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廷立创作于这一时期的散文,以游记为主,篇幅较短,大多以学理见长而缺乏文学的趣味,有着显著的心学家为文的特点,如《谒文山祠记》《谒董子祠记》等。
反倒是他在《盐政志》中所写的《戒商九事》语言平实质朴,没有枯燥的大段说理,只有恳切的劝勉,如其劝诫盐商不要试图贿赂官府结交势要:“商人虽巧于射利,而实拙于守分,往往用财馈送势要,以求嘱托,及至官司,公道自不容掩,谁肯坏法任人驱使,使利归于人,而已乃受不韙之名耶?嗟尔商人始欲得利,而卒反得害,计诚拙矣,今後切宜深戒”,不是以高高在上的盐官身份严辞下令,而是实事求是地站在商人的立场晓之以利,谆谆教诲,词浅而义深,在他的散文中别具一格。
盐官之中也有一些以经济之才见长的人,如庞尚鹏、董应举等人。他们对于盐政中存在的诸多积垢有着清醒的认识,因而积极地参与盐政变革,并力图挽救盐法沮坏的趋势,却也因此触及一些既得利益者的权益而屡屡受挫,郁积不平之气表现在文章之中,虽然他们的文章并不以文学性见长,但却能够直面现实盐政中的污垢,真实地反映明代中后期盐政制度变革背后各方势力的勾心斗角,表现改革的艰难不易,具备着深刻的现实批判性。
庞尚鹏(1524—1580),字少南,广东南海人,嘉靖三十二年进士,隆庆二年朝议兴九边屯盐,擢尚鹏右佥都御史辖两淮长芦山东三运司。《两淮盐法志》记载,他在任期间“劾两淮巡盐孙以仁赃罪疏,列盐政二十事,鹾利大兴,尚鹏自负经济才,慷慨任事,诸御史督盐政者以事权见夺,欲攻去之,河东巡盐郜承春劾其行事乖违,落职汰屯盐覩御史官”。
庞尚鹏有意于盐政上有所作为,他的盐法疏不仅数量众多而且面面俱到、切中要害,如《议处民灶粮差以杜纷争疏》关注灶民与普通百姓之间因粮差而产生的纠纷,《比例建学养育人才以励风教疏》关注盐商与灶民子弟的教育问题等等,《清理盐法疏》更是洋洋洒洒数千字罗列数据事实,从各方面总结盐政问题所在,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法,表现出一位实干型的经济改革家脚踏实地、思虑缜密的特点。
然而,即便像庞尚鹏这样有志向也有才干的盐官,也不免遭到同僚毁谤,难以施展其盐政抱负,这种落差促使他创作出这篇颇具特色的《冠垢说》。这篇杂文叙述作者在家中闻到老鼠的臭味,疑心家中进鼠,于是迁怒于家中的猫,要将猫赶走,结果发现这老鼠的臭味来自自己的帽子上的污渍,由此作者自我反省,认为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自己却察觉不到其中的问题,反而责怪于家中捕鼠的猫,猫“以诬抵法而非其罪,世之不幸如猫者亦多矣”。
这篇文章创作于作者因诽谤诬告而从巡盐御史落职之际,采用象征比喻的手法,将盐政积弊喻为帽中之垢,居上位者正如自己对于近在身边的帽中之垢“不能就其所闻而察之,况远于此乎”,而猫恪尽职守扫除鼠迹,却被作者误会赶出家门,隐喻作者自己一心清理盐政,却为同僚所诬告而落职汰选。作者虽云自省,实则是劝诫为政者应该认清事实真相,小心身边之垢。全文夹叙夹议,事理结合,语言浅近平实,虽无过人的文采,却将作者对个人遭际的感慨与对盐政问题的反思寓于一件生活小事之中,构思巧妙,充满了生活感与哲理性。
董应举(1557—1639),字见龙,号崇相,有《崇相集》十六卷存世,董应举能诗文,钟惺为其诗文集作序,称董应举其人“盖其深心纯气,如偏师探穴、衔枚宵征,业已过之,犹自以为不及,独往不已。”其诗如古诗“古诗人日风人。风之为言,无意也,性情所至,作者不自知其工,诗已传于后,而姓氏或不著焉。”指出董应举诗文意深词朴的特点。
董应举有经济之才,他的生平经历与庞尚鹏相似,曾以工部侍郎兼理盐政,在整顿盐务中因触及权贵利益,为时任两淮巡盐御史的魏忠贤党羽陆世科弹劾罢职,直到崇祯初复官。他是万历四十五年(1617)袁世振两淮纲法改革的实际执行者,对于明末奸商权贵勾结下混乱的盐政现实与推行改革中遭遇的种种困难有着最直接深切的体会。他的《遵敕立纲取本并厘正隐伏疏》这篇奏疏,通过自己亲身经历,陈述了推行纲法过程中实际遭遇的种种艰难,是明末两淮纲法改革的实录。
而在《盐纲释言》一文中,作者面对陆世科对其专权擅官的诬告,大胆揭露陆世科与奸商互相勾结损害国家利益,颠倒黑白,公报私仇,甚至栽赃于无辜之人,致其蒙冤而死的行径,秉公直言,正义凛然。然而作者面对这些占领了朝堂,甚至恶人先告状的奸徒,也深感有心无力,唯有愤怒地指控其残忍奸诈,“嗟夫!此何等刑僇,而淫逞至此,不过欲取悦奸囤,故备极生死之刑以惩后,使无敢发其奸耳!”慷慨激愤之情难抑。
被弹劾罢官后,他在书信《答林太华》中,抒发了纲法改革中作者身处利网遭受各种无端诽谤的愤懑与无奈,剖白自我的心迹,“久居盐利而盐之起谤尤甚,盖衙门使用给自亲翁者,未必到于各手,则衙门怨,引道交易,帮船进退,利所必争,而其势难敌,则群商亦有反唇,口以传口,不但腹诽,籍籍纷纭,皆为盛德之累…不知利与谤来,则徳随利减,义亦有利,岂必在盐。”这些文章不以词采见长,而是真切地记录下了作者作为一位有理想并有能力付诸实践的盐官,身处于错综复杂的盐政环境之中的心态转变,抒发有心变革却因此遭受无端地诽谤与打压的愤懑不平的情感,这在晚明的盐官之中是十分具有代表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