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雪下得好大好大。朔风怒吼,鹅毛般的大雪漫天挥动着它尖厉的羽毛片,将苍茫的天空撕裂成阴郁的碎片。城市被高天呼啸的寒流浓罩在刺骨的凛冽中,车辆如同惊涛骇浪中飘摇的船只,踽踽行驶在已被大雪覆盖的街道上。行色匆匆,拉紧帽沿,裹紧衣袂的人们如同一个个夜色朦胧中的幽灵,步履蹒跚地往远处昏暗的灯火中摇摆而去。此刻我正急急赶往医院大楼的急诊室,准备值夜班。我还未走到急诊室门口时,在走廊的那头就看见急诊室门口有一位矮小的青年女孩怒不可遏,气急败坏地抡起拳头朝她身旁一位高大的男青年雨点般地砸去,口中撕心裂肺地叫骂着:“都是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要不是你,我的手臂也不会划伤,你让我死了算啦,何必还要假模假样拖拽着我来医院,走……”那女孩还在气愤地嘟囔着,但她即刻被一言不发,牛高马大的男孩用尽气力,按倒在急诊室门口候诊的皮椅上,她又嘤嘤嘤地哭泣起来。随着我的身后也传来阵阵连续不断沙哑的哀伤声调,我回过头看去,我看见有两位满身落满雪花的老人正哼哼唧唧地跟随我,朝急诊室艰难地慢慢走来。尽管医院里的暖气开得十分充足,但那两位身著厚厚棉衣裤的老人,仍颤抖不已,筛糠般痛苦地哀号着。我推开急诊室的门和当班医生交接后,我便喊进坐在门口那对看样子是小情侣的男女青年进屋就诊。原来为了过年筹划去女方家送财礼的事,那矮小而强势的女孩不满意虽牛高马大却有几分懦弱的男孩太抠缩,争吵之下嚷嚷要割脉自尽,用茶几上的水果刀深深扎伤了自己的手臂,流了好多血。男孩吓坏了,抱着拖拽着女孩,飞车来医院急诊。说实话作为一个有着30几年行医资历的老医生,在我接诊的所有病人中,我最轻视的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对赌自己认为不公平事端的患者。我处理好那个矮小女孩的伤口后,开了打破伤风的消炎针剂,叮嘱他们几句后,便喊进了那两位满身雪花仍没融化尽的老人。两位老人虽不哆嗦颤抖了,但仍就是苦瘆着满脸的皱纹。尤其是那位戴着一顶破旧毛毡帽的老头,他痛苦哼唧的声音始终就停不下来。原来这是冒着风雪赶了半下午路程,从城市远郊农村赶来看病的老人。我初步为老人检查了一下,从老人那痛苦的哼唧声和他对病症的诉状,我判断老人是骤发性的消化道穿孔。但依老年人的年龄和病情判断我又推测老人病情,应是由于长年性的消化性溃疡的加深和久病不治的拖延,由胃肠道的恶性肿瘤引起的穿孔。如胃癌、结肠癌等。这类患者体内肿瘤不断生长恶化,侵蚀消化道管壁,最终导制穿孔。针对老人病情的判断,我立马作出了让老人全面检查后,住院开刀治疗的诊断。我开了所有检查化验的单子,让老人即刻去交费检查。两位老人搀扶着走出急诊室后,不一会的功夫,那两位老人又折返回急诊室门口。老太太推开急诊室的门,颤颤惊惊对我说,医生这么多的检查化验,我们做不了,没这么多钱呀,你检一道便宜的查验好吗。唉……我从老人那痛苦的神色判断,这对老人应家境特别贫苦。于是我对老太太说,老人家您家老先生有可能是消化道穿孔,而且有可能是结肠癌。这些检查必须做呀,要不不能最终确定病症,不好对症下药呀。老太太听了我的话,身子一歪就要倒地,苍白的脸上立马沁出些汗来。我扶住老太太思忖一阵后说,老人家,这样吧就做一项检查,照下CT吧。老太太颤颤巍巍走出急诊室,扶起坐在门口仍疼痛剧烈已是脸色惨白的老先生朝医院交费处走去。坐在急诊室,我左等右等那对老人拿检查结果来,但等了很久也不见这对老人的身影,我连忙往CT扫描室打了个电话,问可有两位农村老人来检查。答复当然令我大失所望,我立马意识到事情不好,那个老太太肯定是把我对她老先生的诊断预判告知了她老先生,两位老人担忧医药费昂贵而弃医回家去了。我心急如焚,急忙跑向医院的大门口。哪里还见那对老人的身影,只有漫天肆虐的风雪搅得天地一片混沌,远处一两点昏黄的街灯朦胧闪烁。行医经验告诉我,那个老先生绝对是直肠癌引起的消化道穿孔,他这一弃医归家,等待他的将是生命的终结。

