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商女”杨元元,或许是为数不多消失后仍“无法被结案”的当事人。
2009年去世之后,所有与她有关和无关的人都不断被媒体采访着。
直到今天网络上仍然有杨元元的新闻出现。
在很多报道里,来自单亲家庭,带母四战考研却依旧穷困潦倒的杨元元被塑造成一个牺牲者,一个做题家,一个扶弟魔。
她因贫穷而死,为考研而死,替弟弟和母亲而死。
但在通报中,杨元元是自缢身亡。
自杀没有任何预兆,却姿势诡异。
2009年11月26日的清晨,杨元元在学校宿舍洗手间里勒死了自己。
这是网络上的一张现场复原图。
她把毛巾和枕巾接在一起,一头绑在水龙头上,一头套在脖子上。
洗手池距离地面不足一米,杨元元只能蹲在地上。
不过即使蹲在地上,稍微抬直身子也能获得喘息。
究竟如何做到的,外界评论说,杨元元用像迷一样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而关于谜底的答案,社会学教授说:穷人家的孩子生来就不易。
教育咨询专家说:年轻人太执着考研不是好现象。
杨元元的母亲觉得学校逼死了孩子。
而天涯上的用户则认为是杨元元母亲才是凶手:因为母亲时刻不离左右,没有私人的空间,没有自己的个人时间,没有自身情感的小小角落——母亲,似乎已经成为她今生今世无法摆脱的另一半。所以她无法寻找另一半,也无法开始恋爱。她走到哪里都要带上并不年迈也无疾病的母亲,始终活在母亲的监管和控制之下。从个人选择的角度看,她几乎从未获得一个成年人应有的权益,而这恰恰是被孝道文化所剥夺的。
放在时间长河里,很难说这些说法对和不对。
毕竟他们只是根据杨元元人生的某个阶段做出了评价。
而杨元元的一生,是漫长的30年。
杨元元6岁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母亲望瑞玲拉扯姐弟二人长大。
她最初是工厂的车间工人,后来又转去当门卫,月工资几十元。
虽然日子艰难,但是望瑞玲说“只要元元和顺顺(弟弟)学习好,我可以放弃一切。”
母亲的辛劳扎在姐弟俩心里,他们觉得只有听话好好学习才能回报母亲。
1998年高考,杨元元没有辜负母亲期望,考出了非常优秀的成绩。
杨元元想去大连海事大学读海商法,她喜欢大海,渴望走出小镇。
但望瑞玲深知梦想与现实的差距。
她对杨元元说,海事大学离家远,路费贵,离家近的武汉大学更合适。
杨元元虽然不情愿,倒也认同了母亲的说法。(:一种说法是杨元元考入的是另一所学校,毕业前学校并入了武大。)
进入大学后因为家庭贫困,杨元元缴不上学费,申请了助学贷款。
为了每年还上几千块,她大一就开始做了很多兼职,还用成绩换取了武大的奖学金。
但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杨元元的学费还没缴够,弟弟杨顺顺也到了贷款上大学的年纪。
母亲所在的工厂又要搬迁,家属院不给住。
望瑞玲只好带着行李来到了武大,住进了女儿宿舍。(:当年有帖子曾称:说家乡没住的,假的,404厂家属区现在还健在,住着三分之一以上的职工。)
两人挤在1.2米的床上,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白天杨元元去上课,望瑞玲就在寝室里做些小吃或织毛衣拿出去贩卖。
中午杨元元去食堂勤工俭学,望瑞玲也跟着去帮忙。
晚上望瑞玲又批发来圆珠笔在寝室门口卖,一直到九点半杨元元从图书馆用功回来,母女俩一块忙着收摊。
因为杨元元人缘好,加上“拿人手短”,舍友倒从没有说什么,还帮着打掩护。
不过一个多月后,宿管查寝还是发现了望瑞玲。
学校经过讨论,看在母女不容易的份上,给批了一个单独的宿舍。
2002年,杨元元毕业,生活也变得愈加困苦。
有说法是,杨元元因为没有还清4000元的助学贷款被暂扣下了毕业证和学位证,影响了找工作。
不过从报道来看,扣下双证是真的,影响找工作或许只是因为找不到满意的工作。
因为毕业之后,杨元元首先想的是考研北大。
但是自费硕士一年学费要3万,望瑞玲劝杨元元放弃。
又听说老家湖北枝江招公务员,像杨元元这样重本毕业的可以直接分配。
但望瑞玲和杨元元都不想回去。“我们这些人好不容易从山沟考到城市来,在武汉扫马路也不要回去。”
随后广西也有一个做公务员的机会,杨元元和母亲依旧不满意,广西太远了。
杨元元又找到了广西经贸公司文员,义乌工厂会计两个工作。
母女二人商量后还是选择放弃。
最终杨元元去了武汉现代英语培训中心当英语老师,每个月工资800块。
母亲望瑞玲和她住在一起,每天去夜市摆摊补贴家用。
因为两人都没有什么朋友,也为了省钱,母女一直共用一个手机。
2005年,杨元元攒下了一笔钱,但是她没有还助学贷款,而是办了一个杂志。
不过因为不熟悉市场加上没有证,很快就倒闭了。
创业失败以后,杨元元就没有再找工作,也从来没有谈过恋爱。
