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月23日下午,新华社发表消息说:
“毛泽东主席今天会见了美国前总统理查德·尼克松和夫人及其随行人员约翰·布伦南。
“会见时,毛主席和美国客人一一握手,对他们前来我国访问表示欢迎,并且同尼克松先生就广泛的问题进行了友好的交谈。
谈话结束后,毛主席请尼克松先生回国以后向福特总统转达他的问候。”
新华社还发表了毛主席同尼克松握手的照片。
按多年惯例,毛主席会见外宾时不让外国记者在场。他们立即根据新华社的上述消息发出电讯,并转发了照片。
美联社称:
“毛泽东主席今天中午会见了理查德·尼克松,使这位前总统重温他担任总统极盛时期的情景。”
合众国际社称:
“这是尼克松和这位八十二岁高龄的中国领导人的第二次会见,第一次会见是在四年前他抵达中国后不久。”
路透社称:
尼克松同毛主席“进行了一小时四十分钟会谈”,“只比福特总统去年十二月同毛主席的会谈少十分钟”。“毛主席很少接见外国人”,
“毛主席上一次接见外宾是在去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接见尼克松的女儿朱莉和她的丈夫戴维·艾森豪威尔”。
法新社称:
“毛主席请美国前总统转达他对福特总统的问候。这里的观察家认为,这是要打消某些人认为邀请尼克松是一种反对福特的策略的想法。”
美国三大电视网迅速播放了中国摄影师拍摄的《毛泽东主席会见美国前总统尼克松》的彩色电影。
会见后,尼克松回到宾馆,向接待人员兴奋地说:
今天能同毛主席就当前国际重大问题进行长时间的广泛的交谈,感到非常愉快。
他说:
使我惊讶的是,毛主席如此高龄,思想仍如此明晰敏锐,对当前国际重大问题仍如此关切注意。历史上伟人的伟大之处就在于精神和思想的活力。毛主席就是充满思想活力的伟人。
当天下午,尼克松在宾馆同几位摄影记者闲谈时说:
他为自己的日记而不是为记者写了两页半关于同毛主席谈话的笔记。
几年后,尼克松对这次会见做了描述:
“当我在1976年2月27日(按:应为23日)在北京同毛泽东最后一次见面时,我吃惊地发现,他的身体状况自从我们1972年第一次见面以来已经大大恶化
……他的思维依然敏捷,但一次严重的中风,使他失去将思想化作语言的能力。
这位富有领袖魅力的共产党领导人曾运用他的革命思想推动了一个国家并改变了这个世界,但他现在却连要一杯水都十分困难。
就在我们坐在紫禁城里他那堆满书的办公室里时,我想起了1957年艾森豪威尔总统中风之后那种极度沮丧的样子……
不过,我与之交谈的这个人仍然是近10亿人所爱戴的领袖,他在起始于四年前的我们两国实现新关系方面起到无可比拟的作用。
在会谈中,我说,我们必须继续合作,不仅在我们两国之间,而且要在全世界所有国家之间寻求和平……
在他刚咕哝出半个字时,他的脸就憋得通红。他的译员——一位身穿单调毛制服的很有吸引力的女士——试图将他那含糊的话译成英语。毛泽东掌握的英语足以使他明白她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他生气地摇摇头,一把抓过她的笔记本,用中文写下了他的话。她大声用英语念道:
‘和平是你们的唯一目标吗?’
