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是谁。
卫将军卫国公家的大小姐是她最不值一提的身份。
一
我四岁时，战火四起，几方蛮夷联合进攻，咸朝兵力不足，我军节节败退，敌军从南而来直逼京城。
京城里，已经有许多人向北逃去，人人都担心咸朝会不会沦为他国的城邦。
这个时候，卫家有个小将军横空出世。用奇袭之计，打出咸朝这么多天以来，第一场胜仗。
而后，好几支精兵，神出鬼没，扰了敌方大乱，几日后于平谷关，以少量将士，诱伏敌方五万大军，咸朝，打下第一个漂亮的大胜仗。
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百姓欢欣鼓舞，有人家更是燃爆竹以庆贺。
“卫东醇”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大家的视野。
“卫将军家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个能干的小少爷？”有人问到。
“那是卫家的大小姐！”有人回答。
卫小将军是个年轻女子！
又过了几日，爹爹同我和奶奶说，他要去参军了，爹爹说，女子都在保家卫国，他铮铮男儿岂能偏安一隅？
那一日，爹爹是同许多叔叔一起走的，他走的时候摸着我的头说，“小熙儿，你等着爹爹给你挣军功去！”
衬着血一般的夕阳，爹爹和叔叔们的背影坚毅而果决。
五岁时，卫小将军已经打过多场以少胜多的战役，终于将敌我两方的兵力勉强拉到一个对等的样子。
我踩着爹爹给我做的小凳子，锅里烧着白粥。
六岁时，卫小将军将丢失的城池一个一个夺了回来，百姓的脸上又有了往日安适的模样。
奶奶常常坐在院子里，朝南边望着，一望就是一下午。
各家娃娃过家家，谁人不想扮作“卫东醇”？
七岁时，卫小将军平定边关，班师回朝的消息一路传回京城，各地的百姓纷纷夹道相迎。
我同奶奶日日将小小的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等着爹爹回来。
可是回来的，却只有爹爹的牌位和一个刻着卫的营千总令牌。
奶奶登时倒下，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到晚上吞下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
我坐在奶奶身边，抱着爹爹的牌位和令牌，流了一宿的眼泪，爹爹，小熙儿都快不记得你的模样了。
第二日，几户邻居大娘都知道了我爹爹的事情，帮着我料理了奶奶的后事。
从此，唐明熙成了孤儿。
二
同爹爹一道参军的王叔叔说，他收养我多双筷子的事儿。
李大娘却说叔叔打仗断了手，家中还有妻儿老小要养活，不容易，不如她来抚养。
张叔叔却说，李大娘家的老太太身边离不得人，屋里还有个小娃娃，哪里还有精力照顾别人，不若他来养。
孙大娘却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哪里知道如何养小姑娘，还是交给我吧。
众人商量不下，一个姓王的姑姑出现了。
王姑姑说，她是济慈局的，济慈局是收养孤儿和鳏寡老人的地方。
叔叔大娘们当时是不肯放我走的，他们担心我一个人去了会受欺负。
结果王姑姑很坦然的说，放心，济慈局，是卫小将军卫东醇请旨办的。
一听卫小将军的名字，叔叔大娘们才松了口，王姑姑见了，朝众人福了福身说：“各位放心，唐明熙是咸朝将士的后人，有我在，必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叔叔大娘们都是粗人，哪里懂什么礼仪，这一下子到把众人整的拘手拘脚的。
我问王姑姑，我去济慈局，需要花多少钱。
王姑姑笑道：“傻孩子，一分钱都不要你的。”
我拿出了爹爹的抚恤金，分给了叔叔大娘们，朝他们鞠了一躬：“唐明熙多谢各位叔叔大娘这几年的照顾。”
然后跟着王姑姑走了。
看着王姑姑拿手帕拭了拭眼角，我问姑姑怎么了。
姑姑摸了摸我的头，叹着气说，“明熙是个好孩子。”
三
来到济慈局，我以为能在这里见到卫小将军，可是几天了，也不知道哪一个是卫小将军。
我便追着王姑姑问，王姑姑笑着回答我，“这里哪有什么卫小将军呀！”
