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深圳湾悦府一栋高层住宅楼因燃气爆炸发生火灾,再次唤醒了社会对高层住宅消防安全的担忧。
作为城市规划领域的权威专家,近年来,李晓江注重存量时代的城市发展模式转型和城市有机更新的研究,他曾连续五年主持了中国环境与发展合作委员会有关绿色低碳、安全韧性的专题政策研究,曾主持完成珠江三角洲城镇群协调发展规划、北京城市空间发展战略研究、汶川特大地震灾后重建城镇体系规划等。
他指出,高层住宅将成为未来社会沉重的负担。国内高层住宅是在怎样的背景下崛起的?未来高层住宅的形态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又该如何对高层住宅进行改造或拆除?《中国新闻周刊》就上述话题专访了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原院长、全国工程勘察设计大师李晓江。
李晓江。图/受访者提供
“土地财政和趋利导致高层住宅大幅增长”
《中国新闻周刊》:中国高层住宅数量在世界范围内处于领先地位。国内高层住宅在什么样的背景下得以迅速发展?
李晓江:改革开放初期,国内大多是多层住宅,因为高层住宅造价更加昂贵,工程材料消耗也更多。但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国家对建设用地的管理比较严,为了提高土地的利用效率,出现了很多十二三层的小高层住宅,有些还盖到了20多层。
但高层住宅、超高层住宅出现大幅增长,我认为不再是土地指标的问题,地方土地财政和房地产开发商的趋利动机成为主要因素。到了2000年以后,城市建设用地的增量很大,尤其到2018、2019年,很多城市的人均建设用地已经超过了100平方米。
当下,中国的城市建设用地问题,一方面是超负荷运行,最典型的就是高层的办公楼和酒店,以及大量的高层住宅。背后的原因是,过去几十年,城市的建设资金主要来源于住宅用地。在地方土地财政的压力下,政府卖地的积极性很高,而随着拆迁成本的提升,地价也随之上涨,房地产开发商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对容积率的需求也越来越高,就出现了极端的情况,很多城市的高层住宅建到了50层、150米高左右。
另一方面,城市里面有大量利用率很低的工业用地、仓储用地。由于地方政府有GDP的考核要求,卖地带来的GDP是一次性的,拉动城市GDP主要还是靠工业,政府为了招商引资,经常以很低的价格出让工业用地,甚至白送。也就是说,地方的基础性制度设计导致土地资源配置不平衡,最终造成了高层住宅、超高层住宅成为国内城市新增住宅的主体形态。
某种程度上,面对巨大的房地产利益的冲击,监管和规划部门是很脆弱的。放宽监管,可能会有更大的安全风险;若是特别严格地控制容积率和建筑高度,地方政府就很难实现土地出让和土地财政收入的目标。这本质上还是理念和价值取向的问题。2008年汶川地震后,我们已意识到高层住宅具有较高的安全风险且耗能很大,因此,在北川新县城的建设当中,我们坚持了以6层住宅为主。灾后重建完成后,当地政府一直坚持将住宅高度控制在12层及以下。这么多年过去了,北川县只出现了一栋16层的酒店和两栋14层的住宅。而且,当地百姓一度很不喜欢这几栋高层建筑,认为破坏了城市风貌,跑来向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和省建设厅反映情况。当然,地方政府付出了一定代价,其土地出让的收入有所减少,但从更长远的城市发展的角度来看,这是值得的。
2024年12月19日,浙江省消防救援总队开展超高层建筑跨区域消防救援实战演练。图/视觉中国
“过高建筑与消防救援能力是不匹配的”
《中国新闻周刊》:你一直对高层住宅的消防安全感到忧心忡忡,原因是什么?
李晓江:我们知道,各种灾害对高层住宅造成的影响都是非常大的。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河南郑州“7·20”特大暴雨灾害后,高层住宅的居民其实是最大的受灾群体,因为大面积的停水停电导致他们几乎无法生活。再如,面对传染病时,高层住宅由于居住密度高,竖井管道多,病原体传播的风险更大。
但在众多灾害中,最令人恐惧和担心的还是火灾。在我看来,住宅高度越高,风险性越大,救援越困难。即便在大城市,消防登高救援能达到的高度大概是50米,能达到更高作业高度的消防车,是非常少的。2020年,我在海口江东新区研究建筑高度控制和消防登高问题时,和消防部门联合做过一次试验,当消防车登高达到40米时,消防云梯顶端的摆幅能达到4米。这样的高度和晃动之下,很少有消防队员能够实现拿着水枪灭火或救人。也就是说,过高的建筑本身与目前消防救援的能力是不匹配的。另外,面对火灾,国内高层住宅往往缺乏行之有效的逃生工具或途径。
与此同时,这些年来,由燃气爆炸引发的住宅火灾事故越来越多,我和很多同行也在讨论,能不能在高层住宅内推行“气改电”,也就是将燃气都改成电能。一方面,电能比燃气要更安全一些,毕竟电线短路可能引发火灾,但至少不会发生爆炸;另一方面,这有利于实现绿色低碳的发展目标。当然,气改电是非常复杂的民生和工程改造问题,将影响千家万户的日常生活,政策制定需要谨慎。但我认为,为了安全,生活习惯是可以改变的。
《中国新闻周刊》:从现在到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高层住宅的发展还面临着哪些问题?