我没有料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稍稍停顿之后,我答道:
‘我们应该寻求正义的和平。’”
“我们在同中国共产党人打交道时,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他们是革命家,相信他们的利益和理想应是值得为之战斗和牺牲的,如果我们用一种一味强调需要和平的说教来回答毛的问题,中国人会认为我们犯了错误,甚至更坏,他们将会把我们看成白痴。
最终,他们会说,假如和平真是我们唯一的目的,那么我们随时都可以用投降来达到我们单纯期望的和平。因此,一定要向中国人重申,我们也有我们为之奋斗的价值……
在我们会晤结束时,秘书们把他从椅子上扶起来,搀着他陪我走向门口。在电视灯光和摄像机要记录我们最后的握手时,他却推开了助手们,自己站在那里向我们告别。”
“无论人们对毛有怎样的看法,谁也否认不了他是一位战斗到最后一息的战士。”
(六)
1972年,尼克松访华时,江青只被安排露一次面,即周恩来总理等和江青一起陪同尼克松夫妇观看“革命现代舞剧《红色娘子军》”。
这一回,也只让江青露面一次,即2月23日晚,华国锋、江青、乔冠华等陪同尼克松夫妇及其他美国客人观看中国艺术团的演出。
尼克松观看演出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新华社的消息说,演出的节目有:“《台湾同胞——我的骨肉兄弟》《草原女民兵》等中国现代革命音乐、舞蹈和《满江红·写怀》等古典音乐”以及“美国民歌”。
但是,合众国际社记者查尔斯·史密斯报道说:
“节目没有什么革命歌舞,长期住在北京的人对这种选择感到意外,其中包括许多古典作品。”
《尼克松夫妇访华简报》第七期(1976年2月24日)载:
“2月23日下午,乔冠华部长受江青同志委托,就当晚文艺晚会中古典节目的历史背景向尼克松夫妇做了介绍。
乔部长说:江青同志对艺术创作是非常认真严肃的。为了准备今晚这套节目,江青同志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由于部分古典节目涉及一些历史背景,为了使尼克松先生和夫人能更好地欣赏,江青同志委托我在演出之前把这些历史背景告诉尼克松先生和夫人。
乔部长然后就《文姬归汉》《满江红·写怀》《百字令·登石头城》《桂枝香·金陵怀古》《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春香闹学》《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念奴娇·登多景楼》《江梅引·忆江梅》《柴桑口》等节目的时代政治背景和人物作了扼要介绍,尼克松夫妇听后,表示非常感谢江青同志委托乔部长花这些时间来提供背景情况,非常感谢江青同志的盛情。”
乔部长是如何介绍的,可以不谈,下面抄录这些古典节目中的六首词:
(1)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2)萨都剌:《百字令·登石头城》
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唯有青山如壁。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
寂寞避暑离宫,东风辇路,芳草年年发。落日无人松径冷,鬼火高低明灭。歌舞樽前,繁华镜里,暗换青春发。伤心千古,秦淮一轮明月。
(3)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署。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4)陈亮:《念奴娇·登多景楼》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疆对!
(5)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6)岳飞:《满江红·写怀》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六首词都是好词,但江青却别有用心。当时,知情的几位同志议论说:
毛主席曾在政治局的会议上警告江青不要搞“四人帮”;并说,江青并不代表我,她只代表她自己。并揭露江青有野心,粉碎了江青“组阁”的阴谋。
他向她指出:
不见还好些,多见何益?
江青非常不满,但并未死心。她经常吟诵这六首词,借前三首词表达她的“伤心”和“怨心”,借后三首词表达她的“雄心”即“野心”。
这样,就从江青方面揭开“演唱唐诗宋词之谜”。
但有一个费解的问题:
江青特意安排这些“古典节目”请尼克松夫妇“欣赏”,并先让乔部长去做介绍,其意何居?
