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家有一对姐弟,每逢和姐姐聊天,她都会夸自己的家人,妈妈会把最好的东西第一时间给她,爸爸会保护她不受别人欺负,弟弟说这辈子和她永不分离。
可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手臂上会莫名出现青青紫紫的印记,上下学总是独来独往没有人送。
一看就是在家中不被重视的那一个。
她一如既往地夸赞家人让所有人都厌烦她。
我有次和前桌聊天,她又开始夸,我受不了问她:“哦,那你现在这样,是他们都死了吗?”
她打给了我一拳。
“我家人是最好的,不允许你说他们!我现在这样……是因为他们没看到……”
我不爽地打断她“好好好,那你现在就叫你最好的家人来给我付医药费!来啊!”
1.
我和其他人一样很讨厌她。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爸妈并不重视她,她却像瞎了一样看不见。
可她成绩却是很好,长得也不错。
就是蠢了一点,老师倒是处处维护她。
防止我爸闻讯赶来教训我,只能不情不愿地道了歉。
整个初中我再也没和她说话。
到了高中,我看到同班同桌的她傻了眼。
开学那天,我爸送我来的路上碰到了她。
她孤身一人拎着大包小包。
我爸热情地带着她上了我家的车,说是作为同桌互相监督互相进步。
尤其我的成绩不如她,想让她多帮帮我。
她笑得开朗“应该的,而且闻同学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
我们开始说话,她又开始夸她家人,爸爸妈妈五点起床陪她吃早饭,弟弟晚上哭闹不想她住宿。
我刚想提醒她今天是她一个人去上学,没有任何家人。
但看到她穿着长袖我又咽回去了到嘴边的话。
每次她手臂上有青紫的痕迹都会穿长袖。
算了,没意思。
说了她又不听。
等我成绩上去,到时候我爸还不是得先夸我。
2.
和她坐同桌,意味着我又要听她夸家人,好烦。
但是她总是和别人说,我们是初中同学,是邻居,我真的超级好。
大家一听都来问我。
每次回答人家,我都心虚地点点头。
到了高中还是一样的。
每逢和人家聊天,她总是会夸到她的家人,从上到下夸一遍。
也有同学直觉出来不对,好心劝她告诉她真相。
但是她每次都会不依不挠反驳。
渐渐地,只剩下看戏的同学。
毕竟没人喜欢只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人。
开家长会时,她的家人从来不会出现。
她说因为她爸妈很忙。
打饭时,只吃咸菜配馒头,咸菜还是家里带的,馒头五毛一个。
她说,爸妈赚钱很辛苦。
宿舍可以打电话,一个学期只需要缴两百。
她只能眼巴巴地看别人打电话给家人。
她说,她爸妈怕她学习分心所以没缴。
大家一开始表面上叫她“余同学”,背地里叫她“小傻子”。
有几次被她听见,也只是默默走开。
那些人发现,也渐渐大胆起来,毫不避讳地当众叫她“小傻子”。
有一次她终于反击。
原以为她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没想到只是涨红了脸,一个劲的重复家里人对她很好。
班里发出稀稀拉拉的笑声。
我忍不住皱眉,“好了,你们适可而止。”
只是看不惯他们欺负一个女生罢了。
她真的傻得要死。
班里的同学纷纷起哄。
“哟,这就维护上了。”
“青梅竹马诶,互相照顾。”
“哇哦,她家里人肯定对你也很好,毕竟是准——女——婿——”
乱哄哄地笑作一团。
我感觉自己脸上烧起来了。
猛地起身,“她这样的我还看不上,一天天地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
说完,我一下子就冷静下来。
只见余慧愣愣地看着我。
我还想解释什么,自己只是想说她家里人。
起哄声变得更大了,我只觉心里烦躁。
一把推开身边人,就往外走。
3.
