新知青下乡的当天，程锦的眼睛看直了。

他说那个女孩和我以前很像。

开朗，乐观，像个小太阳。

而我现在疲惫，死气沉沉，整天想的不是工分就是赚钱。

程锦开了个玩笑：「早知道你会变成这样，我就不和你在一起了。」

我没当真。

可直到我和蓝舒同时发烧，程锦骑走我的自行车带她去医院，却要我忍忍。

我终于相信他不是在开玩笑。

回城的通知下来后，我斩断了和他的一切联系。

后来，程锦考上我家乡的大学，带着录取通知书来求我。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1

从邮局出来又等了好久，说好会来接我的程锦却迟迟没有出现。

裹了三件衣服依旧被冷风吹得牙齿打架，双手冰凉。

他很少会失约。

我担心他出事，不再等了。

拖着比我还胖的布袋慢慢走到街口，花了两分钱坐着牛车回去。

车上人多，我有些窘迫，紧紧抱着布袋不敢撒手，等到知青点时，不仅双手被冻得通红，连手臂也又酸又麻。

可我还来不及庆幸这一路上没发现程锦的身影，便听到知青点里传来的声响。

「程锦你耍赖，哪有你这样玩的。」

「好了蓝舒，我投降还不行吗？」

「不行不行，好不容易不用上工，我还要玩——莫知青！」

玩闹声戛然而止，蓝舒兴奋地冲我招了招手：「莫知青快来玩打水仗啊。」

我没应她，而是扭头看向程锦。

「原来你没去接我就是为了打水仗啊。」

他拿着一把简易的水枪，脸上还有没褪去的红光，微微喘气，然后低下头像只做错事的小狗和我道歉。

「我本来是要去接你的，可是蓝舒一个人不安全，我就想着先陪她，等其他人回来了我就去接你，没想到你会先回来……」

「那我一个人就安全了吗？」

「程锦你答应会去接我的，今天——」我红着眼看他，我想告诉他今天很冷，想说我手上的东西很重，想说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可还不等我说完，程锦绷直嘴唇打断我的话。

「好了丽华，蓝舒是新来的人生地不熟，放她一个人我实在是不放心，可你是老知青了，能出什么事。」

我没说话，拼命咬住下唇的肉，不让自己哭出来。

见状，程锦缓了语气：「我知道失约是我不对，可你这不是回来了吗。」

然后很自然地接过我手上的布袋，跳过了这个话题。

「这是什么东西，还怪沉的。」

「棉被。」

「你不是有一床棉被了吗，怎么又给你寄了一床？」

这床棉被是爸妈用凑了很久的棉花做成的，原本是想给程锦一个惊喜，可我看着地上那一大片还没干透的水渍，突然就不想让他知道了。

我深吸口气：「嗯，我爸妈怕我不够盖。」

说完就把布袋抢过来，快步走回房间。

程锦跟了过来，凑上来蹭我：「丽华你是不是生气了？」

「你别生气了，我下次一定不会再丢下你了，好不好？」

他把我的手揣进怀里，满眼都是心疼。

顿时，满腔的委屈忍不住涌了上来，我带着哭腔问他：「如果我和蓝舒同时出事呢，你也会先救我吗？」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刁钻，可是我害怕，我想要他的承诺。

