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家紧邻葫芦庙,是红楼书中出现的第一个人间场所,但它是真事假语,是连接天上太虚幻境与人间红楼的一面风月宝鉴。在这里,一众风流野鬼经由此孔穿越人间,折射太虚幻境之情梗心结,在人间完成炼狱折磨,还太虚幻境一个清爽宁静之身。
甄士隐守此门户,自是不简单。如果把他放入红楼宇宙,他自是应该位列仙班,出家为道是迟早的事,因为这是他的宿命。
但在人间,他就是甄士隐。
他小有富贵,生活恬淡,人口单薄,都符合他作为一个守门人的设定。然而在他这一世,无论他多恬淡,他注定都要出家。那在红楼的故事里,他又是怎样穿过人间种种的桎梏,走向真境的呢?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今天我就来讲讲甄士隐在人间幻灭的那些故事。
01书中说:
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
“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可见他安于现状,没啥进取心,应该不会有起心动念之时对他人造成的妨碍;“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说明他对感情一事也看得很开,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感情纠结之类的狗血之事。
这样看来,他应该安安稳稳地在这一世活到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他后来还是看破红尘出家了,到底为了什么呢?
他本是“神仙一流的人品”,还要看破红尘,那还哪有红尘被他看破?
你可能会说,不是他岳父把他财产骗光了吗?他不得已才出家的呀。
“不得已”三个字用在贾敬身上还好使,但用在甄士隐身上完全说不通。
因为“不得已”三个字,只能说明甄士隐为何出家为道,但不能说明他出家为道后,为什么还能位列仙班。
能位列仙班,说明你心上再无一丝牵挂,再无一点尘埃,真的是完完全全地打破了自己,再重塑了一个新我。虽然人还是之前的那个人,但心已打破所有界限,来去自由了。
如果一个人只是“不得已”出家,那他又出的是哪门子家?为的是更自由的性解放,还是为的是更彻底的财务自由?而一个人真正的出家,是对任何事都不再存有执念。
既如此,甄士隐是如何打破他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点执念的呢?他又是如何日臻完善,达到真我境界的呢?
达到真我的境界,不是靠现实的桎梏,而是靠心上的化解。当一切的事落在残酷的现实里,在心上它都不成其为一件事时,我们往往就达到了真我的境界,办起事来就会举足轻重,能达到四两拨千斤的神力。
那甄士隐又是如何达到这种境界的呢?他最后的执念又是什么,他又是如何打破的呢?
那得从他两次对风言风语流言的采集说起。
02在后续葫芦案的故事中,我们得知了霍启就是拐子,他拐走了英莲。英莲还是霍启的亲生女儿,当日霍启是在小沙弥的协助下,拐走了英莲。
元宵节,甄家听家人霍启报英莲失踪,来不及细想,第一反应当然是发动更多的人,迅速去找英莲。但是事后,不仅英莲失踪,连霍启也不见了。人们开始打探消息,寻找更多线索,于是,小沙弥帮助藏匿、英莲被霍启拐走,这些风声就传了出来。
流言传出,士隐还将信将疑,但不久,果然纸包不住火,英莲失踪后的两个月,仁清巷发生了火逸事件:
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
小沙弥呆不下去,一把火烧了葫芦庙并整个仁清巷。
也许这一次的打击是始料未及的,甄士隐受到的震动过大,但此时的他还纠结在尘世的痛苦中,恨着,爱着,盼望着,期望有一天还会见到女儿,不管尘世曾有多少潜伏的小人,只要他的女儿还在,他就可以忍受着这些莫须有的苦难,活到终老。
但是,当他携妻来到大如州后,另一则流言则使他再也拾不起盼望的念头。
我们说雨村上京赶考时,英莲三岁(旧时都是指虚岁),雨村在此淹蹇三载,士隐名费(费),赠与银元冬衣未免不有感谢之意,或也怀了希望他日雨村提携女儿之奢——但是,当士隐在大如州住了两载,渐渐与大如州本地人熟悉之后,你猜他听到了什么?
他同雨村三年后金陵应天府所知道的一样:原来英莲竟是霍启的亲生女儿。
03霍启与封氏同样来自大如州,甄士隐可能应该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的是封氏一个青春貌美的农家女愿意远嫁千里之外,竟还包含了这样一段少为人知的隐情。
甄士隐心里的震动是可想而知的。原来,原来……一切不知如何说起……自己竟然还怕——怕封氏当日无孕在瞎操心!
士隐已经无欲无求到这种地步,已经不争不抢到人畜无害的境地,还惨遭次次暗算,叫他情何以堪?
封氏父亲封肃的奸诈和冷语,不曾让士隐顿悟,只让他沉迷在自己的苦痛中不能自拔,但今日,关于封氏和霍启的流言,竟让他明白了一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然而,流年已逝,能奈青春几何?
顿悟之后的澄明,从未像今日这般明朗,那正是如鲁迅在《狂人日记》中说的那般: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见它,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
发昏的三十多年,士隐无欲无求、不争不抢,但他还是败给了自己——他曾深信,人间一定还是有些东西在的。
现实是无情的,这个世界不是给他致命一击,而是以最温柔的力量让他彻底涣散:情也罢,人也罢,一切都开始变得不真实,哪是真,哪是假,他也无从分辨,更无心分辨。
他成仙了!
就在那一刻,就在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苦思冥想的那一刻!于是一僧一道翩然而至,唱起了“好了歌”,这就像我们心花怒放的自豪时刻,心里响起国歌的鸣奏一样,一切水到渠成。
于是,甄士隐于夹道出家,万众瞩目,皆来欢送。然而这却苦了我们的封氏,满目所及,不过如书中所写: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总结往事的落幕,皆为笑谈,甄士隐的苦痛,无非过场。
事故的因缘,皆是宿命,每个人在自己的生命个场,是沉沦是顿悟,是饱食终日还是碌碌无为,皆是落在你心上的动念。
一念起一念灭,别人不知,但世界在动。我们是否知道——我们的明日在何处,今日的动念有又哪些不为人知?
一切皆是秘密,不可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