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少城主,却被人当做庶子。
亲生父母不知内情,还把我当做耻辱。
为了换回弟弟的命,不惜把我当成人质交易。
未婚妻也嫌弃我出身。
闹着要跟我断亲。
可我也曾是天之骄子。
十岁拎长枪,出生入死守护北屿百姓。
后来,我死在蛮荒,尸骨不存。
家里人却一个接一个地疯了。
1.
穆连璋任性出城,竟被后梁兵马俘虏而去。
城主父亲决定牺牲我,用他的庶长子,换回心爱的嫡子。
“以吾子穆连山,北屿城骁骑军统领,作为交换的质子,意下如何?”
用一个并不受宠的长子,
换取战场上的暂时安宁。
这交易,在他看来甚是划算。
后梁使者满意点头,约定七日交人,随即告辞离去。
大堂之上,我紧握双拳,心中五味杂陈。
“父亲,我……”
他面容冷峻,不容分说:“此事已定,无需多言。”
“七日之内,收拾妥当,随后梁人离开。”
夫人端坐一旁,眼神中闪过一丝冷漠:“能替璋儿受此苦,也算你尽了些本分。”
后梁势力庞大,为质者往往有去无归。
何况是我这身怀武艺之人,恐怕难逃筋脉被断的命运。
若两地再起战事,质子的命运,便是成为祭旗的牺牲品。
穆连璋体弱多病,怎能受此苦难。
且他身为少城主,尊贵无比,怎能涉此险境。
而我,自然成了最佳的替代者。
罢了,
我缓缓松开拳头,心中已做决断。
其实,换回穆连璋,也是我所愿。
毕竟……我本就命不久矣。
养育之恩,手足之情,百姓之责……
困守二十年,我已心力交瘁。
就用这条命,做个彻底的了断吧。
从今以后,我穆连山,
再无亏欠。
2
七日时光,转瞬即逝。
足够我将过往二十年,一一回忆,了无遗憾地离去。
回到青山小院,我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和随身物品。
后梁山高路远,我能带走的,实在寥寥无几。
然后,我轻轻取下巫姨娘的灵位,
从暗处搬出一个陈旧的木箱,缓缓打开,
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瓷瓶,还有几件南疆风格的衣物首饰。
我将灵位安放其中,盖好箱盖。
置于屋内最显眼之处。
待我离去,这些遗物,也应归还给它们真正的主人。
只是不知,那人得知真相后,会作何反应。
不过,那已与我无关。
胸口猛然一紧,心脏传来阵阵刺痛。
又来了……
我咬紧牙关,靠着墙壁缓缓坐下。
冷汗如豆大般渗出,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不多时,衣衫已被汗水浸透。
半晌过去,我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
这噬心之蛊,已伴我多年,
近日发作愈发频繁,疼痛也愈发难忍。
好在,不久之后,
我便能永远摆脱这痛苦了。
院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下人前来通报,说明日城主与夫人将在风华楼设宴,邀请全城百姓,为我送行。
但我深知,他们的真正目的,并非为我。
而是为穆连璋的归来造势。
届时,在北屿城数万百姓面前,穆连璋被俘的丑事,将被美化成英勇赴敌、与后梁和谈的佳话。
他们口口声声说为我送行,实则歌颂城主与少城主的功德。
这样的戏码,
我早已看惯,也早已厌倦。
我冷笑一声,忍着身体的冰冷和无力,第一次拒绝了他们的安排:
“我身体不适,明日无法出席。”
3
主院似乎遥遥传来茶盏摔碎的声响。
可我顾不得许多了。
浑身剧痛过后的酸乏感袭来,
没来得及换身衣服,我便倒头睡了下去。
意识沉入一片黑暗之前,
我忽又想起了一件事。
与谢雪薇的婚书,
该还给她了。
放她自由,也放过我自己。
因为我拒绝出席,次日风华楼的践行宴,
索性直接以庆功宴的名义,热热闹闹地开办起来。
城主府下了大手笔,宣布于城中连设五日流水席,庆祝和谈成功。
直到,我启程为质,
而穆连璋载誉归来的那一日。
我调息休养了一整天,隔日出门时,长街仍一派人流涌动,满城喜气洋洋之象。
街上有人看见我,扯了扯周围同伴,小声议论。
“那不是大公子吗?怎么脸色这么差。”
“少城主可是深入虎穴千辛万苦才促成了和谈,他不过是去做个质子,有什么不满意的……”
其中一人甚至朝着我的方向啐了一口,眼中流露的厌恶和警惕像刀子一样锋利。
“我早就说,他身上流着南疆巫女的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前些年他那么积极带兵打仗,指不定存着谋权篡位的心思,这下狼子野心落了空,当然不甘心。”
“可不是,听说他连昨日庆功宴都没出席……”
“幸亏城主慧眼如炬,少城主仁德温厚,智谋过人,才是北屿城的未来。”
“岂是穆连山这等残暴嗜杀之人能比的?”