作为医生我陷入了巨大的悲恸之中,救死扶伤夲是我的天职,当年我选考的医学专业既是我从小立志的理想,也是我们家族择业的传承。但此刻面对弃医而去,淹没在风雪归途的那对可怜的老人,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因为部分底层人的贫苦而从医院弃医,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既治不了他们的病,更救不了他们的人。我伫立在风雪之中,任凭劲厉的寒风和彻骨的飞雪抽打着我,作为医者我只能暗自伤神。像这类因无钱看病而弃医的人,几十年的行医经历我见过太多太多的案例。这几年还算好了许多,因农村合作医疗的实行,大病报销比例逐年提高。像那对弃医不治冒着风雪匆匆归去的农村老人,如果能住院开刀治疗,他们的医药费至少可报销百分之九十。我的初衷也是希望他们能够住院治疗,可不想因检查费用的昂贵,还是吓跑了他们。前几年我还接过一位农村亚急性肝衰竭的患者,年龄刚四十出头的男性,他是家中的顶梁柱,上有父母下有妻子儿女,一家人全靠他辛勤的田间劳作而维持基本生计。那位中年人也是风雪交加之夜送来医院的,因起病急、病情重,从急诊室就转到了我所在的重症医学科。讲实话,对于肝衰竭的患者,他不算是重症患者,许是长期的乙肝加之繁重的农活和久拖不治,他送来医院后病情十分严重。初始时他常常是肝痛如刀绞,虽痛得大汗淋漓,但他却咬着牙,苍白着脸尽可能让呻吟声低至细碎,他怕家人过于担心。我给他进行了两次人工肝治疗后黄疸虽当时有所下降,却很快又回升,指标也还没达到要放弃的程度,用了抗病毒药物后,患者的病毒也压制了下来。这位患却在住院治疗五天不到的一个早晨,因为费用的问题便强令他的妻子签字放弃了治疗。他告诉妻子,既在医院要靠时不时补充的药物来维持时好时坏的病情,那不如回家去,拖多久算多久。我劝慰他说,你的病也许后面这样有规律的抗病毒治疗,还是有希望痊愈的,甚至是能活到儿孙满堂,享上天伦之乐呢。他苦着张苍白的脸对我说,医生我谢谢您老啦,我看得出您是在用心给我治病,您的大恩大德我完全感受到了。但我不能呀,现在家里田亩全靠快我70的老父亲伛偻着风湿病的腰去抠弄,两个孩子都寄宿在读中学,家里本就没有什么积蓄,这不到五天已用去的几万块钱都是举债借来的,这一天差不多万把块钱,我实在撑不下去了。不是出院后医药费有报销吗?我问他。唉,报是能报一些,但许多药报不了,杯水车薪呀。债却总是要按时还呀,何况亲戚邻里已再难借到钱啦。唉,回去吧,拖一天算一天,谁让咱就这个命呢?我心里焦急不堪,看着他的妻子用一辆三轮车拖着病歪歪的这位中年汉子哼哼唧唧地消失在茫茫的风雪归途中,我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我对他病情的结论:他回到家后受损的肝脏将会彻底孤立无援,没有喘息再生的机会了,他很快会因为毒素、电解质、内在环境和营养问题而走向多器官功能的衰竭。他……我伫立在医院大门外怒吼的朔风中,任凭暴雪铺天盖地向我袭来。听了老同学上面的深沉叙述,让我立刻想起《谢谢你医生》专题记录片中几个因同样无钱而耽误治疗的故事。一个患了贤病的小女孩,按医生要求,她应该定时做透析,这样才能减轻痛苦,维持生命。若运气好,配型成功,手术后,小女孩是完全可以保住一条小命的。然而懂事的小女孩知道自己的爸爸没钱,即便疼痛得厉害,她也绝不呻吟,还强打精神告诉她爸爸,爸爸我现在好多了,一……一点都不痛。小女孩强忍疼痛,就可以少花钱做一两次透析。结果就是因为少做了这一两次透析,小女孩的病情迅速恶化,不久就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得知真相后,小女孩的爸爸哭成泪人,这个男人为了给并不是他亲生的小女该看病,他已把打工挣来的所有积蓄花光了,还举债不少。小女孩临终之际,这个哭成泪人的男人默默地为小女孩穿上了她生前最喜欢穿,但始终都不舍得穿的那件蓝底小白花的衣服时,在场的医生和护士都默默垂泪。屏幕前的观众甚至是有人号啕起来,整一剧场似乎都在抽泣,无比动容。

