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生时代,是我最快乐的时代

老鄂讲故事 2022-08-31 23:35:07

我所讲的,肯定是现在的学生没体验过的校园生活。

生于七五后,西北农村。

上小学时,每天单程步行七八里路。

到了初中,就更远了,得住校。

上下铺,想都别想,是大通铺。

一间宿舍只有两张大床,一张床上挤二十几个人,说得夸张些,翻个身都得喊“一二一”,同步动作。

加上那年月卫生条件差,睡前洗脚的习惯只有极少人有,可想而知,各种气味混合起来是何等的异香扑鼻,比现在大都市的空气污染好不到哪去。

然而我们从没觉得对气味有什么不适,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也只有视觉印象,而无嗅觉印象。

印象最深的,是饿,似乎每时每刻都在饿着,前胸贴后背的那种饿,连做梦,都要嚼几口吸满脑油的枕巾。

当然,这有点夸张,但绝不是胡编乱造。

按理说,我们河套地区盛产白面,如果不上学,无论如何也饿不着。

但要上学,要上那所全乡唯一的中学,就非饿不可。

我们初一时有三个班,初二合成两个班,初三就剩下一个班了。

可以说,一部分因学习太差辜负了父母的殷切期望而退学,一部分因违规违纪被开除,绝大部分,则是因受不下那份苦,其实就是被饿回家的。

我真佩服我们学校的厨师,白花花的雪花粉,硬是做出了糠窝窝的水平,简直难以下咽,如果做为同学间打闹时的远程武器,倒十分有用,轻便而坚硬,扔得远,瞄得准,打得疼,事实上我们就是这么干的。

我们饿着,同时又在肆意浪费着粮食,那真是一段奇葩时光。

相比糠窝窝似的馒头,更难入口的是如泔水似的汤,水煮白菜,加几根粉条,几块豆腐,上面飘着点油花花。

单论材料,似乎还让人挺有食欲,可是被食堂的大师傅组合起来就完全变味了,真的变味了,我至今无法形容那是一股什么味,而且我无论怎么刻苦钻研,都做不出同款。

所以我常想,学校的大师傅,虽然做饭难吃,但必有独门秘籍。

可以这样说,经由大师傅做熟的饭菜,真不如生吃。

上述略有夸张处,这里却一点也不夸张,因为我们真的喜欢上了生吃,当然是吃生能吃的东西。

校园四周有不少农田,娇嫩的蚕豆,半熟的向日葵,甘甜多汁的蔓菁,都是我们的美食。

晚饭后,晚自习前,太阳刚落山,昏黄时节,我们便三五成群地溜出校园,无暇享受傍晚田野清新的空气,鬼鬼祟祟地闯进农田里,或摘一捧蚕豆,或撇两坨向日葵,或剜几个蔓菁……

好了,今晚我们是最幸运且幸福的人。

直到现在,我仍念念不忘那段时光,捧着一小瓣向日葵,坐在某个安静的角落,把上面的瓜子一粒一粒地揪出,像老鼠一样嗑着。

嗑完了,仍恋恋不舍,百无聊赖,又把空瓜子壳一粒一粒地栽回到向日葵盘子中。

如果盘子足够大的话,我会栽出一个我暗恋的,或有好感的女生的名字,怕人看到,又不忍破坏,做贼似的捧着,看着,直到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才把它们抖落在暮色中。

如果得到一个蔓菁,往往蹲在一条清水渠边,洗干净,用小刀削去皮,再横纵交错割出花芽状,蘸点渠水,让水充分浸润在花芽之中,那口感,那味道,简直无与伦比。

直到成年后,每次回乡,我仍愿意这么吃几个蔓菁,虽不如当年的味道,但仍有当年的趣味。

学校食堂前面有个菜窖,大半在地下,地面上留着一个二尺高的台子,顶上有几个通气孔,有门,但锁着。

每个被饥饿折磨醒的夜晚,我们就溜出宿舍,找根长竹杆,从通风孔探下去,随便一扎,听到嚓地一响,就能扎出一棵白菜来。

这么偷三五棵,抱回宿舍,叫醒舍友们,分享胜利果实。

暗夜里,没人说话,只听到咔嚓咔嚓的咀嚼声,那声音实在美妙。

白菜真的很好吃,又脆又甜,吃了还不会闹肚子,不像蔓菁那样,吃多了会胃疼。

这样美丽的食材,经由食堂大师傅的手烹饪出来,就变得十分难吃,我们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

学校发现了菜窖里的菜在迅速减少,就进行了一次大清查。

某天傍晚,我们正在宿舍里吃饭,生活指导带着几个男老师闯进了宿舍,气势汹汹的。

“你们谁偷白菜了?”生活指导严厉地问。

没人回答。

有个男老师弯下腰,将放在床下边缘的箱子搬开两只,向里一扫,“嚯,没少偷哇!”

最后同学和老师们一齐动手,从两张床下搜出七八颗白菜。

那次偷菜事件的规模史无前例,五间男生宿舍无一清白,或多或少都搜出了白菜,当然没能找出具体的嫌疑人,成了一桩悬案。

尽管法不责众,但我们还是受到了惩罚,整个晚自习,我们都没上,以宿舍为单位,排成队,绕着几间教室跑了二三十圈,直跑得我们筋疲力尽方才罢休。

白菜没吃上,反把馒头和白菜汤的热量都消耗完了。

如果像每学完一起历史事件都要总结其意义一样,那么这起偷菜事件的意义也是有的。

先说说不良影响。

就在我们排成队绕着教室跑步的同时,老师们从每个宿舍里挑出一到两个人进行了审问,虽达不到严刑逼供,但拳打脚踢是免不了的。

至于有没有给被打的同学造成生理伤害和心理阴影,就不得而知了。

这起事件的积极意义在于,从此后,学校的伙食略有改观。

家乡有个形容词叫做“食生”,意即连生的都吃,可见其厉害,那么我也把那段岁月命名为“食生时代”。

那真是一段难忘的时光,它像是在黑白画卷中浓墨重彩的一抹鲜艳,历经岁月剥蚀而不褪色,永远高亮置顶在我的记忆库中。

后来儿子问我:“爸,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是哪一段?”

我想也没想就回答:“上初中时候。”

儿子问:“因为什么快乐?”

我说:“因为饿。”

儿子不解,我没解释,即使解释,他也未必能感同身受。

那段岁月,给了我鲜明的饥饿和疼痛,但每每忆起,却无一丝不美好。

即使常被老师们施以拳脚,也从未有过怨言,以及做饭如此难吃的食堂大师傅,我也常怀念他们。

不是亲历其中的人,是无法体会到的。

那种纯粹的,极致的快乐,现在已经全然体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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