李晓江:我一直说,高层住宅将会成为未来中国社会最沉重的负担之一。从建筑节能的角度来说,如果大多数高层住宅无法进行有效的保温改造,建筑能耗是非常高的。随着供暖需求不断增加,很多南方家庭也开始装地暖、水暖,高层住宅的建筑能耗仍会大量增长。
未来高层住宅基础设施老化,设施维护和更新的费用很高。部分高层住宅本身在建造过程中遗留了很多安全隐患,随着时间推移,偷工减料的问题也逐渐暴露。究竟这份维修基金谁来出,应该怎么用,目前还缺少相应的较为清晰透明的政策和法律。
2022年8月31日,北京中关村街道的居民在体验一套高楼应急安全逃生智联系统。图/视觉中国
“很多高层住宅要面临被拆除的命运”
《中国新闻周刊》:对于既有的大量已投入使用的高层住宅建筑,如何进一步改造?
李晓江:如今,城市更新从增量时代转向存量时代,高层住宅建筑的增量明显放缓。对于新建的高层住宅,其建筑标准规范日趋严格,其安全性能也有所提升。更需要关注的是,如何对既有的大量高层住宅改造,以提升其防火性能和节能性。
然而,高层住宅的改造具有复杂性和面广量大的特征。尤其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建成的高层住宅,其建筑年代早、建筑质量低,材料和内部管线的破损程度也很严重,是极大的麻烦。对于商住混用的高层住宅,楼底下的餐饮业、服务业用水、用电、用火多,可能会增加火灾风险。
其复杂性还体现在,并不是每一层每一户的居民都能获得相同的利益。以电梯改造为例,住在高层的居民愿意出钱,但住在低层的居民本身对电梯需求程度低,不愿意出钱,这就产生了利益上的分歧。因此,从更长远角度来看,高层住宅的改造提升,既要依靠法律和行政手段的力量,也要建立起完善的协商和妥协机制。
由于高层住宅面广量大,不可能一刀切地全都进行改造,政府没有相应的资金,老百姓也不肯这么干。要分清楚轻重缓急。首先还是要关注安全问题,对高层住宅存在的安全隐患进行综合评估。但各个城市和楼盘面对的问题不一样,目前全国各地都在推进城市体检工作,主要评估城市的资源使用、公共服务供给以及是否满足居民需求。我认为,有必要将消防防灾减灾相关的安全韧性评估和建设,有序纳入政府日常工作中。
最后,要加大宣传教育力度,提高全民防灾减灾意识。很多老百姓存在侥幸心理,总觉得火灾不会发生在自己头上,但一旦发生,就是百分百的损失。现在的家庭都很重视装修,把屋里屋外都弄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却忽略了房屋的安全性。
《中国新闻周刊》:一些地方已陆续出台政策限制建筑的高度。未来,高层住宅的形态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人们的居住形式会发生什么变化?
李晓江:这几年国家确实做了一些努力。2021年,住房城乡建设部等出台规定,新建住宅建筑高度控制最大值不超过80米,各地相关部门审批80米以上住宅建筑、100米以上公共建筑建设项目时,应征求同级消防救援机构意见,以确保与当地消防救援能力相匹配。
但我认为80米仍然太高,我相信标准还会不断调整。雄安新区最终将建筑高度规定在45米及以下,大概15层。北京城市副中心划定基准高度管控区,占总面积约70%以上,基准建筑高度原则控制在36米,也就是12层。北京东西城区原则上就不允许建任何高层建筑,当然它的出发点更多是为了保护历史文化。
我个人预测,从长远来看,很多高层住宅都要面临被拆除的命运,尤其是对于一些本身建设品质较低的老旧住宅,拆除是必要的。但也不可能全部拆除,要想办法提升高层住宅的耐久性、舒适性、安全性。
这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工程,涉及包括民生、经济、财政、法律、社区治理在内的诸多问题。从国家层面到地方政府,再到房地产开发商、物业服务企业、社区管理部门,都要高度重视这些问题,逐渐建立起一个有机的系统,从而促进高层住宅防护体系的有机更新。我之前谈到高层住宅的迅速发展反映了土地资源配置不均衡的问题,我也期待城市对住宅用地的供给适当放宽一些,由此把建筑高度、层数和容积率降下来,也让住宅区的环境更加优美舒适。
2017年,我组织雄安新区城市设计的国际咨询时,曾向日本团队提出一个问题:当社会富裕起来,其居住形态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是从筒子楼、成套住宅,一路住到大平层和别墅吗?他们研究后告诉我,在一个富裕的社会中,居住需求将变得多样化和个性化,更多受生活价值观和审美的影响,而非单纯地追求更大的面积和更先进的设施。那时,日本团队给出的方案,就是从审美的角度提供不同的住宅类型。喜欢热闹,楼上楼下有餐饮,就选择“城居”;喜欢滨水地区或河湖,就选择“湖居”;希望享受静谧,就选择“林居”;喜欢田园风光,就选择“田居”。当然,我们距离这一步还有一定的距离。
城市更新是多价值目标的更新,不能简单将它理解成是将建筑环境做得更漂亮、更舒适。这固然是很重要的目标,但我们还要坚持绿色低碳,又要提升安全韧性的水平。
发于2025.1.20总第1173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李晓江:高层住宅最令人担心的还是火灾
作者:林奇欣
编辑:杜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