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是湖南中西部一个偏远山村,历朝历代以来,这里的人们都几乎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那种生活,如果用现在的眼光去看,或许还真算得上世外桃源。但真的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的话,你就不得不去面对那种深深刻在骨子里的贫穷。
也正是如此,50年代人民当家作主后,那种翻天覆地的生活变化,让投身进去的人热血沸腾的同时,也免不了一些迷茫。
我们村不算大,三四百人挤在一个山窝窝里,全村的水田也就一百多亩,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化肥农药产量就低,只靠种水稻是吃不饱肚子的。
于是,五十年代的田地改革时,我们村竟然没有一户人家能划到“地主”,最后为了凑数,就把有十来亩水田的黄大炮划成了富农。
黄大炮在村里的口碑其实很不错,家里十多亩水田看上去很多,但他家人口也不少,十五六个人的份额。
乃至后来重分田地时,不但得把他家以前的田全还给他们,还得另外补一点够。
黄大炮一开始对自己富农的身份很不以为然,该做啥还是做啥,乡亲们和他的关系也照旧。
但后来运动起来了,即使明知是凑数的,黄大炮这个富农也得经常被拉过去挨批。幸好他一直和乡亲们关系不错,以前家里有点田土,多少有点粮食,遇上年岁不好的年份也能主动接济一下别人。
于是,虽然被拉去挨批,但真正挨揍并不多,顶多就是几个熟人装模作样糊弄一下,屁股上连伤痕都少见。
但渐渐地,黄大炮这个富农帽子的弊端还是显示出来,但凡有什么公家的事,别人再也习惯不去叫他,他在湾里也没有了说话的份。
这样的生活过得很郁闷,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黄大炮的父母先后去世不算,没几年,他四十岁的老婆也没了。
于是,原本在我们湾里算是好人家的黄大炮,家里就只有他和女儿黄小曼两人了。
和黄大炮家比起来,我们家算是赤贫,一家三口住在那两间破瓦屋里,晴天还算好,下雨天就倒霉。据说从我曾祖父那辈开始,我们家就没有吃过饱饭。
黄大炮家因为曾经底子好,房子就建在村口那个回水湾旁边,算是我们村风水最好的地方。
而我家不但人丁单薄还穷,两间破瓦屋也在旮旯里,离黄大炮家大概有一里路的样子。
时间来到了65年,当时的我已经24岁了。前两年父母先后去世,我是借了合作社30块钱贷款才办完后事的。
但几年过去了,那贷款也还是贷款,我也依旧还是单身一人,甚至连祖传的那两间旧房子,也越发破烂不堪了。
和我同龄的玩伴们几乎都成了家,倒也不是他们就很富裕,但至少不至于像我这样穷酸一个。
再不济,人家也还有父母亲友帮衬,反正大家的条件都差不多,也就能娶到老婆过日子。
只有我就像一个被遗忘的人,家里要什么也没什么,就连说话的声音都不敢太大,生怕冲撞到别人。要是惹得别人不开心,挨打不会,挨几句嘲笑肯定是少不了的。
其实我也并没有破罐子破摔,只是真的没有其他出路,一年到头除了出集体工种地之外,也还真没有什么赚钱还债的机会。
就算是农闲时,还得瞧准空隙去山上砍担柴回来,要不然连做饭的火都生不起来。
虽然日子过得那么窘迫,也没有什么地位,还要经常面对乡亲们的嘲弄,我心里其实并没有到绝望的程度。
或者说也是想开了,反正都这样了,难道还能更差吗?好死不如赖活着。或许,这也算是一种“无欲无求”吧。
抱着这样一种心态,我对身边的人还真没有什么嫉恨心。不管是对我好的那几个老乡亲,还是对我不怎么友善、经常要嘲弄一下我的那些人,我都能做得不失分寸。
虽然农村素有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的说法,但我这样的处世策略,一定程度上既减少了别人的恶意,同时也让自己的的心里更多了几分坦然。
时间来到68年冬天,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完年我就27岁,依旧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
尽管是穷乡僻壤,但湾里的人家都已经有了明显的过年氛围,条件好的人家已经刚开始贴对联,也偶尔能听到湾里传来宰年猪的叫声。
头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原本是没事做的我,突然想到去山上弄点柴火回来。
我们当地的山上盛产楠竹,每年冬天下过大雪再结冰的话,楠竹就很容易被大雪压断。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砍“雪压竹”。
在山上砍成一段段的绑成捆挑回来,晾干后就是很好的柴火。有时候家里没有柴火了,刚砍回来的竹块也是可以烧的。
那么想就那么做,反正没什么事,只是因为起得晚了点,胡乱弄了点饭吃完就已经快中午了。
再去转一圈想约个伴,人没有约到时间却过去了,看着已经快两点多了,也就拿着柴刀进山去。
因为黄大炮家在村口,我要进山就得从他家门口过,路过的时候,看到他家冷冷清清连烟都没冒气的屋子,心里不由得也多了点感伤。
虽然心里对黄大炮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我自己也是可怜,比起来他父女俩似乎更不堪。
毕竟我还只是穷,他却还带着那顶不堪重负的富农帽子,但我还是没有停留,准备直接进山。
刚刚走到他家屋后的那个转角处,突然听到里面一声哭喊: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们别说搞过年场面,也总得砍担柴回来烧火吧,这么大的雪,会冻死人的。
虽然我在屋后,这个声音其实并不陌生,那就是黄大炮的女儿黄小曼的声音。
随后就是一连串的咳嗽,以及黄大炮那不连贯的说话声:就是这么大的雪,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进山,随便滑一下掉到沟里,你让我怎么去找你?
