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大家试过了,掉队没有那么可怕”

新世相 2024-09-09 17:2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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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想象不到,我最能感受到“时间轰隆隆碾过”的一个地方,是我们编辑部的选题排期表。

作为一个功用格外明确的电子表格,我们在里面填了全年的节庆时间。六一了,秋分了,哪部剧 30 周年了。

而最近的日子,就像快速划过人一生的黄金年代—— 7 月毕业季,9 月开学季,一批人踏进社会,一批人踏进校园,像一组永不停歇的向前的队列,整齐划一,年年如此。

我们格外想在这个时间点说些什么。对正在开学的人,对已经毕业很久的人,对之前拼命往前跑现在却有点不知该怎么办的人。

我们邀请到作家、清华中文系教授格非,做了一场特别策划,想尽所能讲清一件事:掉队。

如果你也正经历内心的风暴,可以点开这支主题片看看。文末还有一支完整的Live 对谈片,你能从中得到更多答案、方法、安慰。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们跟格非聊了很久。

你大概率看过他的作品,他获得过几乎所有华语文学的重要奖项。在华东师大上学和工作的时候,余华常来他宿舍借宿改稿,王安忆、马原、叶兆言、程永新、李洱等同期作家常来聚谈,席地而坐,一聊就是通宵达旦。

他今年 60 岁,掉过队,经历过时代变化,捱过漫长的 10 年调整期。在他的写作里,掉队的人、失落的人是他长久的主题。

如何面对掉队,如何重新适应一个时代,他讲最有说服力。

他说,不要害怕掉队。

他说,成年人要重返游戏只有一个途径,就是去从事创造性的工作。

他说,如果你想要很好地走完自己的一生,你要能过普通人的生活。

道路总会慢慢展开。

下面是格非的讲述。

口述:格非

掉队这个词很形象,就是人突然从一个同行者的队伍里边被甩出来,非常严厉。

在我们那个时代没有掉队这回事,因为你不可能掉队,比如说大学考不起,我就在农村种田嘛,饿不死人。过去也没有失业这回事,当时百分之八十都是农业人口。

今天这个世界变了,衡量的标准也变了。人实际上也是一个基本的粒子和原子,他自己不能决定自身的命运的时候,是因为它的外在有一个庞大的社会系统。人类社会越往前走,这样的竞争压力会越来越多。

一个人的掉队往往涉及三个条件。首先是你本人,第二要有一个序列,肯定有好多人同时往一个方向走。第三个最容易被我们忽略,就是道路,如果没有道路的话,就不存在掉队这回事。

几个月前我和哲学家陈嘉映有过一个对谈,当时陈嘉映说,我们那个年代在农村,基本上是无路可走的,唯一的选择就是考大学,没考取,那就要么去种地,要么去当泥瓦匠,做手艺人,但我们当时觉得到处都是路,未来充满希望,我的命运还没有被改变。

可是今天呢?我们面前的路很多很多,你可以这么走,也可以那么走,但是好像没有一个路是你可以走得通的。

我就想到鲁迅先生说的,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作为一个乡下人,听了以后会觉得说得非常妙。

在我成长的农村,你要去一个目标的话,田里可以走,河渠上可以走,也可以蹚水过去,路是你想走它就出现,你想走它就自动延伸。老的路被荒草覆盖,道路随时在更新,随时会被你开辟出来。

但是现在从马路这边走到马路那边,你都走不过去。因为中间有栏杆、有红绿灯、有世界规则,你改变不了,你只能跟规则来。

我就理解卡夫卡为什么城堡近在眼前,却一生都无法抵达,这就是现代城市,路很多,其实你过不去。

这个当中,你的自由,你的主体意识,所有东西都会沉没。

我今年正好 60 岁,掉队这样的事情,在我身上也经常发生。

我参加过两次高考,第一年高考失败的时候,无论谁跟我说话我都不予理睬。我母亲让我去当木匠,我也不太愿意去当,那段时间非常地焦灼。

第二年考取了,我从农村到了上海华东师大,上海人他们的修养比我们要好得多,农村人你没有什么书可读,到了城市里面肯定会犯晕的。

1980 年代正好是文化热,各种社团,文学、历史、哲学、社会学各个方面都有。我当时只有十六七岁,去参加各种各样的研讨会,发现他们说的话,那些名词和概念,我基本都听不懂。

