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明宏
编辑|李春晖
每个人身上都蕴藏着时代特征,也携带着穿越时代的人之共性。
网罗细微点滴的《万历十五年》,向我们展示了大明王朝看似波澜不惊却又暗潮涌动的“日常”。它揭示了日常所隐喻的兴衰变化律——兴亡有定,宿命无解。个体的命运无法摆脱时代的局限,人和事在不知不觉中与大环境走向一致。
而发生在“万历十五年”22年后的故事,延续了这一见微知著的叙事范式。覆巢之下无完卵,末世人不如太平犬。小小县城里,少年失志,天才陨堕。物欲横流,人心难测。在大明最后三十余年的气运里,人们挣扎着想要战胜宿命,最终却落得徒劳一场。虽然透出一股无力感,但那种为了生存、为了正义、为了内心秩序去抗争的故事,却有着跨越时空的生命力与冲击力。
如果我们是那个少年捕快,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最近在腾讯视频追X剧场的第三部作品《繁城之下》,本来以为只是看一串凶案的堪破、一个捕快的成长,却最终被卷入400年前的明朝县城,以上帝视角看到了人性的幽微,触摸到了社会运行的肌理,更感受到个体在时代浪潮中的挣扎选择与随波逐流。
《繁城之下》是由王铮编剧并执导,白宇帆、宁理、向涵之、刘怡潼领衔主演的古装悬疑剧,讲述了明朝万历三十七年,江南蠹县接连发生凶案,小捕快曲三更携手典史宋辰、同伴高士聪、冷桂儿、凤可追等人深入调查,揭开二十年前悬案真相的故事。
众所周知,悬疑剧难在不烂尾。抛谜题刺激,解谜题精彩,但当真相大白,观众很容易觉得“不过如此”。《繁城之下》却恰恰相反。8.5的豆瓣开分,到剧集收官已经升至8.6,一路上涨的口碑让《繁城之下》成为2023年第一高分国产古装悬疑剧。越是临近结局,剧集的讨论热度越高,越是让人猜不透。
某种意义上,《繁城之下》和X剧场的开山之作《漫长的季节》很像,即都在悬疑之上具有多义性的解读空间和对现实的寓言性。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而一千个“繁城”也有一千条线索。
君不见,那些讨论帖为了一个细节撕得多厉害。应该说,将观众的好奇心保持到最后一刻,是《繁城之下》突围的关键。而在人心深处引发共振,是腾讯视频X剧场的拿手好戏。
让人“猜疯”的大结局尽管《繁城之下》建构了许多“悬疑之上”的深度内容,但在“悬疑之中”的本职工作里,还是有不少值得说道的地方。有网友说,《繁城之下》把观众重新拉回了慢节奏、高密度、长伏笔时代,以故事留住观众。硬糖君也觉得“慢高长”这三个特点,确实是《繁城之下》拥有高讨论度的底气。
高信息密度是基础,因为不同的观众看到的细节不同,讨论的方向就是多元的。而长伏笔则是高讨论度的必要条件,同一个帖子的热度并不会快速降下去,而是变成长线讨论帖。慢节奏则营造了讨论氛围,不是咋咋呼呼给出“暴论”,而是允许观众细水长流地揣摩玩味。
试看豆瓣的人物分析帖、质感口碑帖、线索推理帖,“繁学”的兴盛完全有赖于剧集精巧的叙事结构和细腻的内容质感。比如有帖子讨论第10集陆近信一家是“机械降神”,前面都没铺垫。结果有观众哐哐给出三个细节加截图,证明陆远暴有弟弟在剧集早有提示,甚至在较早期三更翻阅卷宗时,就已经出现陆近信全家姓名了。
这等水磨工夫,叫人好生羡慕。我等俗客看剧如牛饮水,“繁学家”那是捻须苦吟,不放过任何细节呀!而之所以能吸引到这样的“繁学家”,硬糖君认为《繁城之下》有三个方面很突出:
首先是独特的埋线方式,既有“串联”也有“并联”,各条线索在精准的机缘和时间节点交织,宛如一幅精心描摹的电路图。剧集线索繁而不杂,看似不相关的人和事,却潜藏着不为人知的联结(比如前面几个受害人,被证明都是陆家夺产案的帮凶)。随着结局临近,多条故事线与线索并拢收束,像沙漏一般收网,像支流并入主干一样合流。这是叙事结构上极为精巧的设计,即便水落石出,各个细节也值得细品。
