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话剧九人的民国宇宙里,每个故事都像一颗自转着的小星球,日升月落,万物有时。
《四张机》的时序最符合戏剧“三一律”,纵横古今的激辩在一日之内展开,成为“民国宇宙”燃烧膨胀的第一颗火种。《春逝》是一次时间小范围的周流,从一个春天到下一个春天,将温柔的守望延续;《庭前》与《对称性破缺》中的时间如顺流而下的奔潮,层叠激荡。
而《双枰记》拥有着五部曲中最复杂的时间系统,它的面孔半明半暗,仿佛小寒摊子上的灯笼时新时旧,又仿佛邵姑娘鼓幡上变化的字迹,一次次带我们回到戏剧时间、自然时间和回忆时间的重叠之处。
在江宁看守所的那个时空里,“只有两个钟头”,郎世飖甫一出场就反复强调时间的紧迫。两个钟头,是卢泊安艰难争取来的探监时间,也是《双枰记》的演出时长,点滴夜雨更漏般倒数着这次会面的时间。
另一重时间同时围绕着这间囚室展开。舞台两侧矗立着南京夫子庙、北平西四牌楼,这里的时光不再顺势流淌,而是在冯小寒、邵玉筝的记忆间不断回溯、跳跃、闪烁,前后延宕出难以磨灭的二十年。
回忆的反复造访之下,前尘往事显露出当时未被察觉的残酷因果,也被笼上温情的面纱。
《双枰记》中,我们仿佛能够看见时间卷起尘埃,化为有形,然后张开它辽阔的双翼,自深邃的湖面上神色倨傲地划过。
物是二十年重过南楼……旧江山浑是新愁。
一灯一枰半帙书,
人们创造出恒常之物,
有时反倒像刻舟求剑,更衬无常。
棋局
1913年的夫子庙,程无右在冯氏棋摊下棋,偶遇郎世飖与卢泊安。彼时初见,三人尚是一介白衣,国与民的理想因宏大而遥远,因遥远而纯粹。从棋道之争聊到时局洞见再到办报,他们迅速成为伙伴与挚友。故事开始的那个中秋,棋摊简陋,扯起的棚子漏着雨,对棋之人却炽热;办报的斗室同样简陋,屋漏渗雨,青年抵足而眠,理想总能让人短暂超然于逼仄的现实。
然而现实就像淅淅沥沥的雨丝,无孔不入。1915年,卢泊安赴美游学,试图于政治之外谋一条学术改良之路;郎世飖到广州任职,躬身入局。于是,程无右再度孤身出现在冯氏棋摊,与接手了爷爷生意的小寒对弈。两年里,在友人名为尊重的骄纵下,他的棋艺没有脾气长得快,自然是小寒的手下败将。
1918年,郎世飖离开北平前,还曾与程无右留有一盘残棋。十五年后残棋重现狱中,棋盘轻飘飘的,黑白子却系着生死家国,重逾千钧。
滚灯
1913年,卢泊安被冯氏棋摊上一盏手编的球形竹灯吸引。这盏精巧浪漫的滚灯成了《双枰记》一个隐秘的引子,照亮前后二十余年的草蛇灰线。
1915年,三人迎来第一次分别,孤身一人的程无右从冯小寒手里买下另一盏滚灯。之后数年,他与郎世飖之间亲疏间错,恩怨曲折难分明。他执意不肯为郎世飖送行,却又曾以滚灯赠他——或许程无右比谁都明白,名利浮沉中,文人做事,难免躬身,但仍愿他能像这灯一般,“可以抛、可以掷、可以滚、可以压,烛火总不会灭”。
1918年,郎世飖将滚灯转赠被逐出师门、撂地卖艺的邵玉筝。十九年后,邵玉筝南下避难,因滚灯与冯小寒结识。兜兜转转,不灭的烛火重又回到开始的地方。只是提灯的人不同了,照亮的路也不同了。
小说《双枰记》
《双枰记》是戏中书、局中局。
1913年,一同办报的郎世飖、程无右、卢泊安共同动笔章回小说《双枰记》,希望借通俗文学找到大众的声音,以传炬火。然而写到“难为你等了这样久”,三人便各执一词,无法继续,后来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直到狱中孤灯影照,故事终于重现续笔的希望。
1937年,北平失守,邵冯两位奇女子在南京相遇,共读学生沿街发送的《双枰记》。历时二十余年,一个关于守候的故事终于等来了它的结局,一本写给芸芸众生的书终于找到了它的归处。
二十年前一介白衣,尚可对弈听雨。
二十年后待如何?