《谢谢你医生》中还有个故事,让观众动容,并对仁心大德的医生崇敬不已。一个工人,他在工作中不小心被厂里运货的车撞倒。送到医院检查后,医生决定给他的伤口缝合,但他却迟迟不去接受治疗。医生看到他坐在候诊室椅子上痛苦得脸都在扭曲,感到十分纳闷。医生问他为何不去接受治疗?他说他要等老板过来,鉴定工伤后决定给钱才可以治疗。结果医生一看情形不对,那个工人已开始放肆呕吐起来,医生建议送他来医院的另一个工人,赶紧送他去做全面检查,可这个工人也微微喏喏,他说他不当老板的家。医生气急了,他判断被车撞的工人肯定颅内在出血。医生二话不说,立即安排对这个工人进行急救,这才避免了一个生命的危亡。《谢谢你医生》和一般的医疗剧不同,之所以令观众十分感动和震憾,它不是像一些医疗剧讲述的都是医生如何将患者从生死线上抢救回来的故事,而是把镜头聚焦在现实中那些因各种原因而无法获得救治病人的故事,让观众感动感慨之余更多的是去思考,在贫困和无钱的阴影胧罩着这些无所依靠的患者和家庭身上时,生命价值几何?我们的医院,我们的社会到底应如何来承担起这人命关天的沉重课题。回过神来,望着眼前仍沉浸在因钱的作崇,不能及时行医的我的这位老同学,老医生,我也跟他一样,陷在生命的轻重由钱决定的困惑中。我的这位发小,我这一辈子交往甚厚的故人,因我们的父辈都是老军医、老朋友,我们虽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从事着不同的职业,但我们同气相应,同命相连。1978年,我们一同洗脚上岸,在生产队那间狭窄的房间,俩人共同鼓励打气,俩人互帮互助,俩人拼了命地复习并幸运地考上了不同大学不同专业。他当年是考上湘雅八年临床医学专业的幸运者,我当年考上的是所谓塑造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师范大学。尔后,我们几乎每年都要互相探望一次,几十年我们守望相助,心心相印。每一次的会面,我们聊过往,我们聊现实,我们聊各自工作岗位的些许琐事,相互告慰和劝勉着各自的生活历练。当他饱含着热泪跟我沉重苦涩地讲完上面这两个都因贫困而弃医的故事后,我在想作为行医30多年的医者,对这类因无钱弃医不治的现象他应已司空见惯了,何至于他始终就无法释怀呢?我遂想起我们插队在湘南山区的一件往事来。1972年,我和老同学下乡的第四年。晚他四年下乡,他唯一一个亲妹妹,在一次去山林里打猪草时被毒蛇咬死了。其实按当时的政策,他下了乡,他妹妹是可以留城的。但他们家爷爷是大资本家,解放后被潜伏在大陆的蒋匪特务逼迫拉拢,为特务干了些对抗共产党和政府的事,后被收监判刑,死在监牢中了。他的爸爸是国民党的师部军医,虽解放后参加政府工作,但反右斗争中被打成了右派,死在了锡矿山的矿坑里。她的母亲也是原国民党的师部军医,解放后在长沙某高校仍从事医疗职业,文革中被打成历史反革命份子,场场批斗少不了。这样的家庭出身,他们两子妹先后下乡插队落户,自然是难以幸免的。他妈妈考虑两子妹在一块,好有个相互照应,于是也就让他妹妹也插队到了我们下乡的湘南山区。我们下乡插队的那个生产队长是个悲天悯人的老贫农,他善良宽厚。他特别同情我这位同学一家子的遭际,于是买了两头猪,在生产队的牛栏边砌了猪圈,让老同学的妹妹当起了两头猪的饲养员。这活计实在不重,他妹妹也干得特别卖力。除去队上每家每户收泔水剩饭烂菜叶,她还央哥哥收工后去队上后山林打猪草。两头猪在她的喂养下也长得十分肥实,油毛闪亮,还通人气。