当时议论的同志都感到不好捉摸,认为是一个难解的“谜”。
不过,尼克松对这些节目不感兴趣。采访这场晚会的南通社记者报道说:
“演出到最后,尼克松十分疲倦,他以某种方式向东道主表现出了这种情绪。”
尼克松可能知道,基辛格1973年11月12日在北京再次会见毛泽东,“告辞时,毛泽东突然重新提到我们二月间谈话的主题,我们必须提防中国的女人——指他的夫人的阴谋诡计”。
顺便摘引岳美缇文章中的一段:
“十万火急要我赶回北京,是要我重唱张元干的《贺新郎》,因为词中结句‘举大白,听《金缕》’改成了‘君去了,休回顾’。
我不懂为什么要改动原词?大家也都不知道改动的原因。
一次,江青找我们一起听录音,在放重唱的《贺新郎》时,她自言自语:‘这是毛主席改的,特地送给我的。’她那种傲慢,又有点失落,加上歇斯底里的神态,令我至今难忘。”
(七)
按照商定的日程,尼克松和夫人于2月26日离北京去桂林访问,他们于2月25日晚上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宴会,华国锋、乔冠华等应邀出席。
尼克松讲话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尼克松向中外来宾致祝酒词。他说:
“我当然感到非常荣幸,能够有机会再次见到毛主席……特别是在同毛主席的会谈当中,讨论了今天世界所面临的许多重大问题,使我获益匪浅。”
尼克松说:
“在一九四九年之后的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在美利坚合众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之间,横着一条鸿沟……
我们两国几乎没有任何接触,而只有冲突和潜在冲突及对抗。四年前,两国领导人得出结论认为,已经到了在这条一万六千英里宽、二十二年长的鸿沟上架设桥梁的时候。”
尼克松接着说:
“我们之间的政治制度不同,我们外交政策的某些方面不同,在我们国家利益的某些方面也不相同。但另一方面又有着利益相同的方面,而这方面比我们利益不同的方面要重要得多。
我们不得不说,当我们决定架设或者说开始架设这样一条跨越鸿沟的桥梁的时候,这是一项很困难的工作,有人认为几乎不可能。
但正如毛主席所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因此当我们想到他的这些话时,当我们考虑这个问题时,我们就敢于登攀,我们就开始架设这座桥梁。”
尼克松说:
“我们在这项巨大的工程中取得了一些进展。它还没有完工,仍然有许多工作要做,但我们决心要把它完成。我们必须完成它,决不能失败。”
他说:
“因为我们相信我们担负着使命,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在建设一个新世界的过程中设法共同努力,在这个世界中,所有的国家,不分大小都有机会选择自己独立自主的方式,并在不必担心任何外国侵略的情况下生活,这就是我们两国共同的目标。”
他最后说:
“我们已经开始架设一座巨大的桥梁,这座桥梁一头在加利福尼亚的金门,另一头在北京的天安门。
我们在架设这座桥梁的时候,将牢记这是一座建立在伟大的中国人民和伟大的美国人民之间的互相谅解、互相尊重和持久的友谊的桥梁。”
应邀出席宴会的外国记者做了报道和评论,其中有:
“尼克松又发挥了他的专长,不看笔记发表了一篇相当长的讲话”;
“尼克松讲话的主题是需要在华盛顿和北京之间建立更密切和更有效的联系”;
“尼克松说,中美两国利益相同的方面比利益不同的方面重要得多”;
“尼克松在结束对北京的四天访问时预言,中美两国将共同努力来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
“人们在听尼克松讲话时,决不会想到他已不再是美国总统了。例如,他在谈到架桥时说,对于这项巨大的工程,我们必须继续下去,我们决不能失败”;
“他引了毛主席的诗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八)
在访问了桂林、广州、从化之后,尼克松先生和夫人由中国外交部礼宾司司长朱传贤陪同,于2月29日下午乘中国专机离开广州回国,从而结束了这一举世瞩目的中国之行。
尼克松会见华国锋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法新社记者比昂尼克评称:
“尼克松在中国似乎一天天变得更加愉快和自信。这要归功于中国领导人给予他的心理上的电休克疗法。中国领导人给他一种政治上复活和恢复青春的治疗。”
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刊载约瑟夫·哈希的文章说:
“整个故事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理查德·尼克松得以恢复名誉而成为有用的国际人物的这一机会是中国共产党人给他的,而中国共产党一度是他喜欢抨击的政治对象之一。”