自从这以后,她再也没和我说话。
不仅如此,她还想换同桌。
在休息期间,她一个一个问,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坐。
但是没有人愿意。
无论男生女生都不喜欢她。
尽管她看起来很惨。
问完全班,没有一个人同意。
她只能重新站回我旁边。
我在写作业,余光瞥到她的身影。
她的座位在里面,想要进去只能和我讲话。
我转着笔,看着手里的题。
她低着头,刘海盖着眼眸,看不清她的神色。
一片沉默,我们无声对峙着。
我心里越发烦躁。
从一开始的要她叫我让让,到叫我名字,再到随意发出一些动静都行。
可是都没有。
我心里是服了,就在我要主动说话让位时。
坐在我前面的女生又愿意换了。
于是她就坐在我前面了。
她的同桌是个胖子,死胖子是个学渣,懒得自己学习,为了抄作业,愿意听她夸家人。
之后,我只觉得手里的题变得越来越难。
我脾气并不是很好,看见令我心烦的事情,我就忍不住。
有一天,她又和胖子夸自己家人,说小时候跳舞的时候,爸妈总是会夸她是家里的小公主,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满脸都是骄傲的样子。
我说“你爸妈那么爱你,咋一点没见过他们关心你?今天早上你又用胖子的吧,好意思吗?他是你爸还是你妈啊?”
她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猛地站起来。
我也站了起来,低头俯视着比我矮一个头的她。
“咋了?”
她沉默地看着我,又坐下。
她依旧不和我说话,转头继续和胖子说“我家人是最好的家人。他们都很宠我,这些年,他们也为我花了很多钱,都是用在我身上,只是我弟身体越来越不好,所以——”
所以才控制她的钱。
她说她爸妈当年读书每个学期五块钱都很多了。
她弟弟在上初中,现在都没有生活费。
“所以,我一定继续好好学习当第一名,我家人会为我骄傲的,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白皙的脸上处处写着坚毅。
那双平时隐藏在刘海里的眼睛此时露出来,里面充满着希望。
胖子头都不带抬,手上作业抄得飞快,只能胡乱点点头。
我看着她的侧脸,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烦躁渐渐消失。
我低下头,哼哼几声,“好吧,那又怎么样?”
她只是很肯定,“家里人一定会为我骄傲。”
之后,她又不理我,同时也不理胖子,她更加用心学习了。
我心里有种隐秘的愉悦感。
但是她依旧是咸菜配馒头,人越来越瘦。
平时饿了也只是狂喝水,一点用也没有。
毕竟做了那么久的邻居和同桌,也不想看人饿死在我眼前。
4.
我给胖子六百块钱,让他找余慧补课,包吃,警告他别提我。
胖子眼睛瞪得老大,我威胁似的挥了挥拳手,“老子就是看不惯你这种只会抄作业的人,以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啃老吗?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同意,另一个是打到你同意。”
胖子咽了咽口水,选择同意。
她开始每天给胖子讲课。
我也是悄悄在旁边听,只是胖子没怎么听懂,而我一下子就听懂了。
心里不禁得意,看来老子也是做第一的料子。
我简直就是个天才啊。
有天照常上晚自习,我正准备偷偷溜出去买些吃的。
躲在厕所里,忽然听到外面巨大的喧哗声。
我以为年级主任来了,赶紧关上窗子拉开裤链,就在此时听到她的尖叫声。
我走出去,一个同班男生捶我肩膀“我靠,你快去看看,你小青梅媳妇要被你丈母娘打死了!”
“去你丫的。”
我跑了起来,然后看到我永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长相较端庄的中年女人拖着她的后领子,将她从楼上拖到楼底一顿打。
她整个人几乎摩擦着楼梯。
那么多台阶,早已在身体各处蹭破皮。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就站在旁边看着不出声。
她骂余慧丢尽余家的脸,辛辛苦苦送她上学居然在外面找男人,还不如早嫁出去换彩礼钱,要不是有人告诉她,她还蒙在鼓里。
为了两块钱的白粥就跟别人牵手亲嘴。
那个死胖子只是唯唯诺诺站在一边,涨红了脸嘴皮子动了动小声地说我们没有牵手亲嘴,只是帮她打了份饭。
她妈更加生气了,大骂说她没吃过饭吗。
她也终于忍不住了,她说,我饿啊。
她妈说“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我少你钱了还是没给你饭吃,生活费我让你弟给你了,你还要多少?”