社员们也很高兴,憧憬着过年杀了这两头肥猪,分些猪肉好过年。那个炎热的夏天,我和老同学都被抽去修护我们湘南的永明河堤坝去了。他妹妹寻思着哥哥不在,自己独自去队上后山林打猪草,反正是轻车熟路,之前跟哥哥去过无数趟。于是背着背篓,拿着镰刀,哼着小曲她就去后山林了。山林里的夏天正是各种毒蛇出没的季节,平时两兄妹上山打猪草,一个拿棍子在草丛里先驱蛇,一个就割猪草,通常是无大碍的。可那次是他妹妹第一次独自去后山林打猪草,又正值最炎热的午后。蛇怕热最喜盘踞在草丛下,阴凉处。他妹妹自恃熟悉打猪草的山林,但却忘记了毒蛇的存在。尤其是被柳宗元在《捕蛇者说》中描述的“黑质而白障”的眼镜蛇更是有巨毒,且在我们插队的湘南山区四处皆是。他妹妹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眼神不好,分辨不了草丛中毒蛇的颜色,一刀下去就被躲在草丛中的眼镜蛇咬了一口还不自知。结果回到猪圈就毒气发作,浑身抽畜,口吐白沫。在送往公社卫生院就诊的半路上,他这个下乡插队半年不到的亲妹妹便魂归天国,与他阴阳相隔了。当队上派人飞奔去永明河堤坝通知他时,他肝肠寸断,泪如滂沱,撕心裂肺的哭声,使整个加固堤坝的修河工地,都沉浸在万般悲痛之中。收回那段苦痛不堪的过往回忆,我和这位已是两鬓苍苍的老同学各自望着餐厅外风搅雪卷灰朦朦的苍穹下,那些行色匆匆奔往渺远深处的路人。我知道我这位老友又想起了他那已逝在湘南山林眼镜毒蛇口中的他的亲妹妹。我们俩还能说些什么呢?过了许久,我对他说,老同学,别太难过,是的,作为一个老医生,在医院你看到这些因贫困而弃医不治的现象的确是令人痛心的。别说是医院,你看窗外街市上在暴风雪中行色匆匆的归人,哪一个人的命不是可以分斤称量的呢?托尔斯泰大文豪说,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决定这些家庭不幸的一个重要因素便是金钱呀。像你们医院药的昂贵和轻贱,医生治疗手段的高超与低廉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被救助者的富贵与贫困也是客观存在的。问题在于那些无病呻吟,小病大治,住高级病房的患者,他们天生就命值千金,他们可以占用最好的医疗资源,医治并无大碍的小病。而因贫困久拖不治,送医后又因无钱,弃医不治的患者,他们天生就命比纸薄。他们虽同样有权利去占用最好的医疗资源,但他们因囊中羞涩而不能,因家境贫寒而不能,所以他们只能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天年,任其延续或终止。听了我的话,我这位行医30多年的老同学、老朋友,慢慢擦了擦取下的眼镜片,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老同学,你知道吗,当年你非劝我和你一同考医校,我却执意考师范。虽然我父亲也是医生,但父亲后来被迫脱掉白大褂而去当农民的痛苦经历,不知如何就成了我当时选择报考学校的心头之痛。加之我童年的眼睛之殇,我这一生最怕的是去医院。我怕在医院里见那些各色病怏怏的人,我怕听医院里因生离死别的恸哭声,我怕见医生那总是严肃得风雪交加般的面容,我怕听病人家属对医生不满治疗的咆哮。在医院里我始终感觉这里是人性最为真切展示的生死场,在这里人性的脆弱和无助,人性的善良和丑陋,人性贪生怕死的怯懦似乎被放大和扭曲,总是叫人不忍直视。当然,我最怕看见的是从病房里推出的盖有一张白色床单,裸露着一双冰硬脚掌的死尸,那些正在风雪归途中去往天国的殒命之人。我忽然又想起我学校里那个死于肝癌晚期同行老友来。那次我和学校的老师去探视这个即将退休,却身罹肝癌且到了晚期的同事。他被送进医院并不久,他的病是学校老师集体体检查出来的,事先他无半点病情征兆,但我却似乎有些感觉。因为我在内地当校长时,去探望过一位同事的父亲。