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丽琳

亲爱的姆妈：

展信佳。

最近身体康健否？若还是咳嗽，请密斯脱刘来家诊治，身体重要，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女儿不孝，已与周信芳互订鸳盟，此生非他不嫁。我知此举为裘家带来不少闲言碎语，若是家中实在不能宽宥，我愿登报与家庭脱离关系，请姆妈万万不要责怪。

不孝女丽琳敬上

读罢，裘剑飞跳起来怒不可遏：“不若我找人做掉他？”他手上比划了一个杀头的动作。却在家人异样的眼光中坐回座位，仿佛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停了一会儿，他又道：“我要找个律师，告他周信芳拐带妇女，看他还有没有脸在上海滩混下去。”

母亲裘罗氏却叹了口气：“既然丽琳已经认定了他，便也罢了。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我也没甚好说，成全他们算了。”

这位见识广博、杀伐果断、爱女心切的母亲提起笔，给女儿回信：“既你已做了决定，姆妈也没什么好说的。你的婚事，自己做主便好。但我也有个条件：不可举行婚礼、不可请客、不可登报、不可通知亲友，这是你能为裘家做的最后一件事。”

裘丽琳含泪看完了信，忍不住靠在周信芳怀中轻轻啜泣。裘天宝银楼家三小姐裘丽琳与京剧名角周信芳上演的一场“红拂夜奔”，几经波折，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

01 天宝银楼三小姐

最早的裘天宝银楼-裘天宝德记出现在清代嘉庆年间，位置在今天上海黄浦区方浜中路、中华路转弯角上，是一家历史悠远的老字号。裘家原籍浙江绍兴安昌镇，除了售卖金银珠宝首饰的银楼，名下还有几座茶庄。裘仰山是这一代的家主，十分擅长经营，而立之年就已经是十里洋场上的著名富商。

裘天宝银楼

裘仰山的妻子裘罗氏本名爱丽丝·罗斯，是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阿尔斐雷特·罗斯的女儿。阿尔斐雷特是个苏格兰人，在上海和欧洲间经营茶叶和丝绸生意，赚了个盆满钵满，也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大商人。他与裘家在生意上素有来往，很欣赏裘仰山的为人，干脆将女儿嫁给了这个年轻人。两人结婚后一共生下一儿二女，裘丽琳是最小的女儿，人称裘三小姐。

裘三小姐小时候生的雪团一般，秀眉细眼，性格活泼热情，极受家人宠爱。市面上的新鲜料子，她总是最先上身，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流水一般送进她的闺房。要星星不给月亮，可以说王公贵族的生活不过如此。

三小姐裘丽琳

裘仰山45岁那年忽然病倒。请来的郎中开了些虎狼之药，以至于裘氏当家人缠绵病榻些日子后一命呜呼。此时裘家最年长的长子裘剑飞只有10岁。亏得裘罗氏站了出来，先是拉出娘家人帮自己一脉站稳脚跟，然后施展万般手段将茶庄和银楼打理的井井有条。

爱丽丝·罗斯是一个非常有先见之明的女人，她对儿女的教育一视同仁。裘剑飞是长子需要继承家业，课业方面容不得半点疏松，小女儿裘丽琳被她送进了圣贞德法国教会学校读书。除了常规的语数理化、教会学校还教授女孩儿们音乐、艺术、礼仪等。经历了丧父之痛的裘丽琳，在与同学们的相处中恢复了活力，她明媚聪慧，笑起来非常有感染力，当她18岁进入社交场合，立刻被社会名流、富家公子们追捧，成为上海滩数得上名号的“名媛”。

三小姐裘丽琳

虽然从小受的是西方教育，但裘家人都晓得一桩“奇事”，总是梳着最时髦发型，衣衫引领上海滩潮流的裘三小姐，对交响乐兴趣缺缺，唯独对京剧十分着迷。

1923年，29岁的京剧麒派传承人周信芳在上海滩一炮而红。18岁的裘丽琳慕名而来，她穿着一身舶来的新款洋装，梳起漂亮的“油条头”，坐在丹桂第一台下观看《鸿门宴》演出。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02 麒麟童周信芳

周信芳，1895年出生于江苏清江浦，祖籍却在浙江慈溪。

周家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士绅之家，往前数上几辈也曾出过为官做宰的先辈，到了父亲周慰堂这一代，却因为痴迷京剧，从票友直接下了海，唱旦角，还给自己取了一个一个艺名金琴仙。娶妻同样是戏剧圈内人，名叫俞桂仙。