我马上就明白了,他们家里应该没有柴了,乃至连生活做饭烤火都为难,黄小曼也想进山去砍雪压竹,却被黄大炮拦住。
要是换个人,我或许就会在屋后大声喊一句“结伴去咯”。9/但因为他们是黄大炮家,我可不敢造次,只是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地进山去了。
到了山上,果然到处都是雪压竹。有的竹稍断了一截,有的干脆从中间一折为二。
我没几下就砍倒了十几棵竹子,一节一节砍断成一个人高的小段劈开,很快就有了一担。
挑着竹块出山的路上,又有一只不识好歹的野兔子从山上冒出来。
我丢下肩膀上的担子就去追,虽然兔子抓到手了,可捆好的竹块却又成了两堆,只能再次整理才能挑着走。
这么一折腾,天已经完全黑了,幸好到处是白雪,就着雪亮还是能看得见路。
出了山坳下个小坡就是黄大炮家,依旧是瞎灯瞎火的。我原本也没有心思停留,可一阵隐约的哭声却从屋里传来——既然是女声,肯定是黄小曼在哭了。
黄小曼比我小一岁,小时候倒也一起长大,我们还算混得很熟的那种。只是那时他家条件好,黄大炮也把这唯一的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时候孩子们玩过家家,黄小曼总是理所应当的“大小姐”,我们则只能是丫鬟小厮。
如果只是父女俩吵嘴发牢骚,我还真不会有半点停留的想法。
但如今听到哭声,想到又是快过年了,多少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于是便把肩膀上的担子放在路边,手里提着那只还在踢腿的野兔进了黄大炮家。
故意在地坪里顿了几下脚,让主人知道外面来了人,嘴里还不忘大声喊道:大过年的在家里哭么子?
听到我的声音,屋里的哭声马上就停住了,随即那张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冒出来一个人影。
就着雪亮,我确定出来的人就是黄小曼,于是便放低了点声音问道:黄小曼,这个时候你哭什么?
黄小曼显然被我这个不速之客惊吓到了,但马上听出了我是谁,明显放松了警惕,却也没好气地说道:
我在自己屋里哭,干你啥事?你少管闲事,免得沾上我们家富农的晦气。
这也是黄小曼多年来养成的“潜意识”,用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语气,不但给别人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烦,同时也给自己省了很多事。
但我下午进山时听到了他们父女争吵的原因,心里也就明白,黄小曼现在的哭,很可能是因为又饿又冷的缘故。毕竟吃不饱还好点,这么冷的天家里没有柴火,全靠烧几根稻草哪里能受得了?
