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最贱的名字。但亲妈说我最不好养活。
因为,我的眼睛不好。
我不好养,养母却把我养的白白胖胖。
通过爱心人士的「帮忙」,我被送回了自己亲生父母家。
从此以后,我再没吃上过一顿热饭。
村里人都说,我有最宝贝的熊猫血。
亲妈摇了摇头:
「这丫头啊!就是贱。还看不见……」
1
「别一天天的丧着个脸了。你爹妈还没死呢!」
门口的女人一边扫地,手里的扫把一边往我脚边伸过来。
好像那个我才是该被扫出去的垃圾。
「我真是命苦阿。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贱骨头。还不如给老娘死在外面算了。」
眼前这个说话的女人,是我的亲生母亲姣姐。
我就是她口中的那个贱丫头。
我叫杏叶。
刚生下来,姣姐看我是个丫头片子,只是摇了摇头。
一岁之后,她发现我眼睛不好,还看不清东西。
直接把我扔在杉树地外边的黑车站点。
让我听天由命,自生自灭。
老天爷可怜我,没让我饿死,叫我被人贩子给抱了去。
没错,我之前的养母,其实是一个人贩子。
她拐过很多小孩儿。
但养母说,我是最难卖的那一个。
因为我的眼睛不好。
几乎瞎了眼的小孩儿,真的很难出手。
我只会哇哇地大哭,逮着她叫娘,跟她要吃的。
养母想过谋财,却不敢不害命。
她一边想卖我,一边又养着我。
一口玉米糊糊,一口油星子还没浮沫儿多的骨头汤。
竟然也把我给喂大了。
再后来,造化弄人。
爱心人士打拐,无意间发现了我。他们找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养母的院子里晒太阳。
养母说,多晒晒太阳。
菜会长得好。人的精神头也会更好。
我悠哉悠哉地,像植物一样呼吸、活着。
本来也没什么烦恼。
可一转头,灰蒙蒙的,眼前就换了个景。
看不清来人的我,直接被打拐的人架着送上了车。
然后就回到了现在的家。
姣姐对着摄像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
「天杀的人贩子啊!把我的心肝儿偷走了,抓的好!真该把他们都拿去喂狗……」
然后笑嘻嘻的收下了捐款的大红包。
这才把我留了下来。
我坐在竹子编的小板凳上,坐在门口晒太阳。
手边是一根村委会姐姐捐的新盲棍。
扫地的女人,仍旧喋喋不休。
一开始,姣姐是关起门来骂我。
再后来,是敞着大门也无所谓。
有路过的邻居来问,泼辣的姣姐直接回他:
「你心疼,来来来,你领回家啊,你给她饭吃!」
于是再也无人问津。
念叨没有我的好,咒骂我死在外边。
还有姣姐永远不停息的抱怨……
这就是我回来后的家常便饭。
女人一边拿着扫把,一边恶狠狠的做出驱赶的姿势吓我。
而我很难看清她的脸。
只是听到训斥,自觉地收一收脚。
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活在这个家里,祈求不被她当垃圾扫出去。
「你说你,看又看不清,活又不会做。两眼一睁,就知道来要吃要喝……」
女人的责骂。
一旦开始,便无休无止。
我抬头望着天。
看见灰蒙蒙的蓝。
竟开始十分想念,姣姐说的要抓去喂狗的养母……
2
我从小就知道,养母不是我的妈妈。
因为打小,养母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你就是眼睛不好。才给扔出来了。」
养母一边剥着豌豆,一边将往事说给我听。
「我抱走你的时候,你身上啥也没有。只有路边一片草叶。」
她讲的很平淡。
语气没有一点儿波澜。
「是那天家门口的杏子抽芽了,你才有了名字。叫杏叶儿……」
养母说,贱名字,更好养活。
能把我养活。
也算是她积德。
因为眼睛不好,看谁都差不多,谁来看我也都差不多。
要从养母这里抱走小孩儿的人,一个个看了我,反应都是直摇头。
「看不见了。是个砸手里的赔钱货。」
有人这么跟养母说。
养母吸了一口烟,气味呛得我咳嗽。
然后她看着我的眼睛,久久沉默。
再也没说话。
我总是看不清这个世界的人。
但我觉得,养母也挺好。
晚上踢被子冻着了,第二天她就给我烧热水烫脚。
身上的衣服破了,养母翻出她的衣服给我披上。
我不晓得养母为什么说她不好。
只是打心底里觉得,她是在意我的。
养母把捡到我的日子,当做我的生日。
给我烧了一锅鸡。
她把鸡腿往我碗里夹的时候,我跟养母说,「妈,你真好。」
我吭哧吭哧的把肉塞进嘴里。
养母冷冷的说,小瞎子,果然只会说瞎话。
她从来没承认自己是我妈。
我会叫妈。都是跟别的小孩儿学舌。
养母说随我怎么叫。
只祈祷我少给她添点麻烦。
她就谢天谢地,万事大吉。
一旦我好声好气地夸养母,她反而就好像愧疚似的。
不想再搭理我。
养母说,我看不清的不只是世界,有的时候,我也看不清人心。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
还是乐呵呵地跟在她旁边。
庆幸自己还有生日可以过。
还有大肉可以吃。
我被起了很贱的名字,但在养母的小院里,我确实过得还不错。
甚至在回到亲妈家之后,还在怀念。
也不知道养母现在在哪。
也不知道,我没有跟她告别就被送走了,她会不会难过?