那位同事的父亲也是肝癌晚期,可能是由于冬天,屋子里光线有些暗,他父亲依偎在火笼子边上,用棉被盖着身体的大部还似乎在打着寒颤。他的脸厐熏黑熏黑,他的鼻孔朝天且很大很深也是黑黝黝的。我回家后问过父亲,父亲也首肯患癌症的病人,面部很黑,鼻孔朝天且黑黝黝的。后来,我岳母患肝癌,到晚期时她的面容也似我那个同事的父亲。我这位同事在体检前,他的面容极似我同事患病的父亲和我患病的岳母。但我同事这位仁兄,生性乐观又爱打牌,整天乐哈哈的,我是不忍将自己对他是否患肝癌的猜测告知他的。我与这位仁兄亦是不打不相交的老友。他毕业于华南师大中文系,是文革前最后一届的大学生。几十年的教育教学的资历,让他自视很高,颇有点瞧不起恢复高考后大学毕业的同行。我初始从一所撤办高中的学校,调到他任职的这所区重点高中的学校,分在和他同行班教学。对于我的到来,他没有其他科目老师的热情,冷冷地询问了我的基本情况后,这位仁兄更是矜持再三。就连集体备课时,他对我的某些备课意见不是否定,就是嗤之以鼻。当然背后他还是能够采取我的一些备课建议的,尤其是从别的科目老师口中,我得知他十分佩服我屡屡在教学检查时获好评的教案。他的教案是线条纲要似的简案,他说他写不出我这样优秀的教案,尤其是教后扎记。我当时却全然不把他的轻视放在心上,文人相轻,自古亦然,我心知肚明。但想起他年长我许多,又是文革前的大学生,我还是表面对他十分尊敬,心里却有些许不服气。其实作为文革最后一届大学生,到底学了些什么东西,我是清楚的。65年进大学,66年5月来势汹汹的文化大革命,同样终止了他们的学业,之后下军队、下农场。比之老三届66届高中生,他们也仅仅是多学了一年的大学知识。当然我无意于贬低这位仁兄文革前这最后一届大学生的学养和学识,何况我考大学前,也只是66届初中毕业生的学历呢。后来几次统考下来,我所教学生的成绩占了先机,遂开始我们才日益加深了友谊,最后成了无话不说的老伙计。老伙计住院后,我几乎难隔三五日就去医院探视他,陪他说话解闷,陪他聊天分神,有时我的说逗竟让他笑声鹊起,病房里洋溢着浓浓的暖意,就连他的老妻都被感染了。但每每走出病房,我的心头却是纠结着浓郁的伤悲。想着这么个热爱生活,乐观而又自视极高的人,不日将踏上风雪载途的天国之路,将魂归九泉,我便禁不住淆然泪下。有次,我刚走出这位同行的病室,就听到住院部的走廊尽头,一男女在低声但却充满了极其无奈的哀伤对话。“咱爸住这九天的医院,一天差不多一万块钱医药费,我这边再也拿不出钱了,但刚才你也听医生讲了,后续至少还要治疗十来天,该你想办法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姐呀,你不是不知道,我和你弟妹我们俩都下岗啦,现在摆摊卖豆腐花、冰凉粉,一天能赚几个钱,还要负担小婷的学费,唉,这可咋整呀。要不咱爸……”“不行,咱爸才五十多,治好啦还能活几十年哩。你想想办法去你岳家先筹点,等姐缓过来还你。”“这……能借到吗?又不是一笔小数目,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呀,姐!”这对姐弟因父亲的医药费而犯愁作难的对话还萦绕在我耳边,刚走到门诊大楼,我又看见一位白发苍苍,发丝凌乱的老母亲正扶着她的儿子颤颤巍巍地走出外科诊室。她儿子一条腿虽被层层纱布裹着,却仍在点点渗血。一位架着一幅金丝眼镜的大夫淡淡的对那位伤腿的患者说:“年青人你的情况有点严重哦,费用虽会有点贵,但如果你放弃治疗,你这条腿今后就只能截肢了呀。”“那就截肢吧……”那年青人颤抖着说。他那位老母亲苍白着一张脸,对那位年青人说:“别,别介,回去砸锅卖铁,向乡邻们磕头借债,咱也得听这位医生的!”唉,都是因为钱闹的,钱左右着人的生老病死,钱左右着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钱在医院里所产生的魔力比在任何场所都要干系重大呀!