我抬手捂住胸口,
竟然,还在隐隐作痛。
停在原地顿了顿,我提步走到说话那人面前,直视其目光。
那人也不畏惧,敷衍地朝我拱了个手,讥讽道:
“原来是大公子啊,巧了,您也出来吃席?”
我抖手抽出背上的长枪,“锵”一声,枪尖扎在他脚边。
“城主府的席我吃腻了,想换一家吃,你意下如何?”
对面几人脸色一白:
“你……你……你敢当街伤人?”
我和善地笑了笑:“你都说我残暴嗜杀了,怎么还觉得我不敢伤你呢?”
那人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大公子饶命!大公子饶命!是小人嘴贱,不该胡乱议论……”
热闹的长街忽然噤若寒蝉,越来越多的围观百姓,远远站着,眼中有畏惧、有厌恶、有警惕、有质疑。
唯独没有信任,也没有亲近。
这就是我从十岁起,拎长枪出生入死,舍命守护的子民啊。
我仰头闭了闭眼。
“我穆连山,为北屿城征战近十年,的确满手杀戮鲜血,后梁和南疆如何恨我骂我,我都理解。”
“可唯独你们,不配言。”
4
北屿城建城,至今两百余年。
是穆家先祖于乱世逐鹿中,依北屿山天险而建。
北临后梁,南有南疆,北屿城在两大势力的夹缝中艰难求存,形势早已不容乐观。
这些年,是我接手骁骑营军队后,多方周旋,苦苦支撑,这才挽回些许颓势,护得城中岁月安宁如故。
可惜,无人看得见,更无人记得住。
我也曾期盼过,凯旋之时有百姓夹道相迎,为我欢呼道贺,述我功勋满身。
不求名垂青史,只希望有人提起城主府大公子,能单纯赞一声好儿郎,不堕穆府威名。
我便是粉身碎骨甘之如饴。
可从来没有。
城中百姓口口相传的,永远是少城主穆连璋的锦绣光环。
学高八斗,年少英杰,德才兼备,温文尔雅,是北屿城的希望和未来。
那日父亲与后梁定下易我为质的约定,
我本想将北屿城处境与骁骑营一应军机要事禀明父亲,让他不可掉以轻心,早做准备。
可惜,没人在意我要说什么。
有生二十年,我扛着肩上的担子,日日为旁人活着。
最后的时间,那就为自己活一活吧。
我放手,离开,
给他们想要的希望和未来。
拔枪负于身后,我在众人目送中走远。
来到谢府门口时,正遇谢雪薇从府内疾步踏出。
见我前来,她先是一怔,继而蹙眉:“我正要找你。”
“听说你在大街上对人动手了?你怎可如此行事?变得这般偏激……”
“当真是因你不愿去后梁为质?”
连声质问,撞得我胸口闷滞,几乎说不出话来。
“所以你也觉得,我活该……作为质子,被送去后梁?”
5
我和谢雪薇,相识在骁骑军营。
军营中不问出身,不问家世。
我最初只知道她年幼加入骁骑营,是为早日上阵杀敌,替战死的父母报仇。
那一批入营军士中,我二人年纪最小,同出同进,几乎形影不离,亦是能在战场上托付后背的铁搭档。
她叫我“连山兄”。
她还会夸我,“你真厉害!”
