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苗,是一个古老又神秘的族群,他们的祖先是蚩尤吗?
他们的巫师真的能通灵吗?
为什么在他们的创世神话中,会说自己来自一个终年冰雪的国度?
为什么他们世代居住在山顶上,像鹰隼一样,注视着山下的村寨?

曾经我以为,只有中国有苗族。
但事实上,越南、老挝(寮国)、泰国,甚至就连美国,也都居住着30万苗人,他们说苗语、吹芦笙、坚守着万物有灵的信仰,还与美国文化爆发过激烈的冲突……

1988年,一位叫做安妮(Anne Fadiman)的作家带我们深入苗人的世界,原来,他们的故事如此震撼……
第一个故事:胎盘安妮说的第一个故事,叫做胎盘。
说是苗人的婴儿诞生以后,父亲会立刻在房子里挖一个坑来掩埋胎盘,这个坑的深度至少要在60厘米以上。

女孩儿的胎盘埋在父母床下,男孩儿的胎盘则埋在顶梁柱周围,顶梁柱里居住着世代男性的灵,他们撑起屋顶,守卫家中的每一个人。
在苗语中,胎盘被称作外衣,和他们传统服饰里,穿在最外面这个刺绣外套是一个词汇,苗人将胎盘看作人生的第一件外衣,也是最好的一件。

苗人相信,人去世后,灵魂会重走它生前的轨迹,从死亡之地一点点回溯,直到回归到它胎盘埋葬的地方,再度穿上外衣,只有这样,灵魂才能继续踏上更危险的旅程,在旅途中潜伏着嗜杀的恶灵与巨大的毒虫,还有吃人的巨型岩石怪和无法横渡的血色汪洋。

当灵魂终于来到天外天,它便会与祖先结合,并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另一个新生婴儿的灵魂,再度出生。

如果灵魂找不到胎盘,它就将永远漂泊,永远赤裸着,永远孤独……
安妮所采访的故事,也从这样一个婴儿和胎盘开始,只不过这个婴儿没有降生在苗人的山寨里,而是降生在美国,美国加州的默塞德医疗中心。

孩子出生于1982年,父亲叫做李纳高,母亲叫做杨弗雅,他们是15万苗人难民之一,受越南战争的波及,从老挝流亡到了美国,具体的流亡故事我们稍后再说。
总之,他们不会说英语,不识字,甚至连1,2,3,4,5的阿拉伯数字都不认识。
李纳高不知道家乡的房子还在不在,那里埋着五个男孩和七个女孩的胎盘,纳高告诉安妮,有一半胎盘已经完成了使命,因为,在他们移居美国前,家里已经有四个男孩儿和两个女孩儿过世。

第十三个婴儿在泰国的难民营里诞生,胎盘埋在了难民营里,而眼下这第十四个婴儿在美国诞生,她的胎盘却不知所踪……
原来,安妮了解到,苗人产妇通常会询问美国医生,是否能将胎盘带回家,有些医生会同意,但大多数医生会拒绝,而弗雅当时由于不会英文,连问都没法儿问,如此一来,按规矩,胎盘多半是被直接火化了。

按照苗人传统,婴儿在降生后的第三天,要举行喊魂礼,就是召唤灵魂的意思,新生儿只有完成了这项仪式,才会被看作完整的人,如果婴儿在三天以内夭折,就不会像人一样被举行葬礼,安妮说,这可能与数百年来苗人山寨里居高不下的婴儿夭折有关,可以让母亲晚一点儿再为婴儿投入情感,如果婴儿难产或早夭,这样母亲也就不必太伤心。
而在美国,李家的喊魂礼被迫推迟了,因为三天还不让出院。
于是,一周以后,在李家的公寓客厅里,喊魂礼如期举行,苗人很注重家庭。

