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三口人同住在一间卧室，准确地说，我家只有一间卧室。

因为睡眠较浅的原因，每到凌晨三四点，我常会被母亲的推门声吵醒。

这个时候，我总会假装熟睡，就像过去父母做爱时那样，即便是他们问一句：

“李阮，你睡着了吗？”

也要默不作声，以免他们感到尴尬。

我已经忍受半夜惊醒五年了，这意味着母亲已经在会所工作五年了。

1、

要详细地讲起这件事，不得不提起二十多年前东北的那场下岗潮，此前，东北还被誉为共和国的长子，是全国最重要的工业基地；此后，它便一蹶不振，到处一片衰败的荒原景象，民生凋敝，百业俱废，犯罪率飙升。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能在那个地方茁壮生长的只有坚强的野兽。而我的父亲，一个爱好文艺的技术工人，显然不在此列。

当然没有人会轻易逃离自己的家乡，除非他实在是走投无路。

在夫妻二人双双失业后，父亲曾孤注一掷，把积蓄的钱拿出来做了点买卖，最后赔的一无所有，连房子都没留下。

实在是没有了办法，两人一合计，带着我奔向了河北，那里有个老乡在，说是能安排个赚钱的工作。

等到了河北，才知道老乡所谓的工作，是让我的母亲去会所陪酒。

那时父母的感情还很深，父亲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果断拒绝了那个老乡。

“嘿，大妹子，缺钱了还来找我。你这身段长相，没得说。”那人留下了一句话走了。

“傅雪，咱绝不做那种伺候人的工作，就算是饿死也不行。”

父亲坚定地看着母亲说。

“好，听你的。”

母亲点了点头。

没有物质基础的气节很难长久，更何况外地人初来乍到，立足哪有那么容易。

为了维持生活，父母不得已一同去了工地工作，这种强度的体力劳动对母亲造成了很大的摧残。

她原本是中专生，毕业后分配在了一家小医院，是当时有名的美女护士，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更难得的是声音，相比常人，少了几分北方的粗粝，多了几分南方的婉转。

可以想象，这样的美人下了工地，会受到多少污言秽语的调戏与赤裸裸的注视，但母亲都坚持了下来，直到一次中暑后，不得已换了一份给人打扫卫生的零工。

在东北，我们一家三口住的两室一厅的单元楼，而到了这里，为了节约租金，在筒子楼租了一间二十平米的小屋，没有空调，没有独卫，潮湿燥热。

所谓食养颜，居养气，贫贱夫妻百事哀。

逼仄的环境让父母陷入了彼此埋怨的深渊，往往是一件买菜做饭的小事，就足以引发长达几个小时的怄气，曾经的海誓山盟在鸡毛蒜皮面前败下阵来，两人逐渐势同水火。

在筒子楼这几年的生活里，唯一能带给我些许安慰的人是同学赵瑞。

他是一个非常纯粹，甚至有点傻傻的人，刚刚被安排到同桌时，他很害羞，都不怎么敢和女生说话。直到一次家长会后，我们才逐渐变得熟络了起来。

因为他的妈妈对他说：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好朋友了，赵瑞你要好好照顾妹妹。”

他这个人有点妈宝，保护欲很强，就因为这句话，此后，他就像看待妹妹一样看待我，很多次被人欺负，总有他替我出头。而他的母亲也经常在探望他的时候，给我带一些零食用品。

以至于很多同学以为，我真是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实际上，我们两人的家庭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他的父亲总会开一辆立标奔驰来学校接他，这在当时可以算得上混得相当不错的人家了。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班主任也对他青眼相加，让他担任了班长。

现在想来很多事都在那时候显露出了征兆。

学校每年都会举办四次家长会，两家父母也是这时候相识的。

有一次家长会结束，父亲对母亲说：

“赵瑞的父亲看起来有点心术不正，眼神总是往女人身上瞥。”

母亲立马还击：“是你自己心术不正吧，一天到晚的看谁都不顺眼。”

两人又吵了起来，真是头疼。是什么促使母亲最终拨通了那个老乡的电话，去了会所工作呢？

也许与赵瑞父亲频繁安排的聚餐脱不了干系，一次家长会刚刚结束，父亲因为在工地干活，并没有出席，赵母也因事缺席，正是看中了这个空隙，赵父对母亲提议道：

“李阮的妈妈，中午一块去吃个饭吧，孩子用功读书挺不容易的。”

母亲一开始是拒绝的，但耐不住赵父的反复提议，再加上赵瑞一声声“阿姨”的撺掇，还是同意了。

就这样，我和母亲人生第一次去了高档餐厅，坐着一辆奔驰车。

当踏入那装潢精致富丽的门口时，我想母亲的内心也许不无自卑的情绪，每次来开家长会，她总会穿上最干净体面的衣服，但长期的贫困生活已让她与时尚完全脱了节，也没什么首饰，这与那里珠光宝气穿着入时的女人们产生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是雍容华贵的牡丹，另一个就像是路面野生的雏菊。

“您看起来皮肤真好，平时都用什么化妆品？去哪个店里做保养。”

赵父随口问。

“我不用的。”

“您孩子学习成绩这么优秀，肯定平时没找补课老师吧。”

“那倒没有，她就是自己努力。”

“好吧，哎，对了，最近您爱去那个新开的商厦吗？那里的衣服还可以。”

“没有，因为工作很忙，我一直没什么时间去逛。”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孩子父亲在忙什么？”