除了偶尔去做家教,每天就和母亲一起摆摊,也看起了书,决定继续考研。
期间弟弟曾拿出博士补贴给姐姐买了一台电脑做考研用。
2007年,杨元元终于还清了剩余的3640元助学贷款,拿回了双证。
此时她已经毕业5年,大学同学都已经买车买房,在大城市扎根。
差距是易见的,不过杨元元告诉母亲,只要两人在一块就足够幸福。
“两个人分开是痛苦,在一起就是快乐。”
她也开始了更疯狂的考研计划,最终在2009年,连考四次后,考上了上海海事大学研究生。
海事大学是杨元元的理想,就像当年想读大连海商一样。
上海则是望瑞玲的理想,在车间做工人时,她曾被送去上海培训。
望瑞玲有上海情结,也觉得自己去过上海,熟悉当地的风土人情能帮助女儿。
所以出发上海前,考上北大博士的弟弟想接母亲去北京生活,望瑞玲很果断的拒绝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弟弟杨顺顺也不富裕,母子又是异性,住着有许多不便。
在去上海的车上,母女俩憧憬着未来的一切:到了大学先和武大一样申请一个单独宿舍,白天杨元元勤工俭学,母亲打点零工,一切都齐备了。
2009年9月12日,杨元元带着母亲去学校报到,9月16日,杨元元着手申请宿舍。
她写了一封2000字的长信,讲述了自己的过往,讲述了母亲对自己的养育之恩,恳求学校能帮自己一把。
虽然这封信学校并没有收到回复,但辅导员本着不负责就是不拒绝的原则,单方面允许母女住进了宿舍。
舍友倒也没有反对,只是为了住的舒服,大家都找空宿舍搬了出去。
“望瑞玲接受采访时称,同学们搬出去,是为了让我们可以住得宽敞点。”
结果搬宿舍的动静惊动了宿管,宿管反映到了学校后勤。
10月22日晚,辅导员给杨元元打电话,表示学校明确通知,不允许让校外人士住进宿舍。
杨元元再次写了申请信,这次回复了,被驳回了。
不过所有人应该还是挺心疼杨元元的,“能不能住”实际上僵持下来了。
期间望瑞玲也没有搬出去住。
一个月后,校方拿出了一个折中方案。
望瑞玲必须搬出宿舍,因为寝室是给学生用的,原则问题不能乱。
但是学校帮忙联系上了一个老师的空房子,每个月租金450元。
考虑到杨元元的经济情况,学校又给杨元元找到了一个校园网站编辑的工作,一个月补贴320元。
这样算下来,每个月只需要付100多元。
杨元元母女同意了。
不过搬宿舍那天是周六,那位老师不在学校,要周一才能给她们钥匙。
那个晚上,杨元元住进了宿舍,母亲住进了招待所,一晚100元。
但望瑞玲心疼钱,周日晚上说什么也不住了。
她让杨元元回宿舍,自己则在学校电影院门口生生坐了一晚。
23日终于拿到了出租屋钥匙,杨元元给弟弟发短信说,自己和母亲住进了上海的“海景房”,不用担心。
实际是整个房子还没有装修,没有准备的母女俩当天只好在水泥地上打地铺。
一夜无眠,杨元元和母亲聊了很多。
其中有一句被很多报道认为是杨元元对教育的悲鸣——“都说知识改变命运,我读了这么多年书,却什么都没改变。”
不过结合更多的聊天内容,比如杨元元曾说“如果报师范早就能在上海教书了。”
“那些成绩不如我的同学,混得比我好。”
“一想到母亲买菜要计较一毛两毛时,我的心便在滴血”。
或许她并不是怀疑知识的力量,只是觉得自己没用,没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但其实当时,望瑞玲退休金已经从215元涨到了900元,弟弟马上博士毕业,还交了女朋友。
经济情况已经好了很多很多,不知为何舍不得花钱。
11月24日,杨元元再次准备向学校申请宿舍。
出发时她让母亲也一块去宿舍洗个热水澡,因为25号学校排练舞台剧,杨元元得留在宿舍住。
这也是上大学以来,她唯一一次没跟母亲住一起。
不想这次告别却成了母女俩最后的见面。
11月26日早上7点,杨元元被发现自缢在洗手间。
去世时,望瑞玲并没有和救护车一起去医院抢救,而是留在宿舍哭泣。
风波之后,她拿到了16万慰问金。
杨顺顺毕了业,成了一名公务员,职位不方便说了,但足以用光宗耀祖形容。
杨家的生活终于幸福了。
一切就像冥冥中注定一样。
自杀前一天,杨元元排练的舞台剧叫《罗密欧与朱丽叶》,她饰演朱丽叶。
剧里说的是必须有人做出牺牲才能平息家族的流血。
戏外,杨元元践行了这个宿命。
杨元元死后的很多年里,人们批判望瑞玲这个母亲像水蛭一样吸附着女儿。
更有人说勒死杨元元的不是毛巾,而是望瑞玲变态的控制欲。
确实,母女俩为了能挤在学校的单人床上,不恋爱不社交,被认为是孝顺,看着都压抑。
孝顺就是无条件的服从,否则就是不孝。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孝顺越来越变成一个贬义词。
为了家庭和谐牺牲自我叫做孝,在家里不讲公正叫做孝;
不结婚就是不孝;
不按照家庭意愿追求稳定就是不孝。
孝顺几乎等同于不幸,没有自我,付出却没有回报。
可如果只是这样,杨元元又为什么和母亲在一起时会感到幸福?