她们争吵着,最后她边哭边说可以,我不要你们的钱,我只要外婆给我的那份。
“原来是这样!好啊,你个白眼狼!你想都别想!除非我死了!”
她妈用手指着她的鼻子,整个人气得打哆嗦。
随手就拿起附近的扫帚打在她身上,她说现在别想惦记着你外婆的遗产,她说你有什么资格提到你外婆!
身上被抽的斑驳。
狼狈到极致。
中年男人此时抬手看了看自己的腕表,对她妈说,“快点,不然扬扬就没人接了。”
原来这就是,她嘴里说的待她极好的爸妈?
原来这就是她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买礼物的家人!
同学们在一旁窃窃私语。
我冲过去,同桌拼命拉住我“等等,你想她被打死吗?”
余慧像是终于忍不住,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她哭着说“爸爸妈妈,你们看看我啊?弟弟无论做什么都可以被你们带在身边出去。我现在考了第二名,全年级第二名。很好的成绩了,我们年级一共三百多人,爸爸妈妈你们看看我啊。”
“现在小小年纪都会骗人了,你不说你能拿第一吗,第二有什么用,你这个废物。”
她妈拿走了身份证就和她爸往外走。
她爸妈头也不回,只听声音恶狠狠继续道“余家可没你这个拿钱养男人的女儿。”
她跪在地上哭起来。
天上乌云滚滚,惊雷接着一个又一个,她被吓得一哆嗦。
她爸妈走到看不见身影,她还是不死心,扯着嗓子喊“爸爸妈妈,你们别走,我下次一定考第一名。”
我甩开同桌的手,走过去给她打伞,她突然回神,抓起我的伞,跑去给她走远的父母撑伞。
我气得转身就走。
一定要狠狠地痛骂她一顿,真是个傻子!就这还维护她家人!
破天荒的,今天我回了家。
晚上我烦躁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反复斟酌着明天该用什么样的词来骂她!
想起她身上的伤,半夜又爬起来,给她下单了药酒和绷带。
我想,我真是疯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出了门。
站在小区门口,手里拎着昨天买的东西,左右踱步。
怎么就没见着她人出来呢。
我看了看时间,快迟到了,这才去了学校。
到教室,我在桌上看到我的伞。
下面压着一张纸条:谢谢。对不起,伞不小心被我摔坏了,下次赔你。
伞骨折了,断了好几根。
哪里像是摔坏的样子,分明是她妈打坏的。
我拿着破烂不堪的伞,感觉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
我再也没看到余慧,她休学了。
我的伞,五十块,也再也没赔给过我。
我的药酒和绷带,一百块,放在屋里的角落里吃灰。
我这个人小心眼,记得牢牢的。
5.
我想找她,但她就像沉入大海,了无音讯。
她们家在她上高中后也早就搬走了。
我们不再是邻居。
班主任说她转走了。
怎么就这么转走了?
她彻底消失在班级群时,我才发现她一个好友都没加。
想当初她拿着小本本一个个加我们好友,我们都没动。
我真是后悔想回到之前抽自己几个嘴巴子。
周末不经意在饭桌上提到她家怎么搬走了。
爸妈才告诉我,余慧是个可怜人。
我疑惑看向爸妈,想让他们多说点。
我爸调侃道“怎么,看上人小姑娘了?”
我涨红了脸,连忙否认。
我爸一脸不信,“平时也没见你关心过邻里啊。”
我知道我爸狗嘴吐不出象牙,干脆就没理他。
央求着我妈多说点她知道的。
我妈叹了口气,开始讲述余慧家里情况。
我这才知道。
余慧一开始是家里的独生女,刚出生那几年受尽宠爱。
确实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后来,这不是生了个二胎是儿子嘛。
骨子里重男轻女的特性就显现出来了。
况且,她弟不足月就出生了,身子骨弱小时候更需要严加看管。
一开始还是安抚她说是弟弟还小需要照顾。
后来在是姐姐就应该让着弟弟。
再后来,两个大人越来越偏心,心都到儿子一边去了。
余慧她外婆看不下去了,打算自己带余慧。
那时候余慧小啊,曾经也受尽宠爱,不服气自己要跟爸妈分开。
“我也是你们的孩子啊,凭什么要我跟外婆走,他怎么不跟外婆去!我就是讨厌他,讨厌死他了!”