经年离索,欲说还休。
裂痕
郎世飖的世界里横亘着数道时间的裂痕。1926年,日本军舰侵入天津大沽口,日本联合英、美、法等八国向北京政府发出“最后通牒”,要求撤除津沽防务。3月18日,数千民众上街请愿,却无辜在段祺瑞执政府门前随遭到卫队枪击。随后,郎世飖签发文书,对带头请愿的求三野进行通缉。命运惊雷炸响,“伯仁之死”的结局就此种下因由。
往后数年,官场又欢场,金石裂帛,《庭前》皆有照见。桩桩大案、漫漫征途,郎世飖逆旅中的救赎之光,如一盏暖色的灯,燃在《双枰记》囚室中。
1933年,程无右案宣判,惊雷再度炸响,郎世飖隐退江湖。
数载之后,1936年冬,郎世飖因支持救国会被捕入狱;次年被正式起诉,罪名与程无右当年相同。尚在狱中的程无右签字声援。铁壁包围之下,郎世飖或许也曾梦回江陵雨夜——1933年的孤灯烛照曾引程无右于病痛中重拾清明,也将引1937年的郎世飖脱身混沌。
“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郎世飖兑现了他的诺言。他们终究还是同道中人。
蹉跎
卢泊安的狂飙突进、锐不可当,早在《四张机》之前便有端倪。
1913年,冯小寒曾见过他为了程无右被捕的事和警察动手,结果被关了好些天。后来卢泊安在北平送别郎世飖,谈天时痛批古老教授抱死守旧,言辞犀利更胜红楼激辩。
那时他二十出头,对学术与政治怀抱着同对爱情一样的浪漫想象,以为自己游刃有余,所追寻的必能一一顾全。
然而此后二十年,理想流沙般从指尖溜走,骂名藏于虚与委蛇间。学生被捕,程无右数度身陷囹圄,求三野被迫流亡而最终遇害。卢泊安不得不开始擅长居中调停,吃闭门羹、坐冷板凳、端和平主义水……他代替了一位故人,才不至于再多一个需要凭吊的故人。
廊下听雨,他自嘲“依违于学术与政治之间,两两相失”,于情爱亦是“两鬓斑斑发白,担不了相思新债”。时光蹉跎殆尽,最终留下的、珍贵的,是“我们的朋友卢泊安”。
情怯
乍看之下,程无右分毫未改,还是一样固执又狂狷,理想主义得无可救药。
然而,十多年五次被捕,纵有把监狱当研究室来坐的坚忍,牢狱之灾还是无情地摧毁了他的健康。
二十年前他提着脑袋办报纸,二十年后为信仰而死亦不足为惧。但是当年轻的学生顶风逆行,从四面八方赶往江陵声援,天不怕地不怕的程无右也会吼一句“这不一样”。世事的残酷、长久的哀恸,赤裸裸地向无畏生死的人挑衅,迫使他学着了解“惜命”的意义。
多年前,程无右对着《双枰记》里一句“难为你等了这样久”大骂矫情;多年后,他却提笔写完那些“为君风露立中宵”之后的故事。
故心只有他一如既往。
幸而他一如既往。
二十年能够发生多少事?
小寒从一个伶俐的少女变成精明能干的摊主,变成承担起全家命运的人;邵玉筝被逐出师门后坚持唱大鼓,偶尔兼职测字,在成为邵老板的路上摸索前行。
1919年入读北大的罗镜山,是曾经《新青年》的一杆锐笔,也是1933年国民党政治学校的教务主任;四九城的小少爷关沥海,曾值得古老和泊安为他一争,到头来还是沦为大烟馆的“座上宾”。
然而,在《双枰记》结尾,当郎世飖说出那句“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在程无右了然的沉默中,轰隆作响的时间仿佛凝固。
观众席上的我们不再是看客,也仿佛成为了这诺言的见证。此刻我们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无可撼动,比如故人之心。
光阴只会洗去它的伪装,使它坦荡地显露出原本的真诚与勇敢——那是比时间更伟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