我没有在意她的冲撞,用一种很随意的语气说道:我下午进山的时候听到你在和你爸说要进山,是不是家里没东西烧了?要是这个问题倒不用哭。
黄小曼见瞒不住我,也就不再那么冷冰冰了,但也只是叹了口气说:父亲前几天哮喘又犯了,家里一根硬柴也没有,这几天都是把床铺草拿出来在烧火做饭。说是做饭,其实就是熬点红薯粥,这马上过年了,真不知道怎么办…
说到这里,黄小曼似乎又警觉自己说多了,马上就不再往下说,反倒催我快点回家,说什么你少管闲事少麻烦,不干你事。
我既然都进了屋,也就没有想就这样离开的,听说黄大炮病了,想着可能就是又饿又冷造成的,便把手里的野兔子递给黄小曼说:
我刚才在路上抓的,你烧点水把兔子处理了炖锅汤,你父亲喝了会好点。至于柴火嘛,路旁那担竹块还是湿的,给你你可能也烧不好,我等一下给你换一担过来吧。
说完,我把兔子在阶基的石头上撞了几下,确定它不能跑了,直接就丢在黄小曼脚旁,不管她怎么说,转身就出了门,挑起自己那担竹块就回了家。
回到家放下竹块,又从码在屋檐下的柴垛下面抽了两捆没有打湿的棍子柴出来,趁着上没人,又给挑去了黄大炮家。
进屋时,发现黄小曼竟然还坐在门槛上,那只野兔子也摆在旁边没动。也是我踩着厚厚的雪发出吱吱的声音才把她惊醒,嘴里还在对我说道:你还真的来了,可不是我请你来的哈。
我一肚子的无语,听到屋里又传来黄大炮一连串的咳嗽声,只能叹口气对黄小曼说:
我知道你读过书有骨气,但总得为你爸想想吧,烧点火暖暖身子,喝点兔子汤,或许就能挨过这个冬天了。
我这番话,黄小曼肯定是听进去了,没有再多说话,却伸手捡起了地上的兔子站起来准备进屋,随即又转身对我说:我不会剥兔子……
我把那担硬柴放在阶基上,还帮着解开了一捆,让黄小曼先拿进屋去生火烧水。我则坐在门槛上抽烟,根本不进她们家的房门。
干透了的硬柴很快就烧起了熊熊大火,坐在柴角的黄大炮嘴里念叨了几声:关伢子,你今天是菩萨啊。
一锅水很快烧开,我让黄小曼拿把菜刀拿到外面,再打一桶冷水放在旁边,三下五除二就把兔子处理干净,还给她剁成了大块,这才站起来对她说:
现在可以了,你拿去炖汤吧,我该回去了。这担柴应该够你们烧个三几天的,到时候要还是没变天,我再给你们送一担来。
见我要走,黄小曼竟然没有接我递过去的兔子,反倒一伸手就拉住我的袖子,嘴里说道:你别走,先进屋,我有话和你说。
我愣了一下,心想着早点离开这个富农之家,也免得什么瓜田李下之嫌。可黄小曼就是不松手,我也只好跟着进屋在火坑旁坐下。
黄小曼说道:今晚当着我父亲的面,我问你一句话,如果我嫁给你,你要不要?
这话让我不知所措!尽管小时候和黄小曼混得比较好,可还真的从来没有过什么不靠谱的想法,半点也没有。如今她突然自己主动说嫁给我,确实让我云里雾里不知怎么回事。
黄大炮也开口了:关伢子,只要你不怕被我这个富农拖累,曼伢子(黄小曼)愿意嫁给你,我也不阻拦。以后的路就你们俩自己走。
我赶紧起身说道:小曼你别瞎说,我也是路过听到你在哭实在过意不去,临时起意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可真不敢有非分之想,我这就走了。
黄小曼却又扯住我的手说:你是瞧不起我还是怎么的,只要你说一句不愿意,我马上就放你走。
我只好吞吞吐吐地说了句:我哪里敢瞧不起你,就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我这穷鬼就是个光棍命,我早几年就认命了……
见我这么说,黄小曼终于破绽为笑说:那行,我们的亲事就这么定了,后天过年,明天就订婚,你明早再挑一担硬柴来当聘礼,过完年我们就去公社办手续,今后就一起过。
那一晚,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在床上翻来覆去闹了一整晚,连眼都没有合上过。
但有一件事绝对没有忘,那就是天亮后,真的挑了一担最大的干柴去了黄大炮家。
我和黄小曼成亲了,没有什么婚礼,也没有什么酒席,只是请了队长和大队长到场当了个见证。从今往后,我就是黄小曼的丈夫,黄大炮是我的岳父。
婚后,我干脆就住到了岳父家,毕竟他家的房子位置更好不说,房子的成分也比我家好点。
有了我这个劳力的加入,岳父家也多了几分烟火气。而我也是有了妻室的人,以前心里的那种懈怠也很快没了,做起事来也有了盼头,似乎有使不完的劲。
第二年,我们的孩子出生了,而黄大炮的病真的就是饿坏和冻坏的。有了我,保养就好了很多,哮喘的问题不再常发,至少帮我们带孩子是不成问题了。
一些年后包产到户,我们的孩子已经十几岁了。快四十岁的我们,妻子黄小曼开始有了用武之地,毕竟在我们那年代出生的人群里,她是为数不多读过几年书的人。
最开始,她尝试搞了个经销店,因为我们家就在大路旁,过往的人多,店里的生意就挺不错。
再后来,我们村口成了一个小集市,我们家的店就开始慢慢壮大。
由于是集市里的“老字号”,生意比别人家要红火很多,到90年代,我们家已经是远近有名的富裕人家了。
如今我们夫妻都已垂垂老矣,岳父很多年前就已过世,我们的孩子也上了大学在城里安家。
夫妻俩在农村安度晚年,回想起几十年前那段难忘的岁月,看着满头白发的妻子,我有时候也会说几句调皮的话:你就是我当年一担柴一只兔子换回来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