——可以理解,上述的“中国领导人”和“中国共产党人”首先是指毛泽东。
3月5日,“世界各地十四名中国问题专家”在美国俄亥俄州辛辛那提聚会,研究尼克松访华的意义。
据合众国际社报道,在会上,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所的安德鲁·内森博士说:
“中国人邀请尼克松是既向美国也向俄国发出的一个信息。这个信息说,我们肯定利用美国作为对俄国的抗衡力量。
尼克松是传递这个信息的理想人物,因为他是中国利用美国抗衡俄国的政策的象征。”
英国伦敦大学《中国季刊》主编迪克·威尔逊说:
“我认为,将来在世界史中回忆起尼克松的,主要是他的对华工作,而不是水门事件。”
他说:
“中国人认为尼克松在改善中美关系方面所做的事情是世界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
他们是从长远的观点看问题的,而不是像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那样在日常的基础上看事物。”
——可以理解,上述“中国人”首先是指毛泽东。
然而,在尼克松第二次访华不久,在1976年9月9日,中共中央、全国人大常委会、国务院、中央军委发表《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极其沉痛地宣告:
“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在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人民日报》在《极其沉痛地哀悼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逝世》的通栏标题下,连续多日刊载外国元首、政府首脑、兄弟党和友好人士等的唁电。
9月14日《人民日报》在这一专栏内,以《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发表声明》为题,刊载如下文字:
[新华社1976年9月13日讯]圣克利门蒂消息:
美国前总统理查德·尼克松9月9日就毛泽东主席逝世发表声明。
声明说:
“毛泽东主席逝世了,终年八十二岁,结束了他毕生的长征。他是一位具有非凡勇气和思想坚定的人,他一直工作到生命的最后几天。”
尼克松说:
“作为代表完全不同的哲学和观点的领导人,我们一九七二年在北京会见时都认识到,中美友谊已成为对于我们两国的利益都是必不可少的了。
“我对于他不仅对本国人民的问题,而且对世界形势的客观现实都有深刻的了解这一点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我们在那时建立的新关系应当归功于他的这种高瞻远瞩。
“在今年2月2日(按:应为23日)我最后见到他时,他再次表现出了这种高瞻远瞩的眼光。”
尼克松说:
“毛泽东是一代伟大的革命领导人中的一位出类拔萃的人。他不仅是一位完全献身和重实际的共产党人,而且他也是一位对中国人民的历史造诣很深的富有想象力的诗人。
“一些年前,他写了一首诗,这首诗说:‘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历史学家将会对他的事业和他对中国人民和世界的影响做出估价。毫无疑问,他只争朝夕地为了他所看到的前景和他那样热烈信仰的原则而努力。”
理查德·尼克松不懂“唐诗宋词”,但他深深喜爱毛泽东诗词。他在《领导者》一书中写道:
“毛的意志力产生了他超凡的魅力,我在会见他时,有一种感觉,他的意志力不知怎的是一种体质的特征。他的最生动的诗篇是在长征的战斗中间和战斗之后写的。
当他写到斗争——特别是激烈的斗争——时的振奋情景,他似乎提到了意志的锻炼,就像别人所说的肌肉锻炼的那种情况。
他以这种品质鼓舞他的同志们去完成像长征这样史诗般的任务,因为这使他因而也使他们成了似乎不可战胜的人。”
毛泽东逝世后两个月,(1976年11月)美国举行大选。人们普遍认为,在职总统福特享有种种有利条件,定能赢得大选,结果却败给了民主党候选人卡特,这与毛泽东破格邀请美国“不光彩的前总统”尼克松访华有关。
卡特政府改变了福特政府的对华政策,“认为中美两国建立合作关系会大大加强远东局势的稳定,并有利于美国在全球范围内同苏联竞争,从美国战略地位考虑,美中关系正常化是十分可取的”。
经过双方努力,1978年12月16日晚,发表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利坚合众国关于建立外交关系的联合公报》。这为《1976年:毛泽东主席与尼克松先生》画上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