有一次在大礼堂听报告,从头到尾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知道意思,可是连在一起你就发现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压力非常大。

我那时候也怀疑自己,我配做文学研究或者写作或者教书这个行当吗?为什么别人都比我强,没有人我能够赶得上的。

但你没办法,你只能回到家里去读书,读了几年我再去听他们的研讨,发现他们有很多错误,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后来经过很多年回过头来看这段掉队的经历时,会觉得那种压力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我个人放大了。

我觉得一个人他只要认真地在自己的专业上认真读一些书,你很快就发现你不见得不如别人。

1993年的格非,摄影肖全

我当然也不排斥这个世界上有天才,那么就算你的同辈都比你强,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阿根廷有个作家叫塞拉,他在一篇文章里,提到了一个选择题,说你愿意要毕加索的一幅画,还是要成为毕加索?

大部分人会选择成为毕加索,可是塞拉认为最好的选择是要他的一幅画,那一幅画很值钱。

成为毕加索是一个什么概念?他所受到的苦你都得受一遍,你吃得消吗?毕加索侥幸成功了,如果他没有在世俗上取得成功,他就是第二个梵高,他会疯掉把耳朵割下来。

当然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因为你不是毕加索,你有自己的使命。

我觉得人在世上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成为自己,你生活在世界上一定有你的特殊的禀赋。今天几乎每个人都想成为别人,我觉得应该反过来思考我怎么能成为自己。

我经历过时代的一个巨变,1990 年代文学市场化。

我经常讲一个例子,我 1980 年代去济南开会,司机闯红灯被警察拦下来了,这哥们就随便说了一句,后面坐着一个作家要开会,警察马上放行。你看大家对文学的这种崇敬,这个东西很快就过去了,突然整个行业它不像过去那么重要了。

文学被边缘化,很多人就放弃文学了。大家都在做生意,改行,有的去日本打工,挣一点可怜的钱。

那段时间非常难熬,突然觉得自己不会写作了,整个时代的变化让人非常惶恐。

有一个非常著名的作家、我的好朋友来找我,说着说着就哭了。他说他一个小说开个开头写不下去,是不是出问题了?他就开始怀疑自己。

我的状况完全一样。对于写作来说,我可能不是一个最坚定的人。我有个同学叫李洱,前年得到茅奖,他的回答让我吓了一跳,他说我不写作就跳楼。

我没到这个地步,我不仅想放弃,而且确实放弃过。

我从 1994 年开始差不多停了 10 年,10 年里只写过一篇小说,叫《失踪》,而且对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不满意。

我打定主意要跟 1980 年代告别,对很多事物的看法都需要重新调整,我大概这个人比较笨,调整的时间长了一点。

我当时走在学校里,有同学碰到我,都会说老师我问你一个问题,你难道真的不写作了吗?你就放弃了吗?你就打算这么混一辈子吗?

我被问到的时候也非常痛苦,羞愧得无地自容,因为我正推着我的儿子,他在摇篮里面,我推着他在学校里散步。

很多事情,我们事后才能想明白。像我们这样的人,我觉得既没有历史感,也缺乏现实感,1980 年代都是凭聪明才智读了一点西方的作品,然后就开始写作,跟随着时代潮流不断往前延展,到了停止创作的 10 年,你就得一天天地熬。

我当时身体和精神上出现很大的危机,走出来的一个很重要的契机是什么呢?

我通过阅读,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安全感其实不存在。

我们想用盔甲来保护自己,其实这种保护是假的,你为财富、健康,为所有的东西做准备都没有用。这个世界是你做主的吗?

里尔克定义生存是绝对的冒险,当你觉得自己不在冒险的时候,其实也在危险之中。你跟动物一样,永远是处在无保护状态。

托尔斯泰也说过,说这个世界上有两种生活,一种是追求安全的生活,一种是追求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生活随时都会有风险,你需要付出。

我有一度到我导师钱先生家去,他那时已经 80 多岁了,问我,为什么我看见你脸上有一种忧郁之气?