可是当我满怀希望，甚至觉得他如果能坚定不移地选择我，我愿意继续爱他的时候，程锦迟疑了。

他过了两秒才轻轻点了头，说：「嗯。」

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2

隔天我们被分配到收割麦子的任务。

我和程锦在二队，蓝舒在三队。

以前他在前面割，我在后面收，配合得很好。

可这次程锦的速度慢了不少，他频繁走神，一双眼睛经常落到三队。

好几次手上的镰刀擦着我的头皮，削下几搓头发。

我忍不住提醒他：「你再这样我们就赶不上进度了！」

和我声音同时响起的是蓝舒的惨叫声。

她动作慢，被一起的红花婶子割到了小腿，哭得眼泪哗哗。

程锦急了，把镰刀塞到我手上，「丽华你先自己割会儿，我带蓝舒去处理伤口。」

程锦抱起蓝舒离开时，所有人都在看我。

红花婶子呸了一口，朝他们离开的方向撇了撇嘴。

「这蓝知青动作慢咋还那么矫情，那伤口还没我手指头长嘞。」

「人家小莫刚来的时候也没她这样……」

她说完又朝我挤眉弄眼，八卦道：「小莫啊，你和小程不是在谈朋友吗，他咋对蓝知青这么上心？」

我笑笑不说话，红花婶顿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劝我别太死心眼。

程锦去而复返时，没有接过我递给他的镰刀。

「蓝舒受了伤不能继续干活，我帮他干完就回来，丽华你先顶着。」

我的手悬在半空，又默默收回。

又是这样……

从前我以为程锦那么爱我，怎么舍得把目光分给别的女孩。

可在蓝舒下乡的时候，程锦看直了眼。

他说蓝舒和我以前很像。

「开朗、乐观，像个小太阳，谁都会被她吸引。」

「那你呢，你也会被吸引吗？」

那时程锦格外认真地看我，他说不会，他说他的心很小，只容得下我一个人。

我信了。

所以在程锦热情地把我的水果糖分给蓝舒时，我当他是好客。

在程锦为忘记做饭的蓝舒说请时，我当他是热心，

在程锦忘了带我要的雪花膏，却记得帮蓝舒买报刊时，我也只当他是真的忘了。

可我不傻，第一次见到程锦的时候他敏感冷漠，眼里总带着三分防备。

他总是独来独往，也不怎么说话。

却在我被镰刀划伤时，默默干了所有的活。

为了感谢他，我给程锦做了长寿面，庆祝他生日快乐。

这一天他破天荒红了眼，撕下冷漠的外衣，和我说了好多话。

他说他没过过生日，我是第一个记得他生日的人，他说他是个被夹在中间谁也不在乎的老二，他说他不想下乡，可只能他下乡。

他看着我，眼里倒映出我的模样：「莫知青，你就像个小太阳，谁都会被你吸引的。」

我第一次真正认识了程锦。

心疼眼前这个从没感受过爱的可怜虫。

下乡三年，我给了程锦所有的爱，他也给了我所有的偏爱。

我以为我们会水到渠成，等到回城结婚组成家庭，不能回城我们就在大禹村村民的见证下结婚。

可是现在，他眼里有了其他人。

他为了蓝舒又一次丢下我，数不清的麦子只能一个人一把一把地弯腰去割，他不在乎我累不累，也不在乎队里其他村民不满的眼神。

他只记得蓝舒的工作不能耽误。

我看着程锦的背影，突然间就释怀了。

程锦，去追逐你的新太阳吧。

我决定回城了。

3

程锦年轻有力，红花婶老道熟练。

他们的麦子割完时，我还剩下大半。

我盼着程锦回来，把我们的工作做完。

可他走过来，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今天是蓝舒做饭，但是你也看到了她受伤不方便，我回去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这里就交给你了。」