纳高和弗雅两家的亲戚都来了,客厅里被挤得水泄不通,喊魂礼由长老主持,公寓门前被供奉着一头猪,这是为了邀请家族里的一位祖先转世投胎到婴儿身体里。
客人们到齐以后,杨家,也就是弗雅家的一位长老站在门前,脚边放着一个袋子,袋子里有两只活鸡,长老念诵着祝词,欢迎祖先的灵魂,同时当众杀鸡,汆水以后立刻拿出来检查,如果鸡的头骨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同时,舌头向上卷,那么就表明祖先的灵魂已经同意进入小孩的身体,这个时候,长老会正式赋予小孩——李黎亚这个事先取好的名字,而如果鸡头和鸡舌的兆头不好,那长老会建议改名。

祖先入体以后,长老会把鸡扔回锅中继续烹饪,然后再把它与供奉的整头猪一起料理,端上餐桌与客人们分享,用餐期间,长老用一束白色的短绳拂过黎亚的双手,并念道,诸邪不侵,百病不犯。

然后是锁魂绳,黎亚的父母和长老一起,将一条短绳系在黎亚手上,如此一来,苗人相信,新生儿一定会得到祝福,健康成长,长命百岁。
但是,黎亚的故事,也在喊魂礼刚刚结束后的第三个月,就突然爆发了……
恶灵抓住你,你就倒下黎亚三个月大的时候,有一天,姐姐叶儿突然关门关得很响,响声让黎亚受惊。
紧接着,黎亚就开始翻白眼,双手高举过头,一阵抽搐,然后就晕了过去。
家人们知道这是什么病,甚至有点小惊喜的感觉。
因为,这种病在苗语中有一个专门的词汇,叫做,qaug dab peg,窟带配,deb带,是窃取灵魂的恶灵,qaug窟,是身体突然倒下,peg配是指攻击、抓住的意思。
所以,直译过来,这种病就叫做,恶灵抓住你,你就倒下。
西医和中医都认为这是一种可怕的疾病,叫做——癫痫。

而苗人的世界里,这是一种光彩的疾病,因为,患有癫痫的苗人,往往能成为巫师,癫痫发作恰好证明了他们以后感知另一个世界的能力,也表明,他们可以灵魂出窍,这是苗人们认为,踏入另一个世界,执行任务的必要条件。
苗人认为,成为端公,neeb,医灵,也就是传说中的苗族巫师,这绝非个人选择,而是天命,所以,罹患癫痫,恰恰是收到神灵召唤的意思。
在苗人世界里,端公拥有极其崇高的社会地位,所以,当小黎亚第一次发病的时候,家人们又惊又喜又害怕……
紧接着,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月里,黎亚发作了至少20次,其中有两次让父母非常担心,只好把她送到三个街区外的出生之地——默塞德医疗中心。

但非常不幸,由于语言不通,这两次医生们都误诊了,认为小孩儿不过是吸入式的支气管炎,草草开了些抗生素了事。
直到1983年的3月3日,弗雅和纳高第三次把小黎亚送入医疗中心,这次黎亚仍在发作,并且陪同的亲戚中有一个人懂英语,于是,我们又看到了一场惊人的文化大碰撞。

当值医生立刻判断,小黎亚可能是患上了髓膜炎,需要做脊髓穿刺,但父母极力反对。
原因很简单,因为,在苗人的世界里,灵魂和身体是合二为一的。
比如,安妮提到,曾经在圣地亚哥有一个苗人小孩儿天生兔唇,医生征求父母的同意,需要做手术修补,还提到,如果不做手术,小孩将来会遭到社会排挤,结果父母听闻以后抱着小孩儿逃跑了。

原来几年前,这家人在从老挝前往泰国的时候,父亲用石头打下过一只鸟,他的手法并不利落,结果让鸟受了很大的痛苦,所以,这家人认为,是鸟儿的阴魂不散才导致了孩子的兔唇,而拒绝接受惩罚,这在苗人的世界里,是非常可耻的……
还比如,密歇根州有一个小孩儿患有视网膜母细胞瘤,就是一种长在眼睛里的癌症,医生建议,为了防止癌细胞扩散,必须摘除眼睛,父母听闻以后连夜逃离了医院,因为他们相信,儿子一旦动手术,就将生生世世带着残缺的身体轮回。