他知道我心里不平静,送给我八个字:逆来顺受,随遇而安。

东西来的时候你要接受,然后你在任何的境遇下先把心安下来,不要躁动。

我对照这句话度过了一个难关。

所以慢慢地,你会从一个很糟糕的危机里走出来,当新的危机要来作用于你的时候,你的勇气会更多,也会有更好的一种抵御。

所以好在有这么一个 10 年的时期,虽然没有写作,但读了很多书,让我重新有了一些积累,重新对很多问题有了自己的思考,我觉得做一个好的读者跟做一个好的作家是一样的。到 2003 年开始重新写《江南三部曲》,我感觉跟 1980 年代有一个非常大的不同。

困境有的时候并不是全是坏的,从事后看,困难有时也会在暗中帮你的忙。

1993年,格非与叶兆言、程永新、余华在海南参加“蓝星笔会”时合影

我写过一本小说《隐身衣》,里面的主人公崔师傅是有原型的,到现在也是我的好朋友。

他不害怕掉队,而且他主动要求掉队,不跟你走同一个方向。

他其实回答了一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

我在第一年高考失败后,本来准备听我母亲的去当木匠,但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跑到我们家,说服了我的父母让我复读,命运从此改变。

但很多年我都会在想,当年陌生人如果没有出现的话,我木匠干个四五年可能就失业,回去种地,那么我现在在干什么呢?

在 1990 年代我就认识了这位崔师傅的原型。他站在我面前,我觉得他就是另外一个我,就是没有上大学的那个我。

他是一个手艺人,常年生活在北京,沉默寡言,很普通。一开始做衣服、做西装,后来又去卖鞋子。结婚、离婚,住在郊区,生活遭遇到很多波折。

后面北京举办了国际音像展,就诞生了一大批古典音乐发烧友。他也“发烧”了,喜欢海顿,莫扎特。他又有一个很好的耳朵,多少赫兹以下的声音都能听得见,英文一句不会,他就完全靠看图纸,开始做音响发烧器材。

其他的东西都可以简单,只有一件事情他会要求达到他心目中极致的那个状态,就是制作最好的放大器或者 CD 机。

我们几个朋友说凑钱给你办一个厂,你可以批量生产,你可以出口。

他拒绝了,他说我不需要钱,要的就是白天睡觉,晚上工作。整个小区只有他亮灯,他觉得很美。

他就觉得能够在家里静静地坐着听音乐,就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

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那么多的人不懂古典音乐,那么这个人的一生不就白过了吗?他反复跟我讲这句话,听得我耳朵都开始起老茧了。

钱从哪里来?将来怎么样?所有我们平常人认为的烦恼,对他来说整个没有,就他整个是处在这个生活序列之外,而且他是自愿选择的。

所以我后来看到这个人之后,我心里受到很大的触动,我觉得即便当年我没有遇到陌生人,没有考上大学,只要一个人有自己的梦想,我觉得其实也不见得非常糟糕,我从他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我自己。

你到底想走什么样的路,这才是最根本的。

隐身衣实际上是暗示着一个人有让自己消失的一个屏障,我跟这个社会保持距离,我要躲起来,它得有一个屏障把我挡住。

我 60 岁了,会比较多地考虑我的一生了,我这一辈子有什么时间是最快乐的?肯定是 15 岁之前的童年。

你沉入一个事情,一个游戏,不把自己玩到累得立刻睡着,你是不会停的。

可是成年以后,我们都过于理性,再也没办法让自己沉浸到一个东西里面去。这个东西我把它称为隐身衣。

文学也是一个回答。很多人问我说你们写小说也挣不了几个钱,为什么一辈子会喜欢写小说?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写小说会让你 100% 沉入到一个游戏当中,停不下来,就像小孩玩游戏一样全身心地热爱它,调动你所有的脑细胞去对付它,所有的烦恼都离你而去。假如你真有烦恼,这个烦恼也不足惧了。

当然不是希望每个人都成为作家,但我觉得每个人都可以从事创造性的工作,成年人要重返游戏只有一个途径,就是去从事创造性的工作。你只要沉进去,你就会喜欢。

如果你什么都做不了,我觉得还有一件事情可做,就是阅读啊。如果一个孩子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读者,那是他一生的幸福。