说完，逃也似地跑开。

我失神地注视程锦离开的背影，又回头看向身后的麦子地，突然觉得好可笑。

还没走的村民又一次对我投来同情和八卦的目光，看得人如芒在背。

「为个没良心的男人不值得，我们妇女也能顶起半边天！」和我同屋的崔小禾扛着镰刀拍了拍我的肩膀，双眼炯炯有神，令人心安。

「看在你昨天请我吃奶糖的份上，我就帮帮你吧。」她胸脯一挺，有些傲娇地冲我眨了眨眼，「刚好我的活干完了，我们抓紧继续吧，说不定能赶上晚饭。」

「小禾，谢谢你。」我轻声道，眼眶可能又红了。

队里的记录员还在，我拉着崔小禾过去，指着我和程锦的那片麦子地，要求他把工分记在我和小禾名下。

「你应该看到了，程锦今天都在替蓝知青干活。」

我的要求很合理，记录员点头同意，崔小禾诧异兴奋。

「丽华你真不赖，原来还能这样啊。」

我们回到知青点，正好赶上其他知青吃饭。

知青点条件不好，每天都是大家轮着做饭，做好了再一起吃，可是今天蓝舒伤了腿，做饭的人是程锦。

是下乡三年最了解我的程锦。

望着桌上微红的炒白菜和猪肉炖粉条，我没了胃口。

可又饿得慌。

我尝试夹起一块白菜，特意避开红红的辣椒，依旧被辣得嘴巴发麻刺痛，弓起腰疯狂咳嗽，然后是饿过头的胃好像也被辣椒刺激到，隐隐犯痛。

我丢下碗筷，跑回房间灌了一杯水，才勉强舒服。

「对不起啊程锦，我不知道莫知青不能吃辣，早知道就不让你放辣椒了。」

「这辣椒放得不多，他们也都同意了，你不用觉得抱歉，丽华就是不习惯，冬天吃点辣椒还暖和，丽华会理解的。」

「理解什么，理解你明明知道她不能吃辣椒，一吃就难受还做了全辣的饭菜是吧？」

「是啊程锦，不知道的还以为和你谈朋友的是蓝知青嘞，对人家这么特殊呀。」

「莫丽华之前不小心吃到辣椒是什么样你不会忘了吧？」

听着屋外的议论声，我忽然想到了从前。

我们几个知青虽然不是同个时间下乡，可大家吃饭都不挑剔，加上条件有限，我们的饮食都偏清淡。

直到有一回程锦不知道去哪摘到了几根辣椒，红通通的。

「今天的菜加点辣椒吧，解解腻。」

大家一致同意，我也不想让他们扫兴，只是叮嘱程锦少放一点，我不能吃辣。

可我高估了自己。

从小到大都不吃辣的我只是沾到一点点就舌头发麻，又流鼻涕又冒眼泪，忍着难受吃了几口，依旧没有好转。

那天程锦急得一直和我说对不起，他说他要陪我，以后都不吃辣椒了。

「那你馋了怎么办？」

「那我就和你打报告，你同意了我才吃。」

「程锦你什么意思！我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吗？哼，你想吃就吃，我又不会拦着你。」

我笑着骂他打他，可心里甜滋滋的。

这之后知青点做饭偶尔也会有辣椒，可都只放一道菜。

直到今天……

4

程锦推门进来时，我才收回思绪。

「饿了吧，我给你煮了碗面，快趁热吃了。」

面条冒着热气，上面加了一颗鸡蛋。

「我找蓝舒买的鸡蛋，红花婶今天不是把她割伤了吗，送了三颗鸡蛋过来。」

「蓝舒本来不想收我的钱，她心里内疚，觉得是自己害你这样。」程锦看了我一眼，又说，「蓝舒是个好女孩，你和她解释一下吧，这件事本来就和她没关系。」

「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走吧，我不饿。」

我面无表情，程锦却没了耐心，他皱眉夹起鸡蛋硬要喂我。

可我扭头，碰掉了鸡蛋，鸡蛋落在地上，沾了灰尘。

不干净了。

「丽华你怎么回事！是，你是不能吃辣，所以这些年我们做饭都不怎么加辣椒，可你也不能这么自私，我们只是想解解馋，我们有什么错？你就算再生气也不能糟蹋食物吧。」

「要是被蓝舒看到，肯定得伤心了，这怎么说也是她的心意，你就不能尊重一下吗？」

我第一次看到程锦恼羞成怒的样子。

原来是这个样子啊。

我看着他，笑出了声。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吃辣椒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吗？」