等等等等,安妮在调查中记载了一个又一个这样的文化冲突,她说,苗人的信仰其实是一种巫医信仰,医疗就是他们的宗教,能够通灵的端公,就是他们的精神支柱。
而很不幸,在美国文化中,端公似乎变成了那些穿着白大褂,冷冰冰说话的医生们……
苗人无法理解,通常端公治病,会在病人的房子里待上至少八个小时,西医却不管病人病得多重,一定要病人亲自到医院,在病人身边也不过待个20分钟。
端公彬彬有礼,不会问东问西,西医却会问病人很多生活上的问题,既唐突又触犯隐私,甚至连性生活和排泄物都不放过。
端公能立即诊断,西医却需要各种血液和排泄物的样本,还要照X光,登上好几天才有报告,而即使这样折腾,西医可能还是查不出病因。
端公知道,只治疗身体,却不治疗灵魂是很愚蠢的事情,而西医却对灵魂绝口不提。
在一系列的文化冲突之后,安妮写下了这句话——要命还是要灵魂,但很显然,苗人和西医有着截然相反的回到,苗人认为,灵魂更重要。
安妮还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他说,旧金山的法尔(Francesca Farr)医生被派去探望一个不肯吃药的肺结核病人,有一位口译员陪同。

病人怀孕八个月,法尔才刚刚准备开口,口译员就打断她,说,不不不,提问之前,你应该先和她的丈夫谈谈。
于是,法尔询问丈夫,为何不希望你太太吃药呢?
口译员又说,不不不,先别问这个,您得先祝福他。
于是法尔祝福这位先生,祝愿他小孩儿健健康康,祝愿他一生无病无灾,还祝福他们家里五谷丰登,阖家幸福……

就在这些祝福词中,口译员和法尔医生都观察到,丈夫握紧拳头的双手终于松开了,于是,口译员说,好了医生,您现在可以问他为什么太太不吃药了。
然后,法尔问了,先生答,假如吃药,生下来的小孩儿就会缺胳膊少腿,而法尔医生这个时候也表现的很专业,他用端公的方法,各种空气摸了摸病人的肚子,然后说,假如婴儿缺胳膊少腿,她的肚子就不会这么大,婴儿也不会踢妈妈的肚子。
这个时候,先生点了点头,走到另一个房间,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只大瓶子,他将瓶子里的东西倒进法尔的手里。

口译员露出了笑容,他像法尔解释道,这是先生表示,他太太会吃药的意思。
然而,绝大多数情况下,苗人们遇不到法尔医生,冲突愈演愈烈,就像小黎亚接下来发生的故事一样……
小黎亚的故事黎亚刚刚住院的时候,医生们都很喜欢这个胖胖的小女孩儿,扶着医院的护栏蹒跚学步,医生们其实也充满了治好这个小女孩的信心。

但是,随着治疗深入,医生和父母双方都感到了深深的挫败感。
比如,在医生们看来,虽然表面上父母的黎亚对她照顾的是无微不至,但是,当黎亚屡次发病以后,医生检测她体内的药物浓度,竟然不达标。

难道是代谢问题?
于是,医生们加重了药量,但小黎亚还是发病,再检测以后,体内药物浓度竟然还是不达标。
因此,医生们开始怀疑黎亚的父母,怀疑他们在并没有按要求给黎亚吃药。
医生们不确定黎亚的父母是没有听懂还是故意不配合,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强调,甚至用颜色、大小,月亮、太阳、落日的标识来帮黎亚父母标注服药方法,但结果还是一次次让医生们失望,他们非常疲惫,安妮甚至还在调查中记载了,高速皮质铅疗法这样一个诡异的词汇。

这个词汇中充满了医生们对苗人的无奈和愤怒,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冥顽不化的父母,高速铅是子弹的意思,皮质一般指大脑皮质,所以,医生们的愤恨,可想而知。
但在黎亚的父母看来,这群医生却又像要夺走自己孩子的恶灵一样,他们从不医治灵魂。
黎亚的主治医生跟安妮说,他当时感觉双方之间就像有一层保鲜膜一样,医生们不断的努力靠过去,总感觉已经踏入了他们的领域,却始终无法接触到他们。