其次是剧集意想不到的情节反转,不断引导观众建立分析后又被推翻前有的结论,循环往复似洋葱剥皮,能够获得解谜式的观看体验,是深度的智性愉悦。同时,这种反转也是符合人物真实行为逻辑的,不是为了反转而反转。比如当剧集给出暗示陆不忧当年可能没死时,有帖子猜宋典史立刻被反驳,一是年龄有出入,二是宋典史是本地人身份不好骤然更易。
最后是剧集为人物设定了“时空之门”,各个人物不仅可以在20年的时间维度进行自我观照,观众也可以以此为契机对他们进行他者视角的观察。如冷捕头在三更心里是完美师父,可是查到一半他开始怀疑,到后来又会产生怀疑之怀疑。又如宋典史,刚开始是怕麻烦的胥吏,后来则被呈现为陨落乡野的独孤天才。他的杏花诗,教人不禁想起唐寅的桃花诗。唐寅的“别人笑我忒风骚,我笑他人看不穿”,不正是宋典史的“若将风尘比国色,世人皆笑我疯癫”吗?怀才不遇的郁郁,大抵会被世人看成疯子。然而谁才是真的“疯了”,这是剧集留给观众的“编外考题”。
不难看出,到这一步的人物塑造,其实已经不完全为悬疑服务了,而是为整部剧的宏旨服务。《繁城之下》不只是要讲迷案真相,更要跳出到悬疑之上,观照人性。
类型拓新下的市井精描古装悬疑剧作为一个成熟类型,说实话已经很难再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了。古龙剧的武侠加探案,曾是不错的类型拓展。内地的《神探狄仁杰》《大宋提刑官》以正剧拍法再现了洗冤禁暴的崇高意义。而近些年,在庙堂与市井之间,似乎再难看到亮眼之作。
当观众打开一部古装悬疑,究竟是为了看抽丝剥茧的好案子,还是获得某种跨越时空的精神共鸣?两者恐怕兼而有之,只不过后一种体验需要在剧集的内核上下功夫。
《繁城之下》的类型创新,是在保有绝佳内容逻辑与叙事张力的同时,还开创了古装悬疑剧的叙事新范式——即在追求质感画风时沉入市井肌底,细致刻画群像,描摹被忽略的微观角落。所谓的“悬疑之上”并不是形而上,而是落到实处的议题探讨。剥离了案件,那一群人所思所想所欲所憎,究竟与今天的我们有什么共通之处?
《繁城之下》所聚焦的蠹县不过是大明王朝治下最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宋典史崇尚清静无为,冷捕头与打行、访行相安无事互为便利,三更只看到了这个基层社会最浅表的运行模式。
但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这个精微的市井模型,还是还原了某种历史真实。当年未必有三更,但必有这样的少年捕快。当年未必有陆直,但必有这样走上歧路的书童。当年未必有林四娘,但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当年也未必有凤可追那样的狂生,但放浪形骸又何尝不是真名士风流?
如果说过去的《包公案》《狄公案》以及“元芳你怎么看”,追求的是宏大背景下的社会景观再现,那么《繁城之下》观照的就是无数个奔波于生活日常间小人物的微观情感世界。
这层表达视角,传递的正是时代洪流下人们的“多重选择”。重来一次,林四娘是逃走还是回翠华楼?陆直是浑浑度日还是奋力一搏?陆不忧是隐姓埋名遁去还是筹谋多年复仇?这一切关乎个体命运的书写,以及“我何以为我”的存在主义思辨。
在滚滚洪流中,被命运裹挟的我们,就像一个又一个的孤岛。没法去共情和理解别人,甚至对自我产生怀疑。但《繁城之下》还是在残酷的运行法则下,给人性的温暖挤出了狭窄的裂缝。
剧中出现了很多让人意外却又合乎情感秩序的和解。硬糖君以为冷桂儿对林四娘应该是恨,但在四娘的坟前她却真正站在了同为女性的角度为她扼腕。“林妈妈,此去和爹相会,你俩好好的,不用再分开了。”这一幕,纯爱战士应声倒地。
又比如臬司衙门的夏捕头,起初目中无人为了破案的业绩一天打三更和其他捕快十几板子。本以为三更对他应该恨之入骨,但最后两人携手查案让人胸怀为之一抒。“我们捕快,应该让恶人害怕,而不是让其他捕快害怕。”