程锦表情一僵，不敢看我，声音明显弱了几分，「那这也不是你乱生气的理由……」

「程锦，我没有生气，我只是不明白。」

「以前你说我是你的太阳，你说我在你人生至暗的时刻救了你，你说我永远是你的首位，你说要一辈子都陪我不吃辣椒，可你做到了吗？」

我偏头凝视他，又一次从他眼里看到了自己。

这个浑身疲惫，死气沉沉，整天只想着工分和赚钱的自己。

三年的下乡生活磨平了我的棱角，我不再像蓝舒一样，阳光乐观，对生活总是抱有希望，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城，我想爸妈，想我从小生活的地方，也想城里的一切。

每一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我要为工分努力，要为粮食计较，我看到了更多的现实，我只能变成这样。

程锦喜欢的只是过去的我。

「我们不合适了程锦，这段关系到此为止吧。」

「不行！」他肉眼可见地慌了，不再要求我和蓝舒解释，而是紧紧攥住我的手，身体轻颤，像我从前遇到的小狗，湿漉漉的眼睛就这么望着我。

「不能结束丽华，我答应你，以后都听你的，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我叹了口气，态度不变，冷下脸把程锦推了出去。

这天以后，程锦仿佛真的改变了。

他会主动去供销社给我买雪花膏，上工的时候不再左右张望，饭菜经常做成我喜欢的味道。

小禾打趣问我什么感觉时。

我沉默了。

5

领粮食那天，程锦非要帮我拿粮食。

我拒绝不过，只能答应。

好处是一人一边不会费力。

可刚走两步，蓝舒的尖叫声让程锦脚步一顿。

我顺着声音看去，只见蓝舒涨红了脸，对面是一脸猥琐的分配员。

「你想干什么！」

「你别以为你是知青就能胡说，我只是不小心碰到你，又不是故意的。」

蓝舒咬唇不甘，瞪着眼睛气得浑身发抖，分配员却看得得意，一双眼睛黑溜溜地把蓝舒从头看到尾，摸着下巴嘿嘿直笑。

突然，手上的粮食砸在地上，散了一地。

我怔愣看着怒气冲冲，朝分配员方向跑过去的程锦，心里五味杂陈。

他和分配员扭打在一起，身上受了伤。

还不忘安抚受惊的蓝舒，让她走远些，眉眼温柔坚定。

他对蓝舒到底是不一样的。

当初我被刁难，他冷静理智，仅凭一张嘴就能把分配员吓退，可对蓝舒，他总会失去分寸，像只发了狂的野兽。

就连分配员也忍不住质问：「你对新来的知青那么上心做什么，以前怎么没见你对莫丽华这样？！」

我没看到程锦的表情。

我在捡地上的粮食。

稻谷和泥沙混在一起，分不清，只能全部装进袋子。

然后抱着粮食，回去知青点。

程锦回来时，鼻青脸肿，像块木头杵在门前。

「丽华我，我不是故意的。」

「是他太过分了，我看不过去才冲出去的。」

我摇了摇头：「没关系。」

「我知道你生气，可蓝舒她一个女孩子如果我不帮她，不就太无情了吗？」

我依旧回他：「没关系。」

「为什么没关系！你打我骂我都可以，难道你就一点感觉也没有吗？我受了这么多伤，你连一句关心的话也没有，你真的要这么无情吗？！」

「我为什么要关心，你的伤是我造成的吗？」

我觉得他有点病，他的伤既不是我打的，也不是为我受的，我们的关系也早就结束，我关心他做什么？

「莫知青你别介意，程锦他只是好心。」

蓝舒的声音出现得突兀，我下意识抬头却对上程锦的视线。

他自嘲地笑了笑。

「你不用说了蓝舒，反正我怎么解释她也不会相信，那我还说那么多做什么。」

他说完就走，只剩我和蓝舒时，她轻轻说了一句：「程锦很好，你如果不珍惜迟早会被人抢走的。」

我猛地抬头，看到的却是两人同行的背影。

我松了口气。

或许曾经被程锦的改变触动，可此时此刻让我恍惚的那点心软已经消失殆尽。

他还是不明白，太阳只能有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