黎亚还在一次又一次的被送进急诊室,从8个月到四岁半,黎亚一共住院17次,急诊超过100次。
医生们每次都很害怕,害怕这次发作会不会是最后一次,他们只能不顾一切的让黎亚停止癫痫,小女孩儿胖胖的四肢上,甚至因为用药过多,找不到能够再输液的静脉,医生们在危急关头,甚至不得不用静脉切割术送药。
但在黎亚的父母看来,小黎亚的病情一次次加重,就是因为医生们给药太重,所以,他们才会在日常用药中给小黎亚减量服用,因此,导致了小黎亚体内药物浓度不达标,医生们也认定,这是导致小黎亚不断发作的元凶。

终于,主治医生忍无可忍,他向法庭递交了一份报告,认为黎亚的父母不让小黎亚服药,可以被纳入儿童受虐的范围,医生认为,小黎亚交给寄养家庭更加合适。
于是,加州法院批准了主治医生的请求,宣判小黎亚归政府所有,并将她强行从父母身边带走……

一年以后,小黎亚病情稳定,又被送了回来。
父母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杀了一整头牛来为她庆祝,鸡、猪、狗、牛、水牛,这一些列动物,是苗人祭祀中的不同规格,由于美国找不到水牛,父亲纳高,花了整整300美元,买到了一头最像水牛大牛来为黎亚祭祀。
纳高认为,这场祭祀可以用动物的灵魂来赎回黎亚的灵魂,黎亚很快会好起来。

于是,纳高和弗雅两边的亲戚再次被邀请到李家的公寓里大摆宴席,共同见证了这场祭祀,安妮了解到,在八十年代,美国的很多社区中都充斥着这种苗人的医灵仪式,一个14岁的苗人男孩儿抱怨说,父母总是要在周末的时候带着他到处参加亲戚们的仪式,他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
感觉上,苗人的医灵仪式和我们的吃席非常像,我曾经也有小半年的时间,扎根在贵州的苗族区域出差,然后,真的,小半年的时间,我就没有一天是彻底清醒的,他们的各种宴席实在太多了,而他们的酱香型白酒也实在太好喝了,我清楚的记得,有一次,一户村民家的母猪产仔了,他们都要摆席请客,席间也有各种我看不懂的仪式就像在祭祀一样,总之,在我看来,吃席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大家找一个理由一起喝大酒,至于赶多少情钱,我问过身边的朋友,他们有得赶20,有得赶40,这在我们汉人的世界里难以想象,我们当时吃席,最少也得赶300吧,但是,也许人家吃席的出发点和我们不一样,于是,我也入乡随俗,赶了50。
总之,不扯远了,小黎亚在吃过大席以后,父亲纳高又带着她让亲戚开车整整开了三天,从加州赶到明尼苏达,然后又在明尼苏达整整寻找了两天,他们终于找到了传说中,那位非常灵验的苗人端公。

端公在黎亚手腕上绑了一条安魂绳,又给了她一些草药,嘱咐纳高有的要煎成浓汤,有的要煎成固体,等干了再吃。

纳高对端公的话没有丝毫怠慢,小黎亚也在这之后,经历了她出生以来最好的记录——整整四个月没有发病。
当然,医生们认为,这是因为,数次检查中,小黎亚体内的药物含量都达标的原因。

而黎亚的父母则认为,这是吃席和端公的功劳。
然而,紧接着,时间来到了1986年的9月,一个恐怖的意外又发生了……
灵魂会飞走吗?这天,小黎亚四岁半,正在游乐中心荡秋千,但突然从秋千上摔了下来,撞到头部,于是出现了严重的癫痫症状。