那次被困铁风坳,她伤重高烧,被我背在背上,前有狼群后有追兵,谢雪薇一双眼睛却亮得璀璨:
“我信你。”
因她这一句话,我硬生生杀穿了铁风坳,带她捡回了一条命。
熬过生死,我们相约许定终身。
她说:“此生能遇连山兄,是雪薇之幸。”
直到我满心欢喜去谢府提亲时。
她得知我是城主府的大公子,传言中的南疆巫女之子。
那转瞬冰冷的目光,让我浑身冻结了起来。
“你竟然……流着南疆巫人肮脏的血。”
原来,她的父母,
正是死于南疆人手中。
但谢雪薇最终还是与我交换了婚书。
她眼神复杂,既有挣扎又有仇恨和冷漠,直白坦言:
“我仍愿意与你结此婚约,一是为报你救命之恩,二是替北屿城守着你。”
“谢家尽忠于城主,来日你若生逆心,我会第一个杀你。”
自此,我晦暗一生中唯一的光,也暗了下去。
府门前,乌云遮日,天光微暗。
许是发觉我的语气太过异常,谢雪薇神情软了软,引我进了谢府正堂。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解释,“让你做质子,并非我愿。”
“可,你也该清楚……少城主不能落到后梁手里。”
我嗤笑一声。
她虽是我的未婚妻,却同城中百姓一样,时时刻刻将穆连璋摆在我的前面,为他造势,处处悉心维护。
那是她要倾毕生心血尽忠的未来主君。
我退让了许多年,如今,却不想再让了。
“他不行,凭什么我便可以?”
谢雪薇脸色瞬间变了变,眯起双眼警告:
“穆大公子,请你认清自己的身份。”
身份?我苦涩地笑了笑。
“若是我说……”
“什么?”她皱眉疑道。
喉头如被扼住,我一阵哑然。
这份真相,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6
有南疆血脉的人不是我,而是穆连璋。
知道这个真相的,除了我,就只有那位已死去多年的巫姨娘了。
当年,父亲在外受伤失忆,流落南疆,被一位巫女所救,并结为夫妻。
可洞房花烛夜不久,父亲竟恢复了记忆。
救命之恩,朝夕相处,或许多少还是有些情分,父亲没能狠下心杀了她,而是带着已有身孕的巫女回了北屿城,纳入府中做了姨娘。
后来,南疆巫女的身份败露,扑面而来的责问和怒斥如洪流滚滚。
父亲撑不住了,对她逐日厌倦,视她为耻辱,任由府中上下欺凌于她。
巫姨娘因爱生恨,起了报复之心。
她设计让夫人早产,与她同一日产子,然后悄无声息地将两个孩子替换。
她的孩子成了城主府的嫡长子,穆连璋。
而我,被她喂下噬心蛊,活不过二十岁生辰。
我跟在她身边长大,天长日久,从蛛丝马迹里发现了真相。
她总是远远地,眷恋地看着穆连璋,
会在梦里温柔地喊他的名字,
发疯的时候,盯着我或夫人阴恻恻地笑,
看着父亲和夫人冷落排斥我,露出快意的目光……
她也发现了我的异常,为了让我保守秘密,又给我种了一只特殊的蛊。
让我从此再也无法,说出真相。
可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恨她。
不发疯的时候,她待我也算不错。
也会耐心地给我缝补衣裳,给我唱歌,
在有人辱骂我时,帮我报复回去。
我八岁那年,她突然后悔了,去求父亲和夫人给她一滴心头血。
去之前,她笑着告诉我,只要在我十岁前,用父母的心头血做药引炼成解药,
我就可以摆脱噬心蛊,正常地活下去。
可父亲只当她发疯,将她活活打杀在那个雨夜。
临死前,她看着匆匆赶来的我,气若游丝:“阿山……孩子,对不起……”
巫姨娘死在了我怀里。
大雨倾盆,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
我明白她为何要向我道歉。
她要心头血,却没有说出我身份的真相。
她后悔连累我死不假,却更爱自己亲生的孩子。
和穆连璋之间,
我永远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所以,我只能顶着南疆血脉的原罪,受着噬心蛊的折磨,被父母偏待,被子民痛恨,被挚爱离心……
悬刃在颈,有口难言。
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我抿紧唇,从怀里取出婚书,递给了谢雪薇。
7
“我们订婚五年,好在拖延再三未能成婚,我此去……有死无生,便还你自由。”
当年交换婚书后,我和她各有顾虑,婚事一拖再拖。
逐渐有发作迹象的噬心蛊,让我猛然记起自己注定短命夭折的宿命。
而谢雪薇介意我身上的南疆血统,更不会主动提起完婚。
如今,归还婚书,解除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