听完我的诉说,老同学也是重重地叹息一声。他说,老同学我真庆幸你78年没听我的劝,这30多年我在医院里睁眼闭眼看到的不仅仅是因钱弃医的人间悲剧,还有那许多因没能挽救患者生命,或没能根治患者病症的患者本人及家属吵骂打斗医生的人间闹剧。医闹,你知道吗,那场面更让人心惊肉跳,更让闻风丧胆,医闹的结果更令人悲痛欲绝,更令人匪夷所思。尤其是近些年,不知为何医闹现象竟呈上升趋势,且演变为行凶杀医生的恶性事件了。作为行医了30多年的老医生,无论如何,我都想不明白医院里甚嚣尘上的医闹,究竟意欲何为?医院并不能完全决定患者的生命走向,生死也不全由医生可以掌握的。尤其是有些严重的病症,送来医院已到了即便倾全力抢救,已回天乏术的地步。可有些家属就是责怪医生抢救不及时,医治不到位,用药不对症等。对于患者来说,求生欲强烈,他们希望医生能妙手回春,甚至是在他们身上出现治疗的奇迹,这些我们当医生的不但理解且同情。而且我们都希望用自己所历练的医疗技艺迅速治好患者的顽疾,解除他们身体乃至心灵上的痛苦。但医生不是神,也没有指病即瘉的金手指。凭天地良心说句公道话,百分之九十九的医生对他的每一个患者,应该都主张全力抢救,倾心医治的。他们或有心力不足,技难胜任的时候,但他们却会寻求会诊,会请教高手,会翻遍医书,会收集类似病症诊疗的种种案例,为治好他的患者,我们医生也是披肝沥胆,皓首穷经。还有不少医生,生性就心慈手软,在治疗他的患者时不仅仅是倾心倾肺,春风化雨,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而且对患者因家贫少钱,经济困顿难以久医的情况,还会解囊相助,发动募捐,向医院为患者申请医疗费的减勉。可……可,说到这里我的这位老同学竟一时哽咽了。是的,医闹,无论是围堵医院打骂医务人员的“武闹”,还是无良媒体兴风作浪造谣生事,煽动舆论施压的“文闹”,多年来一直都持续给医疗行业造成巨大伤害。此起彼伏的伤医杀医事件,加之某些日益娼妓化的无良媒体,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全国医务人员,给他们身心造成了巨大的痛苦,也迫使他们不得不采取必要的自保措施。这是历代少见的怪现象,还是社会贫富悬殊日渐增多的现实;是由人们不平衡心灵造成戾气上升的因果作祟,还有好看怪异热闹现象愚昧人性的还魂?这些现象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让人难以言喻。但善良的人们啊,你们千万不要觉得医闹与己无关,其实医闹是要我们全民为之买单的,这是不争的事实呀!我们来看一则医闹的荒唐案例。一个小小的痔疮病例竟导致患者穷凶极恶地持刀行凶,杀死杀伤两名医生。我们知道十人九痔,痔疮并非大病,何况杀人者只是认为他的痔疮病医治效果不太理想,就去行凶杀人,他怎么会不懂痔疮这种病很大程度跟自己的生活习性相关联,生活中稍不注意坐久了,吃多了辛辣食物都有可能病情复发加重,何况杀人者夲就是个无辣不成餐的四川人。他就是故意寻衅滋事,而且他对那位尽心医治他的医生连捅14刀,这是何等的丧心病狂。捅了主治医生14刀后,他似还不解恨又追击另一位无辜的医生,也把那位无辜的医生连捅数刀,只至这个杀红了眼的恶人被制服。