这把所有医生都吓坏了,因为,通常癫痫病人回来20分钟以内恢复正常,理论上人体也不太可能承受超过20分钟以上的癫痫,有医生说,癫痫10分钟,就像把脑袋泡到水里10分钟的感觉一样,你的大脑会极度缺氧,但身体还在保证你不会死亡。
在接下来的治疗中,各种抗癫痫药物都不管用了,医生们感到有颗巨大的雪球滚下来,他们努力的顶住雪球,却束手无策。

到了十一月的一次发作中,小黎亚就像电影《驱魔人》里的场景一样,直直的从桌子上弹了起来,虽然身体被绑着,但肌肉的力量大的让人难以置信,一次又一次的把身体弹起来,成吨成吨的药物不管用了,这次发作整整两个小时以后才停止。

她虽然还有呼吸,但是,医生们无奈的宣布小黎亚已经脑死亡,成了植物人……
母亲在她床边,非常伤心,边哭边唱着苗语的民谣,而父亲则抽动着脸上的肌肉说,那就用医脑子的药。
安妮说,很难想象眼前的结果要如何与父母沟通,在苗语里,寄生虫的译文多达二十四个字词,荷尔蒙则有三十一个字,X染色体更是长达四十六个字。
曾经有一位苗族的口译员,把脑部CT翻译成电脑断层扫描摄影技术,苗语字词长达800多字,但结果还是让眼前的患者以为医生要切开他们的脑子,因此落荒而逃。

所以,医生们要如何像黎亚的父母解释脑死亡和植物人呢?
黎亚的父母始终相信,如果是灵魂飞走了,那端公一定有办法帮他们重新追回黎亚的灵魂,端公可以沟通灵界,他有一柄剑、一张锣、一组响铃和一匹飞马,飞马是一条三米长,25厘米宽木板,只要接上榫卯,就是家常的长条板凳,但这条板凳在端公手里,不是家具也不是象征,而是一匹真正的飞马,可以在灵界穿梭,可以像我们的诗歌里说的那样,上穷碧落下黄泉……

然而,医生们宣布,黎亚在拔管以后,活不过两个小时,父亲纳高却还是毅然决然的坚持,坚持要带小黎亚回家继续治疗,用苗人的方法治疗……
后来,黎亚的身体竟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一直到安妮把这个故事出版的时候——1997年,甚至是15周年再版的时候——2012年,黎亚都还活着。

黎亚的身体已经长大,理论上她已经30岁了,父亲纳高在2003年离世,但母亲弗雅还一直那样抱着她,照顾她,也许终有一天,她飞走的灵魂会重新回来……
安妮说,大部分植物人会在6个月到五年间死亡,几乎全都死在疗养院,而李家照顾黎亚的时间却超过了这个数字的5倍,甚至更久……

黎亚只剩脑干还在工作,母亲弗雅会帮她洗澡、穿衣、换尿布、吸痰,在半夜安抚她,在生日为她举办庆典,端公每年也会过来一到两次,并且宰杀动物,烧纸献祭,但已经不是为了治愈黎亚,而是希望她每日承受的痛苦可以有所减轻。
公寓里燃烧着冥币,锣声很大,端公的飞马正在奔跑,越跑越快,亲友们在跟着端公的节拍喊魂,他们吟唱道:你在何方?你去何处?……你魂在太虚?你去了太阳?你去了太阴?回到你的家吧!我在呼唤你!穿过这扇门回家吧!……回家吧……

安妮和黎亚一家认识的时候,是1988年,当时黎亚已经卧床两年,安妮把美国苗人的故事展现了出来,但除了黎亚的故事,她还有很多不得不说的细节……
黎亚的姐姐黎亚有一个姐姐叫做李梅,李梅在美国读八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让他们写一篇简短的自传,于是,叶儿在作业中写道:
我三岁半那年,我们一家人和所有亲戚都决定搬到泰国,我们必须徒步,家族中有些人丢下了小孩,比如,我们有一个亲戚就企图杀死他的小孩,但孩子命大,没死,还想办法跟上了队伍,目前他人在美国,额头上还带着疤。
我父母必须带着我和我的两个妹妹,我妈妈只抱得动我,而我爸爸只抱得动一个妹妹,因为他们还有许多东西要拿,比如米、衣服和过夜的毛毯,另一个妹妹由亲戚带着,我有一个死在泰国的姐姐,她走路走得太累,说她再也走不动了,但她一路上慢慢的走,还是走到了泰国。
到处都有人开枪,走到哪里都有离我们很近的士兵。我要听到枪声,我们就得找地方躲着……
一路上,行李变得太重的话,我父母就会丢掉一些东西,有些丢掉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很宝贵,但是我们的性命更重要。
李梅的老师在文章的后面写下了评语,竟然是,你的一生真是多姿多彩,但请注意动词的过去式……

