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八岁生辰当天,小娘要为我摘下最大最亮的珍珠当生辰礼。
但迎回来的是她已然僵硬的尸身。
衙役从她手中掰走一颗珍珠。我看向爹爹,他默不作声。
同一时间,县令之女的生辰宴上,有人献上沧州最美的珍珠。
几年后,又有人求取珍珠做贺礼。
而我,是唯一能采到的人。
1、
我的小娘是沧州最好的珠女。
她采的珍珠各个浑圆饱满、色泽清亮,听说在上京城也是一颗难求。
我八岁生辰那天,小娘像往常一样去海里采珠,临走前还在我手里塞了一把细小耐看的贝壳。
她说,等娘多采些珍珠蚌壳,今后欢欢的衣服上一定有最大最亮的那颗。
珠女采珠往往要花上一整天。沧州这种靠海而生的小镇多有珠女。
珍珠成熟的日子里,珠女们带着自己信得过的人,把一根绳子系在自己腰上,另一头递到信任之人的手里。一旦珠女在海里遇到危险就拉动绳子,即使不能脱险,也好歹见尸。
而爹爹,是小娘信任的第一人。
我叫季欢喜,一家三代人都是珠女。等我及笄那天,就要随着小娘第一次入海,成为第四代珠女。
大海,静谧却压抑。幼时随着爹娘观摩,平静微波的水面上,珠女们和信任之人饱含悲喜地窃窃私语,待绳子牢固后,便一个个跃入水中。
我只觉得恐怖,第一次观摩后的夜里,时常梦见海面平静的吞下所有珠女。
是谁的啊娘,谁的女儿,谁的发妻。
彼时的我八岁。我永远记得八岁的生辰礼,是我小娘冷硬的尸身,和爹爹沉默晦暗的表情。
2、
“今日是欢欢八岁生辰,欢欢不要小娘采珠。”
“欢欢乖,小娘在今日珠子里挑最大最好的给欢欢。”
小娘温婉的语调还停留在耳畔,此时人却了无声息。
衙役把尸身往地上一贯,扔下一吊铜板正欲走人,却突然折返扣住小娘的右手。爹爹沉默地跟在后头,没有阻止。
我惊愕,尖叫着扑过去,对着他又踹又咬。
衙役没想到我会突然暴起,毫无防备的被压倒,手中一闪而过的流光。
那是小娘承诺我的珠子!!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正当我发了疯般撕扯时,耳后风声凌厉,爹爹拿惯绳子的粗糙大手狠狠掴在了我的脸上。
随之而来的,是一次比一次重的拳脚,夹杂着衙役尖利肮脏的咒骂,还有爹爹断断续续的哭饶声。
肥厚的身体沉甸甸的压过来,有人骑在我身上狠命抽打。眼前明暗看不清,意识逐渐模糊。头脑嗡鸣声中,我又一次感受到珠女入海时压抑的恐惧。
那一晚,我失去了小娘,失去了珍珠。被拖行出家门的那一刻,我也单方面失去了爹爹。
从此我被豢养在一处。他们管这里叫“渔翁”,是管教珠女的地方。
和我一起的还有十多个女孩,都是衣衫褴褛,是最底层的孩子。
沧州富贵人家的女儿是不会亲自下海捕珠的。县令的女儿是高贵的小姐,珠女的女儿还是珠女。小姐们的珠钗罗裙、华扇籁琴上一颗颗的珠子,倒不如说是沧州珠女尸骸堆砌的。
八岁前的我已经得知采珠的危险。海里变幻莫测,哪怕是小娘那样的熟手也不能保证每次万无一失。每次采珠结束,带着沉甸甸的一袋子珍珠,继续一个能帮助上岸的人。
危险不仅仅来自于海中,也会来自于绳子的另一端。
“如果嫌弃了你的妻子,便带她来采珠吧。”
浪荡子指点江山,“把绳子一丢,从此是死是活都不关你的事了。”
人心如此,谁都不愿赌,但谁都得赌。朝廷之命,谁都躲不过。只需要牺牲一个小小的珠女,换来几辈子的荣华富贵,谁会乐而不为呢?