我曾经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一边吃晚饭一边把书打开,第二天早上凌晨 4 点钟读完,他的力量这么大,就让你完全忘了睡觉。

别人写出来你能够读懂,你如果是一个高级的读者的话,跟你写作是一样的,你如果能够懂得语言的节奏,那么你的快乐会比别人多很多很多。

你可能从事一个你不喜欢的工作,没办法,我们要养家糊口,但绝不是说这样的生活就没有意义,我们还是可以沉浸到一个热爱的东西里面去。它不是没有条件的,但这个条件是我们可以来慢慢地养成的。

我儿子经常问我说,人在世界上什么东西最重要?我说如果你想要很好地走完自己的一生,你要能过普通人的生活。

你不能说你爸在清华工作,将来就要考清华,你不可能的。嗯,他果然没考取。比如说你就是突然没钱了,生活很拮据,我相信你也不会说挣一点生活费挣不到,如果你能过这个生活,我可能就很放心。就生活不管怎么变,你只要能够过普通人的生活就很好。

当时我那 10 年不写作,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我觉得不写作有问题吗?没有任何问题,因为我还是一个狂热的喜欢文学的人。有那么多大师级的作品你都没有来得及读完,足够我一生来阅读了。做一个好的读者跟做一个好的作家是一样的。我现在还愿意写作,是因为我现在觉得写作对我来说还是一个巨大的乐趣。

我周围也出现这样的一个情况。比如有的父母抱怨说,孩子去了一个单位,工资很高,一个月差不多两三万块钱,但问题是很忙,忙到他觉得生命是白白地糟蹋了,于是就说换一个单位,我拿一万五行不行?他母亲就非常生气。

可是我听到有点高兴,我觉得这些孩子跟我们这代人不一样,1950 年代、1960 年代出生的人,觉得苦一点、累一点算什么?可是这帮孩子就是超过我们。

80 后、90 后甚至 00 后,他们开始来思考到底这个路是不是我走的,有一种自我意志开始调解,开始选择。

一旦把道路跟掉队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你会发现,其实很多人勇敢地选择不同的道路,自动离开。比如挣 3 万块钱的那个序列他觉得没有意义,他就可以离开。

人最重要的是自由选择,就是你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境遇,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我在 1980 年代读大学的时候,曾经特别喜欢列侬和甲壳虫,有一首歌曲对我影响特别大,就是《Let it be》,玛丽妈妈的智慧。

每当他遇到困难就会有一个声音跟他说,让它去,没什么了不起,大家都在经历失败,经历掉队,所有的人都一样,如果你克服不了这个困难,就让它去,你就无视它。

所以今天,要克服掉队带来的焦虑,其实很多的作家们他们所提供的某种思考的路径都是一样的,比如克尔凯郭尔,比如托尔斯泰,比如博尔赫斯,他们对年轻人最大的忠告就是 4 个字,不要忧虑。

我在田野上看见了一朵百合花,我从植物身上学到了最重要的东西,不要忧虑,不要担忧,不要恐惧。

我也可以向年轻人推荐一本书,这本书当年帮助我在 1990 年代走出困境起了很大的作用,是哲学家保罗·蒂利希写的,叫《存在的勇气》。

他觉得我们今天的勇气是一种巨大的终极的勇气。他不以危险为危险,他不管危险的存在,不管明天就要死亡。不管非存在的威胁,而敢于肯定自己生命的这种勇气。

你的生活中有很多的东西就是非存在,不是存在,它来自于各个方面,它在威胁你,让你感到恐惧,让你忧虑。

你采取的姿态就是不顾,你可以一边带着忧虑恐惧,你一边正确地或者说真正有热情地投入到你的生活中去。

这支视频是我们与格非的Live 对谈片,希望你能从中得到更多答案、方法、安慰。

撰稿:拂晓星

责编:ss

生活不管怎么变,

你只要能够过普通人的生活就很好。

1 阅读:13
评论列表
  • 2024-09-09 21:41

    漫天风雪中掉队很可怕,你会发现,走着走着,前面地上的脚印就逐渐被雪覆盖了,分辨不了是旧的脚印还是新的脚印,一回头,自己走来的脚印也很快消失了

新世相

简介:我们终将改变潮水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