好一个多姿多彩,好一个过去式,就像医生们不理解苗人的精神世界一样,语文老师也根本不相信,或者无法想象苗人们所经历的故事。
他们本来居住在老挝的高山上,世世代代都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他们高傲的像鹰一样,把山下的村落称作水蛭之乡,这是丛林热带病和寄生虫的意思,相比于山下的老挝族和其他民族,苗人在高山上生活,虽然不便捷,但坚守着古老的生活方式,相信万物有灵。

据说,苗人的祖先最开在黄河流域,后来迁徙到长江流域,在后来又迁徙到云南和贵州的大山里,这当中又有一部分进一步迁徙到了老挝和越南的高山上,他们是始终不愿下山的苗人,但在1960年代的时候,越南战争爆发,他们还是被战火波及,成了难民,又辗转来到了美国。

1924年,一个法国神父(Francois Marie Savina)深入老挝和越南的苗寨调查,他记载下来这样一个故事,说是苗人们在新年和丧葬中提到的故乡(Ntuj Khaib Huab),那是一个终年积雪,六个月是白昼,六个月是黑夜的地方。

某次,苗人与邻近的几个部族发生土地纠纷,为了化解矛盾,王就决定让各族选出一个代表,在日落的六个月内,能走多远走多远,各族代表所走过的土地,就归他们部族所有,但同时,王要求,各族代表必须在日出前回到他的金色宫殿,否则,日出的那一刻,代表所站立的地方,就是他的族人永远的居住地。

结果,在破晓前,苗人代表未能返回,并且恰好站在了一座高山之巅,于是,苗人就世代居住在高山上,他们永远第一个看到日出,最后一个看到日落……

1985年,一位康博士(Dwight Conquergood)来到位于泰国的难民营,他说,我一次次听难民亲口描述医院有多恐怖,他们说,护士会在看诊前剪短他们手腕上的安魂绳,因为这些绳圈不卫生,有细菌。
医生也会二话不说剪掉婴儿脖子上的安魂圈,他们不但不与巫师合作,反而批判巫术,否认巫师的权威……

康博士当时需要在难民营里推广狂犬疫苗,但不论医护人员如何大力宣传,也都没有理睬,于是,康博士决定创新思路,举办一场——狂犬病大游行。
请人穿上戏服,扮演苗人传说中的重要角色——老虎、鸡和恶灵,这三个角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后面跟着的游行队伍以及围观群众全是苗人,队伍在难民营里载歌载舞,老虎一边跳舞一边吹芦笙,恶灵一边击鼓一边唱歌,而鸡则用扩音器像众人解释狂犬病的病理知识,因为,在苗人传说中,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因此,他们通常更愿意相信鸡的说教。

就这样,通过一半天的游行,第二天一早,接种站门前挤满了狗,有主人抱过来的,有坐在推车里送过来的,还有系着绳子,被主人拉过来的,很快难民营里就完成了狂犬疫苗的接种。
康博士有一次得了登革热,一位端公主动过来帮他医治,端公说是因为他的灵魂思念故乡,径直飘回了芝加哥,所以,端公替他杀了两只鸡献祭,然后骑上飞马,帮他把灵魂召唤了回来。
安妮在记载这些故事的时候说,康博士曾认为,自己与苗人的关系属于某种等价交换,没有哪一方主导或者胜出,他认为,难民营里的医护人员之所以不得人心,是因为他们与苗人的关系是单向的,还表现出我是西方人,我“掌握所有知识”,我比你懂得多的傲慢姿态,他相信,如果这种态度不改变,医院提供的任何服务都将收到抵制,苗人不但不会接受医生们的好意,反而还会认为这是一种胁迫。
果然,安妮在自己的调查中,也发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一个有一万多苗人的美国小镇上,罗医生(Roger Fife)非常受欢迎,他又70%的病人都是苗人,安妮问他为什么这么受欢迎,他自己也说不出,只是略带疑问的回答,是不是因为自己说话比较慢?