“这里不是她办的吗？”我又问，我看张叔叔的烧饼摊只要开着，张叔叔就在那里呀。
王姑姑很有耐心，她总是笑着摸摸我的头，“她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等你以后长大了，就明白了。”
我便在济慈局等着长大。
后来听说，在京城街道上，常常能看见一身红衣的女子策马而过，那便是卫小将军。
于是我便常常跑到街道上，想碰碰运气。
有一回，走了神，一辆马车眼看就要把我碾在轮子之下，一双手将我拽入怀抱。
我睁开眼，便看见一身红衣，抬头，一张明媚的笑脸刻进我的脑海。
仙人下凡。
我满脑子只剩下这么一句话。
她抬手擦了擦了我的眼泪，笑道：“小家伙，吓坏了吧。”
见我没反应，她担忧的掐了掐我的脸，我脱口而出，“姐姐真好看。”
她“嗤”一声笑开来，“你叫什么？家在哪里？”
“我叫唐明熙，住在......住在济慈局，就是平安街巷尾那里。”
红衣姐姐愣了一瞬，又笑开，“好孩子，我送你回去。”
那是我第一次骑马，街道飞快地朝后面挪去，风厉厉地刮在脸上，可在姐姐怀抱里，我觉得好安心。
把我送回来的时候，恰好王姑姑在门口，一把接过我，便朝着红衣姐姐笑道，“卫小姐，您怎的亲自来了，快进来坐坐。”
卫小姐？红衣，策马，仙人，这可不就是卫小将军卫东醇？
我可真笨！
“不必了王姑姑，我半路遇见这孩子，就送她回来了，我还有事不进去了。”
王姑姑拉着我，“还不快谢谢卫小姐，她是慈幼局上上下下的恩人。”
我作势要跪下，姐姐一把拉住我。
“不必了，”然后俯身摸了摸我的头，“小熙儿，你只需好好进学，便是不辜负我。”
“会的会的，这孩子丹青很有天赋。”
“那便好。”说着便跨马而上，向我们挥手别过，黑发翻飞，妍妍笑意。
这该当是卫东醇。
后来我无数次可惜，当初的自己怎么傻乎乎的，没跟她多说上几句话。小熙儿，小熙儿，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
于是我每日盼着她能来济慈局逛逛，也越发的刻苦的精进画艺——我不想辜负她。
八岁那年，太子以江山为聘，求娶卫小将军卫东醇，并许诺，此生只得她一人。
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成为一场佳话。
太子登基，到如今，卫皇后只诞下一个昭旸公主，三千后宫，依旧只她一人，皇帝确实做到了。
许多女子羡她能独得夫君宠爱，我也羡过，但后来，我更羡她一个女子撑起一片天。
我没有辜负她，年纪轻轻，便成为闻名京城的美人丹青妙手。
四
哦，美人不是说我。
是说我，只为美人作画，别误会啊，在我眼里，好姑娘们全部都有自己的美！
你说，一群好姑娘们日日围着你转悠，这差事，谁不迷糊啊！
许多丹青先生都来向我请教过其中秘法。
能有什么秘法，只因我也是女子，我除了懂得女子眼中的美，更懂得如何尊重女子的美罢了。
渐渐的，我成了京中小姐的御用画家，跟小姐们都混得熟，还知道了她们之间的一个“潜规则”：没有小姐愿意进宫，因为皇后独宠后宫。
小姐们一说起这件事便情绪激昂：皇后她就该独宠后宫！谁要是进宫就是她们的叛徒！
今日皇帝的姐姐大长公主设春日宴，邀我前去为小姐们作画。
小姐们一见面便和我玩笑，说上回给她画的仕女图如何如何，这些天园子里的花开了，又做了新衣服，纷纷同我敲定下一回作画的时日。
我忙忙点头，小姐们明媚娇俏，看着就赏心悦目，哪有不答应的。
开琼筵以坐花，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小姐们入宴，我将小姐们入画。
画成之后，一个个围过来瞧，夸我把她们画的真好看，说我把这场宴会画的真华美，就更加开心。
其中一个鹅蛋杏眼的姑娘，更是冒着星星眼，拉着我的手晃荡，央我同她回家去，务必给她也画上一张。
要不怎么说我喜欢这些好姑娘呢，又懂礼貌又没架子的。
我哪里经得住小姑娘的撒娇，欣然应允。
却没想到她家是皇宫。
一下子把我给激动的呀，我心心念念的皇后娘娘啊，我多年的夙愿啊——我想将一幅画送给皇后娘娘。
摸了摸我怦怦跳的心脏，嘴角都要压不住了，然后忽然间钝在原地。
大意了，我没有带那幅画！
我居然没有带那幅画！
那个鹅蛋脸姑娘也没说她家是皇宫呀！
引路的嬷嬷发现我没动，转头疑惑地看着我，约莫见我的目光过于悲怆，还安慰我叫我别害怕，说昭旸公主很好相与，皇后娘娘也从不为难人。