X剧场,时空的“超链接”悬疑之上,是群像,也是时空侧写。看罢《繁城之下》,居然想起六度分隔理论和拓扑关系。剧中主要人物、次要人物甚至是路人甲乙丙之间,存在着一个巨大网络,在相互牵引中构成时空侧写。
如果回到历史想象与真实联结来讨论《繁城之下》的创作,会发现一种颇为有趣的审美视角。即剧集不再循规蹈矩落入窠臼,而是在宏大的历史缝隙间找到了桥接“剧中人”与观众端的“超链接”。只需轻轻一点,观众就能被带回到剧集所限定的时空一隅。
“陆直认爹”的悲剧性,包括陆忠对陆远暴的背叛,其本质是渺小个体与封建阶级、系统的对抗。他们安分守己想要跨越阶级鸿沟而不可得,因为看不到希望、为了活下去,所以走上了反抗和以暴制暴的道路。这不是简单的作恶,而是制度性的悲剧,是整个明朝制度藩篱的一种辐射。
与之相反,相比陆直、忠叔、冷捕头的制度性悲剧,宋典史则是朝堂权斗的牺牲品,是无常与怅然。《繁城之下》此处呈现出两种人在时代影响下两者不同的选择。在他们权衡了为善的成本后,有人对绝望生发出反抗,有人是即使遍体鳞伤也坚持正道,去对社会真相和正义履行认知与寻找过程。所谓的“冤有头”和“冤无头”,其实关乎我们困境中的选择。
剧集是一出跨越400年的寓言,关乎善恶的抉择,关乎个体的命运,关乎人与环境的反思。陆直伏法时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他深知自己的恶行必有报应,他不愿祈求豁免,而是愿意承担“天罚”。宋典史说:“冤是平不了的,迟到的公道,可不是公道啊。”朝局纷乱,世道颠倒,宋典史知道冤是常态,公道和清白才是稀罕的奇观。
在《繁城之下》里,悲剧是系统性的,它平等地苛待和考验每一个人物。一直想给师父冷捕头报仇的三更,又怎么能接受冷捕头是杀父凶手的真相呢?在故事反类型的基础上,剧集丰富了表达手法,完成了对主题思想的建构和追求。
X剧场在悬疑之上,赋予了《繁城之下》独树一帜的审美风格和沉静清冷的“剧集性格”。晚明江南小镇的街市喧嚣,显示出一种荼蘼颓败氛围,搭配悲剧化的个人命运和中国古典文学式的故事呈现,是“东方古典悬疑”剧格绝佳的注解。少年冷捕头递给林四娘馒头,白墙和草木的暗影交错婆娑绰约,暧昧得宛如一幅有声音的古画。
繁城之下,悬疑之上。故事依托于那个时代,却又能够直击400年后荧幕前的观众。以悬念为开端,但呈现的厚度深度又不止于悬疑,直指小人物们“走人生正道”的不易。这样的创作气质,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了腾讯视频X剧场的三部作品中。
《漫长的季节》以老年人视角切入,再现了社会经济转型下的各色小人物的人生经历,其内在寓言是人无不被各种境遇和磨难所困,无人不冤,有情皆孽。令人扼腕,一声叹息。
《欢颜》则以公路片的类型模式讲述了不一样的革命故事,三块金条一个少年承载的却是“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情怀。在社会思潮快速变动的时代,每个人物内心的觉醒才是关键。其寓言性在于,革命者,江湖大佬,奇人异士,贩夫走卒是继续服从旧思想,还是革故鼎新追求新的主义和思想的解放?
《繁城之下》继续秉承“一剧一格”的创作理念,用深刻的人性思辨打开了古典悬疑剧的格局。今天的我们已经不太熟悉何谓皂班、快班、访行、打行,但这并不妨碍观众去理解每个人物,产生共鸣和情绪牵引。
这一系列作品的成功,展现了X剧场追求内容创作先锋表达的野望。要的不仅是一个耐看的好故事,更是坚持剧集品质、先锋调性和艺术审美,鼓励创作者的作者意识,容许他们向未知领域迈进,进行极致化的个性表达。
多年之后,大概率我们早已记不清具体的案子,但难以忘记《漫长的季节》里王阳的诗“打个响指吧”,《欢颜》里合影空出来的三把椅子,以及《繁城之下》宋典史醉卧杏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