「死丫头!给老娘把你的拐棍放好点。」
我正在想着养母,这边姣姐突然被盲棍绊了一下。
她冲到我前面来。
又是一阵数落。
「叫什么杏叶儿?叫个烂草叶得了。看到你就窝火!」
我忍不住,哭出了声。
「哭,还敢哭!?你倒好,还有脸在这儿给老娘哭!」
姣姐火气更大了。
「生了你,你反而来报仇来了,是吧?我还没哭呢……」
姣姐数落完我。
又开始抱怨自己的命运悲惨。
然后把她日子过得不好,全部都算在我头上。
回到亲妈家之后,我再也没吃上过一顿热乎的饭。
父亲在外打工,一年到头几乎见不到人。
姣姐看我,横看,竖看,都是不痛快。
歌里都说,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可在我亲妈这里,我是连根草叶都不如。
3
送我回来的时候,警察和医护姐姐告诉我:
「其实啊,你这娃是Rh阴性血,也就是熊猫血。可宝贝了……」
那是我第一次被人家评价宝贝。
我很开心。也很激动。
难得有个了不起的好消息,可以让亲妈开心。
可姣姐后来跟村里人说我,「害!什么熊猫血呀?又挣不了钱。又干不了活儿的。」
我眯着眼睛。
从嘲讽的语气里,想象到姣姐的脸。
然后什么都没说。默默的拄着我的盲棍,慢慢的沿着村道走。
在村口大樟树底下坐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就像我知道养母在对我好一样。
我知道,我的亲妈,根本不会喜欢我。
大樟树被风吹的哗啦哗啦的。
叶子不断往下掉。
我开始疯狂想念养母,但环顾了下白茫茫的四周,还有灰压压的一片影子……
就像我的眼前一样。
我的身边,其实什么也没有。
上天确实待我不薄。
在我以为日子就要这么黑暗下去的时候。
一道光明出现了。
「你就是那个回家的杏叶儿吗?名字真好听。」
一个男孩儿坐在了我旁边。
他手里拿着香香的馅儿饼。
这就第一个打破我眼前黑暗的人。
他叫宋杳。
是另一个县里的小少爷。
我知道,村里的人都这么叫他,小少爷。
宋杳听到这个称呼后哈哈大笑。
他笑着和我解释。
其实他也就一普通人家的小孩儿。
「放暑假了。到村上来陪陪外婆。」
宋杳把手里的馅饼,掰开一半,塞到了我手里。
他说,看我老是一个人在这儿坐着。
「我来陪你玩儿吧。」
于是乎,我有了生命中的第一个朋友。
馅儿饼是宋杳的外婆亲自做的。
又香又酥。
还有一种花瓣似甜甜的气息。
宋杳说,「这是鲜花饼。」
我很讶异,「花儿还能拿来做饼?」
他说是啊,村东头那片花地,花不仅香,又能拿来吃,可漂亮了……
说着说着,男孩的声音就低了下去。
大抵是想到我看不见吧。
我笑了笑,「没事儿。」
从那以后,宋杳就经常出现在我的家门口。
他拿着鲜花饼,拿着硬纸糊的小风车。
还有各种各样的小玩具。
过来找我玩。
在姣姐十年如一日的咒骂中,宋杳是那道唯一的光。
因为眼睛的缘故。
再加上家里没钱。我根本就去不了学校。
只能在家里听听收音机、看看屋子,趁着眼前还有一点雾蒙蒙的光亮,抓紧自学盲文。
宋杳从来没嫌弃过我是个小瞎子。
他说,这样我的眼里,又看不见可怕的东西。
彼时,我正开开心心地尝着宋杳送来的,每天最新鲜的鲜花饼。
听着小风车在窗台上,呼啦呼啦像树叶飘落的声音。
那个可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
4
我的整个童年,都在借着那点朦胧的光,学习乏味的盲文。
宋杳给了我全部的好。
甚至暑假过去之后。
他也会周末时不时的到村上来。
夏天结束了。
听人们说,村东头里的花已经不再开。
但宋杳没有离开我。
我很庆幸,自己能有这个朋友。
也是宋杳让我知道——
在一遍又一遍地,被姣姐骂「贱丫头」和「死丫头」的时候,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关心着我。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我本以为我们纯粹的友谊,会和村口的大樟树一样。长青不败。
可是有一天,男孩找到我。
他提着大箱大箱的鲜花饼,还有补品。
甚至还有贵重的大红包。
我以为,只有那些大人才能拿出这样大的红包呢。
宋杳把红包塞到我的手里。
我摸了一下。真的很厚。
「怎么啦?怎么拿这么多东西来?」
我有不好的预感。
但是不知道怎么说。
宋杳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他把那些包装精美的零食都拿给我。
他说,「杏叶儿,你帮帮忙!救救我妹妹。」
我看着眼前模模糊糊的人影。
带着满脑袋的疑问。