时间上溯至2014年的山东日照市人民医院,患者家属不满患者在医院死去,不认可医院对死者的医疗鉴定,于是他们纠集一些并不明真象的亲属,在医院就诊大楼设灵堂,烧纸喊寃。在医院大门口扯横幅,摆花圈,堵死进出医院的大门,让急救人员和车辆无法进出,医院保安和前来的公安民警多次劝说疏导也无效。他们还发动多次袭警、打砸医院没施的恶劣行动,以致酿成7人受伤,2人重伤病危的恶性案件。还有一起是发生在浙江金华一家医院,由无良媒体,网络大v恶意煽动的医闹事件。一位脚上有一个仅3㎝伤口的病人,到医院就诊。医生建议对伤口进行清创缝合,遭到这位病人的拒绝。没想到当晚这位病人又电联医生,同意并让已下班的医生来医院为他清创缝合。医生放下手头的家务立马如约而至,但这位故意刁难医生的病人又变卦,不同意医生为他清创缝合,白跑一趟的医生只好又回家了。可就在医生回家后不久,医院立马冲进来两男一女跑来闹事。他们在医院护士站架起直播没备,对着镜头颠倒黑白,信口雌黄,大肆指责医院草菅人命,延误救助。护士站的护士不堪其忧,只好报警。这两男一女,别有用心想用流量和舆论来反制医院,他们的丑恶行径,当然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丢了夫人又折兵”。他们无耻的医闹丑行,立刻遭到了网友们汹涌而至的指责,这两男一女连同那位居心叵测的患者,也被网友人肉搜索,无可逃遁。更让人痛恨痛心的是,发生在北京朝阳医院眼科医生陶勇被他患者崔振国砍伤的医闹案例。崔振国是北京的一位农民,近视高达1500度,两次手术并未见好转,濒临失明的边缘。他的眼睛状况已不再适合手术,何况北京也没有一所医院,一个眼科大夫愿接诊他。崔振国听闻朝阳医院天才眼科大夫陶勇的尖端眼科医术后,遂求诊陶勇。陶勇也知道崔振国这种眼病顽疾医治渺茫,他大医仁术,悬壶济世的恻隐之心,还是不惜冒着风险接下了这个“不治之症”。但同时他在术前也向崔振国申明了术后并不能完全使其复明的情况,并征得了崔振国的签字同意。术后崔振国的视力大有改善,摆脱了之前睁眼瞎的困境。然而崔振国是典型的恶狼和毒蛇般阴险狡诈又贪念郁积的一介农夫。他提上裤子不认账,不满足眼睛部分视力的恢复,开始碰磁医院,寻衅滋事,全然忘了陶勇这个救命恩人。陶勇的菩萨心肠又自掏腰包为崔振国做了一次激光手术,这反倒让这个丧心病狂的恶狼嗅引了嗜血的机会。于是他多次纠缠医院,纠缠陶勇索要赔偿。当然医院是不会理会他无耻行径的,陶勇也被他骚扰得无法行医。于是崔振国变本加厉,他持刀闯进陶勇的办公室,对着陶勇身上的要害之处连砍6刀。第一刀差点就击穿头骨,让脑浆迸溅,使陶勇即刻毙命。到底因这个恶魔视力偏差,才手起刀偏,让陶勇从鬼门关检回了一条太过善良的薄命。只不过第二刀只差5厘米就砍中了陶勇脖子处的脊髓,第三刀只差1厘米就砍中陶勇的大动脉,余下三刀,陶勇的左手臂右手掌都伤痕累累,即便恢复健康恐怕也无法再做眼科手术了。

一个天才的眼科大夫,一个救助了近两万眼科患者的仁心大医,陶勇被恩将仇报的凶手崔振国砍伤的行为让人们愤恨,让人们痛心,让人们更加匪夷所思。医闹这一恶德恶行,这一社会亟待铲除的毒瘤,这一因社会戾气上升而导致在医院救死扶伤场所不应发生的昭彰罪恶,何时能绝迹。尽管餐馆里开足了暖气,餐桌上的残羹剩炙还是浮结了一层混浊的油腻。我和老同学仍在絮絮叨叨,喋喋不休,讲述着发生在医院里种种让人痛心痛恨的潇潇冷雨、飘飘寒雪。已是半下午了,就餐的人也聊聊无几,餐馆服务员也龟缩进后台去翻看手机去啦。走吧,天色不早啦。外面的世界仍是雪花如席,朔风如刀。人的这一辈子,生老病死也如同这风雪交加般充满了艰险而渺茫。初到这个世界时我们的呱呱啼哭似就表明,我们终将逝去的归途也将是天地混沌,风雪交加。无论显达富贵还是贫贱困苦,生老病死于我们都是一样的公平公证,任何人都难逃死劫。于此,我们为何不象我们走在来路时,心中总留存着一份光明和幸福的憧憬呢?人生的历程应当是我们学会思考和接受生老病死的过程,在这漫漫的征程中,且让我们用“亦无风雨亦无晴”的平静来珍惜和面对,那样的话,我们就不会总局囿在鸵鸟般的沙尘中,而是走出这风雪交加的归途去珍视这世界别样的广阔与美丽。走吧,老同学。此刻风停了,雪花正在飘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