而在安妮的采访中,真相浮出水面,原来,苗人普遍认为罗医生,是因为他不动刀子,不爱做手术,而且,最重要的是,只要产妇或家属要求,他都会把胎盘装在塑料袋里还给他们。
罗医生其实也不知道苗人要胎盘干什么,他也从来不多问,而当安妮问他你为何不强迫苗人接受标准化的美国医疗方式时,罗医生只是耸耸肩,说,那是他们的身体……
端公进入医院1980年代中期,正当小黎亚的事件持续发酵的时候,联邦政府批准了一笔十万美元的短期经费,这笔经费将被用来雇佣八位端公进入医院,成为正式的医疗顾问。

事后的报告显示,端公们一共使用了18项医疗法术,包括驱除恶灵、斩断现世与死后世界的纠葛、平息灶神的怒气,等等等等,而报告的结论显示,有的时候确实光凭法术就能治病,其他情况下,在施法结束后,病人比较愿意接受医生建议的疗法,比如手术或者药物治疗。
报告中还记载了这样几个有趣的病例:
三号病例:
症候:胆囊问题。
诊断:医生建议手术,诊断后征询端公的意见。
治疗方法:端公作法,将治愈之力转移到一盆水里,然后用这盆水帮患者洗涤疼痛部位,但病人的疼痛依旧没有减轻,于是,这个时候病人才相信,自己的病情,并非灵学问题,而是一个现实的医学问题,转而救助医生,并同意手术。
结果:手术非常成功,病人表示痊愈。
九号病例:
症候:病人阴茎肿大长达一个月。
诊断:端公断定病人得罪了河里的灵。
治疗方法:端公招魂,有请守护灵前来治病解痛。端公拿一碗水,以口含水,喷在患病部位,然后像被冒犯的灵上五炷香,以解除疼痛。
结果:法术后病人大有起色。
相当夸张是不是?
安妮也在这里表示,这是美国政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资助阴茎驱魔术。
虽然这项计划小有成就,但在持续了14个月以后,经费耗尽,报告让卫生部门的官员们惊掉下巴,民众也纷纷表示,纳税人的钱还能这么花?
于是,计划终止。
但好在,故事发展至今,2009年的时候,就在小黎亚最初案发的那个默塞德医疗中心,那里终于建立了全美国第一套正式的巫医制度。

医疗中心开始有计划的把端公导入医疗,他们会培训端公,让端公参观手术室、使用显微镜、了解血液检测原理等等等等,端公在结业后会获得一枚徽章,然后,他就能像一个神职人员一样自由的出入病房。

医疗中心还专门规定了九种可以在病人床边施法的仪式,包括能减轻失血、内伤、烧伤和昏迷状态的祝词,用来稳固灵魂、强健体魄和为手术做准备的安魂绳仪式和喊魂礼仪式。

不过,医院病房内暂时还不准宰杀动物献祭,也不能使用铜锣、响铃和飞马作法,烧纸钱和烧香更是不允许,但是,这些法术,估计未来回来专门的病房中进行。
这就是神奇的苗人故事,安妮把它展现给我们,我们就真的想看到了苗人心中那个属灵的世界一样。
也许,相比于西方人的身心二分论,我们有中医,我们也有祝由术,我们更能理解苗人的这种身心一元论,治疗身体而罔顾灵魂,也许真的是一件需要重新思考的事情吧。

好了,今天的故事就分享到这里,谢谢大家。
最后夫人说,我小时候梦游,就去喝过出马仙的符水啊。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