虽然珠女的家总不富贵。
3、
及笄这年,我已是沧州最负盛名的珠女,也是“渔翁”产量最高最好的。
巧妹儿来找我,说昨日又下了新标,每人一月起码要30枚珠子,里面要有10颗能入的上头的眼。
巧妹儿苦着一张脸大倒苦水:“现在季节不到,珍珠哪有那么多可采,我看那帮人就是手里头又缺点啥,干着急!”
我倒了杯茶水给她,安稳说:“总比没有好。前几年都是淡收,今年总该旺一回了。”
巧妹儿一口喝光凉茶,急道:“你是不知道,前阵子都在说县令的嫡长女要入宫啦!”
我挑眉,这确实是我没打听的消息。巧妹儿是一同采珠的搭子,我们一向同进同出,她却总能比我多听到些趣事。与我一心扑在采珠上不同,她似乎更想在别的事上一飞冲天。前日擦了胭脂铺新出的脂粉,昨日又绣了明艳的小衣。
她有时也抱着我感叹,在每个清晨的海面,或是霞光满天的夕阳里说“我的欢欢总是不知道爱惜。”
我只是沉默。一个早早失去最爱之人的人,又何来爱惜自己呢。
今日不用出海,杨妈妈却来找到我。她是教导我们的珠女,是众多珠女存活下来的少数。如今年纪大了,就来这“渔翁”混个差事。
她吊起三角眼盯了下我们的茶,把我叫了出来。
“县太爷有令,十五日内献上华珠,包你今后荣华富贵。”
“华珠?”我讶异复述。这是珍珠里成色顶顶好的一类的统称,能称为华珠的,肯定是千载难求的东西。
“可是妈妈,距离上一颗华珠已经八年,如今也不好说有没有华珠呀。”
杨妈妈依旧吊着三角眼神色不变,“别的不用操心,你只管做便是。”
我心下了然,倒也不为难传话的杨妈妈,点了点头打算离开。
这时杨妈妈突然叫住我,沉默良久才说出一句:“欢喜是聪明孩子,别像你小娘一样。”
4、
今日出海,头一趟下去的是巧妹儿。我拿着绳子,百无聊赖的踩水玩。
正烦恼着如何解决华珠这档子事,一声儒雅的“姑娘”打断我的思路。
我抬起头,撞进眼帘的是一名男子。身披青白浮云衫,低束三千烦恼丝。衬得面容雅俊、端得上好皮囊。
如果不是坐在轮椅上的话。
“段公子?”我有些惊奇。
“季姑娘认得我,那便好说话了。”男人笑笑。
我笑容温和:“段公子清誉流传,哪怕我等也有耳闻。如今亲眼见着,果然如清风拂面。”
段思誉,沧州小朱门的公子。出身不低加上他素来冠以清名,还与县令嫡长女有婚约在身,一直是家喻户晓的存在。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消失半年后瘸了腿,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段公子所为何事?”我拉紧手中绳子。虽然现在的段思誉看起来颓靡,但终究是朱门大户,是我等不能妄加揣测的。
段思誉望向平静的海面:“听说金小姐要入宫,我在想能为她做点什么。”说着他看过来,眼里是清浅笑意,“我没有主意,便想来问问你。”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依旧得体:“民女愚钝,更不懂公子和小姐的浓情蜜意,实在没有想法。”
什么狗屁,入宫之前婚约一消,还能做点什么?送行吗?
段思誉眉眼微蹙:“我有一计,姑娘可愿听听,出谋划策?”
他在自说自话什么?
我不解,也不想听。巧妹儿下水很久了,绳子未动,我却逐渐焦急。
段思誉见我没搭理,自顾自的往下说:“华珠千金难求,听闻姑娘采珠本事了得,可否……”
“不可。”我直言道,看向那双深眸,“公子也知华珠难求,却不想过为何?”