然后感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背叛。
宋杳有个妹妹。
从小就身体不好,说是心脏的问题,一直在等待手术。
可是手术的风险很大。
也需要充足的血库。
Rh阴性血的库存,更是少之又少。也就一直拖着,没能把手术给做了。
「现在医院说,各方面的条件都合适了。血库那边也有了,我妹妹马上就可以手术了!」
宋杳越说越兴奋。
他抓住我的手,激动地站了起来。
「可以的话,我想请你也去一趟市医院。如果你能去,我妹妹的手术,就又少了一份风险。」
宋杳一字一句,说的恳切又真诚。
可我的心,却像别在窗口掉下来的那个小风车一样。
跌落到谷底。
原来那些陪伴和友谊,也在背后的真相里,被明码标价。
「宋杳,你给我送鲜花饼,过来陪我玩儿。都是为了你妹妹的病。是吗?」
我明知故问。
语气仍旧算是平静,也没有起伏。
「虽然一开始是,但是我是把你真心当朋友的呀。」
宋杳低三下四地客气起来。
「喏,你看,这个鲜花饼。是云南那边的特产,在商场里卖的可贵了。两百多一盒呢。」
宋杳开始向我介绍起吃的来。
「还有这个,这个,补气血的,我妈说了,这种吃了对女孩子很好的。将近小一千块呢。」
男孩把大盒小盒的,逐个讲解后,全部放到了我的柜子上。
整理好,摆好。
就好像生怕我会拒绝他。
「果然是小少爷啊。真的有钱的。」我苦笑了一下。
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被人当猴耍是这种滋味。
原来那束光能够照到我。
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而是我这个小瞎子,还有用……
5
「什么意思啊?不会这点忙都不肯帮吧?」
宋杳的语气,突然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我跟你玩了这么久。就这么一点小忙,你都不肯吗?」
见我还没回话。
宋杳整个人都激动起来。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又是不要你抽干血!」
他越说越激动,就好像是我要害他妹妹似的。
「我去。」
听着耳边已经陌生的宋杳,我想起宋杳说,眼睛不好,就看不见那些可怕的东西。
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也包括现在他这副嘴脸呢?
我还是同意了去医院。
本来我就跟宋杳没有什么过节。
能帮到他。
算是好事一桩。
那一分钟的冷静和沉默里,仅仅只是我对自己的怀疑罢了。
原来我啊,是真的没有人会对我好呢。
我又想起养母。
想起养母没对我说过一句好声好气的话。
但从来都没让我受过委屈。
没教我骗人,更没教过我被骗了要怎么办。
「我答应你,我去就是了。」
我向宋杳表示,自己愿意帮忙。
「真的!我就知道,杏叶儿你最好了!」
宋杳激动的拆开一盒昂贵鲜花饼。
然后招呼我快点吃。
男孩把那个香香甜甜的精致小饼塞到我手里的时候。
我突然觉得,我可能,也不是那么爱吃鲜花饼吧……
宋杳妹妹手术的日期如约而至。
姣姐去村口的卷木板厂干活儿,我一个人在家。
我没敢告诉姣姐,自己当天要去市医院。
我怕她骂我,又怕她问宋杳要钱。
也不知道自己是怕宋杳吃亏。
还是怕姣姐知道我能去卖钱。
宋杳叫他家里的司机,开着车来村尾接我。
我慢慢的,拄着盲棍,一步一步走过去。
这次宋杳没有像以前一样叮嘱我,慢点儿,别急。
他摇下车窗大喊:
「杏叶儿,快点啊!这边都等着呢!」
那是我第一次去市里。
耳朵边人来人往,医院里也很嘈杂。
我能感觉到眼前黑压压的人影不断变多,不断流动。
应该就是他们说的热闹。
可我就像着急的宋杳一样,一点儿都放松不下来。
拄着盲棍的手紧了又紧。
我是怕针头的。
此刻自己就像一头待宰的小猪。
感觉宋杳像一个屠夫,匆匆忙忙把我拉了过来。
我一遍一遍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告诉自己,不要害怕。
「眼睛一闭一睁,这事儿就过去了。」
宋杳也很紧张。
但他故作轻松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告诉我,「没什么的。」
他话音刚落。
匆匆来往的医护人员变多。
不到十分钟后。
随着手术室上的灯变。
更可怕的事情,真的出现了……
好文,写尽了人生间的善良,让人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