她从来没有逃离,一切都是杨元元愿意的。
如果望瑞玲是个十恶不赦的坏母亲,她又坏到了哪里?
她不让杨元元报考大连海事,确实是因为路费贵,家里拿不出钱。
不让杨元元当公务员,去义乌当会计,因为想着有更好的选择,想留在大城市发展。
她和杨元元挤在单人床上,还是因为钱。
她有指导女儿的人生,但也从来没有指责过女儿的“失败人生”。
中国式父母哪一个不是如此,为了孩子算计着一切。
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要稳定要健康。
就像《请回答1988》里面的一句话:“听说神无法无处不在,所以创造了妈妈。即使到了妈妈的年龄,妈妈的妈妈仍然是妈妈的守护神。妈妈,这个词,即便是喊一声,也让人哽咽。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魔力的人。”
说是“水蛭”实在有点刻薄,千言万语,这样的母亲只是觉得:你没动荡过你不懂,动荡比穷更可怕。
谁都是第一次做父母,谁都是第一次做孩子。
所以整件事,也许并没有绝对的坏人,只有可怜之人。
杨元元和母亲不是吸附的寄生,更像是“共生同化”。
两个人因爱无法离开彼此,即使有痛苦,也会因爱紧密的缠绕,即使越缠绕越痛苦。
她们也会恨这样的关系,只是恨的同时,也被爱消解着。
如此循环,独立就成了一种背叛,谁都不想也再没有能力完成社会的进化。
或者说,这已经不是两个人的故事,而是女儿、母亲、想象出来的女儿和想象出来的母亲。
望瑞玲一直在指导的是想象中的女儿的人生。
因为杨元元所有的计划都是她参与制定的,一切按照着她的设想。
但是她二十多年前对老上海的想象力已经不足以支撑女儿的新生活。
而杨元元30年来做的是,让想象出来的自己去孝顺想象中的母亲。
她希望通过母亲的建议加上自己的努力变成母亲心中的人,以便结束母亲的辛苦。
实际上现实里的母亲自己有退休金,有弟弟共同赡养,并不会真的很辛苦。
如此悲剧也就发生了。
她们非常努力地爱着对方的幻影,却谁也都没有得到具体有效的爱。
而连自己的生活都过不好,怎么去爱别人。
压倒她们的不是重,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不是学校宿舍容不下望瑞玲,是杨元元心里见不得这样因自己窘迫的望瑞玲。
一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台词:不要无爱而苟活。
很多家庭悲剧也都是如此。
爱,也痛苦,说不爱,又甘愿为对方赴汤蹈火。
愿意替孩子替父母去死,却又不愿意好好让对方活一场。
就像生活中陪读的父母,每天打电话汇报日常的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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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辛茹苦养育子女的父母,到最后成为了彼此的罪人。
适当的爱可以表示感情的深切,过度的亲情只能证明智慧的欠缺。
其实不管怎么掰扯,父母和孩子之间的目标是一致且简单的,都是希望彼此获得幸福和快乐。
那么彼此的前提,就是拉开距离,成为一个真正自主的人。
这不需要六亲不认,也不一定是天南海北,心理的放手比身体的放手更重要。
就像网上的一句话:
实实在在的爱,是不必慌张与害怕,是付出可以得到回报。
这份爱也要自私一点,才能更好的无私。
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
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都要有各自的安全感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