“我…”母亲有点说不出口。

谈话就这样尴尬地进行了下去，两个家庭经济水平的差距，让这场饭局显得就像一场炫耀，结账时，母亲更是被那家海鲜店的消费震惊到了，也不再抢着要付钱。

回到家后，母亲大受刺激，羞愤地对父亲说：

“19岁我跟你结婚，到现在九年了，除了第一年，我一直都在为了挣一口饭钱奔波，以至于现在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我已经好多天没去逛过商场了。论长相，赵瑞他妈妈远远比不上我，但人家气质就好很多，整天风吹日晒跟一直在屋里能一样吗？跟你说，李春生，女人一辈子就这几年，我不愿意全耗在在这个破屋子里。”

那天之后，母亲就像变了一个人，本来她已经接受了贫困的命运，赵瑞的父亲却偏要向她展示出有钱的好处，而且他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总是自己来参加家长会，每次都会带我们去吃好吃的，还经常在母亲面前吹嘘一些比如“穷人愈穷，富人愈富的原因”之类的鸡汤知识。

其实那不过是骗钱的畅销书上的鬼话罢了，却把母亲骗得团团转，不住地点头称是。想来同样的一句话，有钱人说出来总是更具有说服力，因为他们已经成功获取了社会财富。

有一天回家，我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人，留着一头披肩的大波浪，看起来十分高贵性感，正面对着镜子。

“啊，李阮回来了。”女人转过头来

那竟然是母亲！她是那么的美艳，美艳到不该出现在这个破落的小屋。

“对了，李阮，你想不想学个钢琴，或者舞蹈。”

“想啊，可是要花很多钱的吧，妈妈。”

“钱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要想学妈妈就供你，你们班上那个刘亦婷不就是学拉丁的吗？你也去吧，咱们也不能比他们差。”

就这样，我从小学开始学了舞蹈，练就了一副很好的身材。

这时我还不知道母亲已经在会所工作了不少的时间，只以为父亲做回技术工人后挣到了钱。

没过几天，父母的争吵让我知道了真相。

“是是是，我是没钱，但我的钱都是凭自己双手一分一毛挣出来的，干干净净！”

“李春生，你什么意思？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好，靠打工什么时候才能搬出去，我是一分钟也不想呆在这儿。”

据母亲说，她只做纯绿色的工作，但因为这个事情，父亲还是生了好多好多天闷气。

不过由此引发的争吵很快就偃旗息鼓了，一次工厂机器意外，父亲折了半只右手在里面，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在这个社会，一个挣不到钱的男人是没有资格谈尊严的。

下半辈子只能仰仗母亲养活的父亲，就像一只褪去了獠牙的老狼，只得衰弱地自己舔伤口。

伤好了之后父亲用那点微薄的抚恤金，买了一辆三轮车收废品，好给自己赚点零花钱买烟酒消磨时光。

小学毕业后，赵瑞去了贵族私立中学，我继续在公立学校读书。

生活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初三有一天，我在校园散步，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我。

“阮阮，是你吗？”

我回过头去，竟是衣衫褴褛的父亲，他佝偻着腰，仅存的左手里握着一只塑料瓶。

“爸爸。”

我脱口而出，既难过又羞愧。

身旁的朋友讶然道：

“啊，李阮，这是你爸爸啊。”

这句话更是恨不得让我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时父亲走过来，从怀里摸索出了几张皱巴巴的钱。

“给你，快中考了，买点好吃的。”

说完，他似乎从我的面色中意识到了什么，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自从那次之后，父亲再也没来过学校看我。初三毕业，我凭成绩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而我们家也终于搬出了筒子楼。

搬家时有不少邻里来帮忙，但其中有一个人是我们全家都不乐意见到的。

他叫陈志峰，是楼里有名的二流子，别人都在忙东忙西时，只有他皮笑肉不笑地站在一边，不停地阴阳怪气。

“哟，看看人家老李的媳妇，可不叫人羡慕吗，漂亮又能干！咱们一天到晚忙死累活才挣几个毛票，人家往那儿一坐一躺，钱就挣了。嘿嘿，傅妹子，在哪儿上班呢？以后我也光顾光顾，别见外，都是邻居。”

母亲听到这话，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而父亲却充耳不闻，只默默收拾着物件。

这让我想起来刚刚搬来时，陈志峰欺辱母亲的事。

因为造价低廉，筒子楼的大部分房间都是没有独卫的。

有一次母亲说去洗手间涮墩布，好半天没有回来，我去看，见到陈志峰正在猥亵母亲。

“大妹子，来，让我摸一把奶子，你男人不在家，你也很想吧。”

母亲倔强地反抗着，却不敢发出声音，应该是害怕初来乍到被邻里误会，而这也助长了陈志峰的志气，不住的扒拉母亲的衣服。

为了保护母亲，我稍微离这里远了一点，大声喊道：

“妈妈，你好了吗，我来上厕所了。”

这样过了一会儿，陈志峰才悻悻然地从女洗手间出来，而母亲出来时眼睛红通通的，回到屋子就埋头在床上低声哭泣。

所幸这该死的一切就要结束了。

母亲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小区，并且花了不少钱做了装修。

她在窗台摆满了各种植物，给我准备了独立的房间，贴上了粉色的壁纸，而且还有了一张书桌，并为之添置了许多文学名著。

父亲虽然自残疾后就沉默寡言，但搬到新家当天，他脸色通红，用单臂提着一袋子好酒好菜上了楼招呼我们吃。

这一天我重新感受到了家庭的温馨，尽管这温馨建立在母亲不光彩的职业与父亲的忍辱负重上，但它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亦足够珍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