啊~谢谢安慰，但是这根本不是重点。
到了凤仪宫门口，昭旸这个小家伙扒着门探着脑袋，一见到我就笑开来，我原本悲伤的心情被那一双月牙般的眼睛给笑散了。
她拉着我就朝里走，她脚步快，扯得我踉踉跄跄的。
“熙姐姐，我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我什么人啊，敢跟公主姐妹相称，连忙要俯身赔罪，却被一双手托住，头顶传来疏疏朗朗的声音，“别怕，昭旸如此惯了。”
“母后，你回来啦~”昭旸撒着娇扑向我身旁的人。
天，刚刚那是......皇后娘娘的手！
几个丫鬟见我愣着，过来扶住我，“你是唐姑娘吧，可别被我家公主吓到了，她打小就喊我们姐姐，嘴里跟含了蜜似的，我们都习惯了。”
起身回头，看见一身明黄的皇后，依旧是我记忆中得那张脸，只是多了一份雍容大气，此刻正温柔的看着怀里的昭旸公主，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
“民女拜见皇后娘娘。”我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
这回皇后娘娘倒是结结实实的受了。
然后昭旸公主拉着我往殿里去，丫鬟姐姐们同我说咱们都是有福气的，多少人想拜咱们皇后娘娘都没这个机会呢！
是啊，要不是皇后娘娘，我朝女子怎么有机会同男子一般读书识字，置业经商呢？
我的笔墨，又如何能够在外流传，而小有名气呢？
朝堂之上甚至还出了两位女官呢！
殿里早早为我备好了画案，皇后娘娘叫我松快些，指着那一群姐姐说，“你瞧瞧她们便知道了，凤仪宫没那么多规矩。”
“是呢是呢，咱们娘娘是可是活着的菩萨。”
娘娘咬着牙点着这位姐姐的脑袋，倒像个邻家大姐姐。
在一片叽叽喳喳中，我放松了不少，凤仪宫里的人，真真是好相与的！
粗细不一的笔在笔架上一字排开，各色颜料和一方屯溪墨还有上好的绢帛。
我一一看过去，坐下后，还是拿出我常用的那套笔来。
昭旸好奇的凑过来：“熙姐姐，是准备的东西不够好吗？”
“宫中的东西自是极好的，只是我用惯了我的笔。每个画家都有自己的习惯，一笔一划或轻或重，都要与手中的笔好好配合，我的笔呀，是根据我自己的习惯，特别去订做的呢！”
“难怪熙姐姐的画这样好看！原来是在咱们看不见的地方这样用心。”
听听这小嘴甜的。
昭旸小公主坐在书案边，做出一副提笔的样子，我瞧着皇后娘娘摇着头笑了笑。
起初我还不知道为何，没多大会儿，昭旸便坐不住了，浑身不自在。
瞧她那挤眉弄眼的样子，我算是知道皇后娘娘笑什么了，我也忍不住偷偷笑了笑，却被昭旸公主逮个正着，瞪了我一眼，我马上敛起笑容。
“昭旸公主，换个平日喜欢做的事情吧，这样画出来来自然好看。”我笑道。
“当真吗？我瞧别的姐姐们多是在读书作诗。”昭旸托着脑袋，回想在其他小姐们见过的画。
“别的姐姐可是就喜欢这些呢？”我问小公主。
“是呢！”小公主眼睛一亮，丢下笔，抽出一把剑来，“熙姐姐，你瞧瞧，我这样可好看？”
灵动、飞扬、自在，这才是她。
一幅作罢，小脑袋们纷纷凑过来，
“哎呀呀，画的可真好！”
“我好像能听见小公主的剑发出的呜呜声呢！”
“好像下一会儿，就能看见咱们小公主笑呢！”
“明熙大家，你怎么就能把我家小公主画的这样传神呢？”
哎呀呀~丫鬟姐姐们的嘴也好甜。
昭旸拿过我的画，就递到了皇后娘娘手上，她看了笑意更浓了些，一时间丫鬟姐姐们七嘴八舌的央着我可否多住些时日，给她们也多画上一些。
我一听，我若能在宫中多带些时日，岂不是就能重新画一遍想送给皇后娘娘的那幅画？那一道红衣，我可是闭着眼睛都忘不了呀！
丫鬟姐姐们自然知道只央我是没用的，便有几个人去哄着小公主，小公主对姐姐们有求必应，便趴在皇后娘娘的腿上，“母后母后，你说好不好嘛！”
我看着皇后娘娘的手一下下抚着公主的背。
心里却在想：皇后娘娘，快留下我呀！
五
我自然得偿所愿。
谁叫皇后娘娘对身边的人这样好。
昭旸小公主还大手一挥，将我的出场费全包了。
我过上了被姐姐们环绕的生活。
每天，我们都会玩一个游戏，叫做“明熙猜猜，今天要画谁！”
每日，她们都挤挤攘攘的堆在一起，叫我从中挑出今日轮到画像的姐姐，我也乐此不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