段思誉一愣。
“千载难逢便千金难求,华珠得来一颗便是要往上头送一颗。别说您,县太爷都不敢私藏华珠。”我闭了闭眼,喉头苦涩,“公子要民女私采华珠,是太不把人命当命了。”
是了,私藏华珠乃大罪。八岁那年,小娘便是把那华珠藏在手心里,想带回家。
“我知道的。”段思誉温和的嗓音让我不寒而栗。我忍不住看向他,面上带笑,双眸却如冰封。他笑着开口。
“金老爷手里的珠子多,到底是看不上我这一颗了。”
“明日晚,希望姑娘好好想想,华珠到底有多少颗。”
我如坠冰窟,心里常年压抑之处却又鼓动如雷。
5、
我意识到段思誉的出现,可能是我这辈子最近一次接触到“上头”。
手里的绳子终于出现拽动的迹象,我奋力将巧妹儿拉出水。
放的一条条长线,总会钓出大鱼来。
第二日晚收工后,巧妹儿急吼吼的回去了,听闻是她那个付有沧州盛名的花魁姐姐今日告了假来看望她。我没有和巧妹儿一起回去,而是在有限的空闲里,沿着海滩散步。
沙子细腻、少有石砺,踩在脚下绵软舒适。珠女们在休息时刻都爱站在这片沙滩上凝望刚刚脱离的海。
夕阳欲坠不坠,身后脚印旁不知不觉多了两道车辙。
“姑娘真是好兴致。”他还是先开了口,语气里淡淡的笑意。“沧渊悬残阳,瑟瑟漫霞光。人生见一次海边高阳,也算是死无遗憾了。”
“公子雅兴。”我无所谓的笑笑,“若是这辈子没见过一次海中美景,民女认为这才是最大的遗憾。”
“遗珠弃璧,吉光片裘。水下之景,应是如此。”他面上漾起一抹温柔,“可惜鄙人一生难睹此情此景,最后还是要靠姑娘,摘以珍珠慰藉。”
我挑了些细小夺目的贝壳塞到他手里,在他直楞的目光里绽放出大大的笑容来。
世家豪门的小姐从小被束缚在三纲五常里。偶尔上街瞧见那些个小姐夫人,个个笑着都要拿帕子遮住嘴,端是一派温柔娴静,就像海里打捞上来的一颗颗珍珠,温润如玉却少了生机。
而我们这些普通人家的儿女,少了几分来自世家的束缚,一动一笑更显生气。我长得不算貌美,只能算是秀气。但珠女的身份多少增添几分神秘,在加上我毫不掩饰的笑容,哪怕是对各种美人司空见惯的少爷,我有十成的把握令他动心,哪怕只是一瞬。
巧妹儿曾说:“能把握住男人的心的,最是一瞬间的悸动。”我也从不屑于做小女儿家姿态,对谁都大大方方的展现少女的生机和美。
段思誉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便知道,这条船上不会是我一人。
图新鲜感也好,利用也罢。
我从不妄想这些叠加在利益上的、犹如贝壳附着在礁石上不稳定的感情。
6、
我和巧妹儿的院子里有一株白玉兰。盛夏的时节,院中似常常落了大雪。“渔翁”的其他姐妹在闲时经常艳羡的来我们院中串门,明里暗里地点我们如何幸运被分到这间院子。
对此我只有苦笑。这间院子本不是我能住进来的,而是巧妹儿样貌出众,县令公子的几句话就给安在这里。我只不过是被她顺道拉过来的。
巧妹儿言笑晏晏:“欢喜你能力最是出众,我是样貌出众,我们简直就渔翁最强的姐妹花!”说着作势嘻嘻哈哈滚进我怀里。少女笑得张扬欢快,明媚的面庞映在白玉兰下,冲淡了几分生活的灰败。
我想我是感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