她弟听了这话,哭着就跑出家门。
她爸妈都急坏了,一人一脚踹了余慧,让她跪在雨夜,一直骂她。
“要是找不到你弟你就跪死在这里!”
“要是你弟死了,你也去死吧!”
“还凭什么,凭我是你妈!这是你欠你弟的!你弟身子骨多弱,你多健康啊!”
余慧在雨里哭得快要昏厥过去,她外婆劝也劝不动,也跟着去寻她弟了。
她家狗倒是一直坚持不懈拉着她的衣角往家里扯。
后来,半夜,她爸妈在桥洞下找到了她弟。
她弟说“既然姐姐不喜欢我,那我死掉,她和爸爸妈妈是不是就不会吵架了。”
只说了一句,她弟就晕倒了,发起了高烧。
等回到家,发现外婆也一直没回来。
她妈的电话被接通,说是出了车祸人在医院没抢救回来。
她妈听了这消息也昏倒了,一家子兵荒马乱的。
最后,她妈就恨上了余慧,觉得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在家可劲使唤她,平时就忽略她,要不是听说有学历的女生彩礼钱更高,估计初中就让她辍学了。
我妈说
“这孩子,曾经有多受宠现在就有让她爸妈多恨,唉……她妈天天说她害死了她外婆!她妈天天逼着她承认是她害死了她外婆,她怎么能认呢。”
最后她问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支支吾吾回答“就欠了我点钱。”
我妈问“多少?”
“一把伞,五十。”
我妈一巴掌拍在我头上,“就一把伞还好意思找人小姑娘麻烦,坏了就坏了。”
我呲牙咧嘴答应着。
6.
我感觉自己真是贱。
小鱼儿在的时候,我看她哪哪都不顺眼,看那个死胖子也不顺眼。
看见他们在前面说话我就烦躁,影响我考第一。
听见男生开我和小鱼儿的玩笑,我就忍不住开口反驳。
恨不得和她撇清一切关系。
我还故意喜欢确认她听得到的时候说起自己喜欢的女生的理想型,和她完全相反。
但是她不在之后,我突然觉得她那样的也很好看。
圆脸,大眼睛,短头发。
就连那个小胖子,我看着他圆滚滚的身材都觉得顺眼不少。
我叫来胖子,让他用小鱼儿的字迹给我抄笔记。
胖子一脸惊恐地看向我,“哥,我……我不会她的字,你别打我。”
我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也是,只有我待在她身边最长。
那个胖子抄作业都费劲还模仿小鱼儿的字。
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模仿小鱼儿给他讲课的步骤话语来给我讲。
胖子颤颤巍巍的开始讲课。
我胡乱地在草稿纸上模仿着小鱼儿的字迹,写下了自己和她的名字。
我盯了许久,率先划掉自己的名字。
我可能脑子里养了小鱼儿。
回家时下雨,我在路上看到一只流浪的金毛犬,都觉得湿漉漉的样子像极她那天在雨天痛哭的模样。
我叫一声:“小鱼儿。”
那瘦骨嶙峋的狗立刻跑过来,闻了闻我,疯狂摇尾巴。
我疯了,一向讨厌狗的我居然看它非常顺眼,我把它带回家。
我妈惊奇看着我:“谁的?”
“我的。”
我给我妈介绍:“叫……小鱼儿。”
胖子给我讲了好几次课,一次结束时,他犹犹豫豫地看向我。
最后他顺便递给我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个挺偏的乡镇上的村子名。
只需看一眼那个地址,我突然就反应过来,在自习课一下站了起来。
我去找班主任请假。
我说:“我爸生病了,我得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