少年周信芳

年少的周信芳耳濡目染，从小就喜欢上了京剧，自然而然入了行。在杭州城师从武生陈长兴，七岁登台，在杭州拱宸桥天仙茶园一曲《黄金台》赢得满堂彩，人送外号“七龄童”。

旧时京剧表演

之后几年周信芳一边学艺一边演出，13岁时，他在上海登台，撰写海报的人误将“七龄童”写作“麒麟童”，却没想到这个别致的名字更受人欢迎，从此周信芳弃了旧名不用，用麒麟童这个称呼行走江湖。

周信芳

发展到了瓶颈期，周信芳为了精进技艺，前往北京加入了喜连成科班，拜“伶界大王”谭鑫培为师，与梅兰芳同台演出。几乎每一场演出都能赢得满堂彩，戏院的上座率也节节攀升。看似前程大好，然人有旦夕祸福。周信芳在汉口演出时患上了伤寒，病愈后倒了嗓，原本清澈高亢的声音变得暗哑低沉。

放在一般人身上，或许得考虑另谋出路，但周信芳不肯死心，他将自己沙哑的嗓音唱出了别致的韵味，苍凉悲壮，哀而不伤。并且努力在表演上下功夫，人物性格塑造饱满，表现力极强。唱腔大气磅礴，融百家之长。

周信芳与梅兰芳

麒派艺术诞生了，周信芳不但没有被打倒，反倒成为京剧界一杆旗帜，受到广大观众的热情欢迎。

1928年，周信芳返沪，重新站在上海丹桂戏剧舞台上，一开场一亮相，就夺走了台下裘三小姐的目光。

03 金风玉露一相逢

裘丽琳与周信芳的次女周采蕴曾追在母亲身后追问父母是怎样相识相恋的，裘丽琳并不扭捏，笑着对女儿道：“那天上的戏是《鸿门宴》。开始出来一群背后插旗的花脸和武生，亮相、念白，挺热闹，但我并没有觉得有趣。直到后来张良出来了，我顿时觉得眼前一亮。那天他穿的是一件绣金花的白色蟒袍，头上顶着白色文士巾，英俊又飘逸。他一撩帘子，堂下就来了个满堂彩，我眼睛眨也不眨一直看到谢幕。”

周信芳《鸿门宴》剧照

这便是两人的第一次相遇，彼时周信芳在台上心无旁骛，台下却有一位漂亮小姐偷偷落了芳心。

从这一天起，裘丽琳就整天往丹桂舞台跑。《汉刘邦统一灭秦楚》是连台本，每周换演一本。按照道理来说，裘丽琳每周去上一趟即可。但她几乎每场必到，放耳聆听，细细咀嚼每一句戏文，时间长了竟然爱上了京剧，当然更爱的无疑是台上那个能够牵动她心绪的男人。

周信芳

从英俊飘逸的张良，到义薄云天的关羽，裘丽琳觉得周信芳的每一面都令人着迷。她已经不满足于台上的英雄角色，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真正的周信芳是怎样的人。

这一打听可不得了，原来周信芳早在17岁那年就娶了武旦刘祥云之女刘凤娇，两人育有一子两女：长子周丕承，长女周采艺，次女周采苹。

三小姐裘丽琳

裘丽琳的一腔少女情怀受到打击，想要放弃，一时间却又割舍不下。又听闻周信芳的妻子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比他大4岁，大字不识一个，只晓得在乡下抚养子女，任由周信芳无人照料。裘丽琳怒了，这样好的男人，既然你不珍惜，那我便不客气了。她手书一封，悄悄递给周信芳，文中言辞恳切，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意。

一位美貌少女日日来捧场，周信芳怎会不得而知？接到信后周信芳呆立了半晌，然后摇摇头。富家千金小姐多半只是因为一时兴起，或者此刻无聊寻人消遣，自己又何必为此而困扰呢？

周信芳

但令周信芳没想到的是，这位裘丽琳小姐不断写信给他，信中或是吐露爱意，或是聊些艺术、音乐，竟然对京剧亦有独到见解。

周信芳心动了，两人约在租界见面，一番恳谈后，周信芳被裘丽琳迷住了。眼前这位三小姐不仅生得花容月貌，人还极活泼可爱。她竟然没有一处不妥帖，仿佛沿着自己的心脏而生。而且裘丽琳谈吐优雅，见解独到，交谈中好些句话直接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了，他不由叹道：“您可真是我的知音。”

裘丽琳与周信芳

自此之后，只要一有时间，两人便会约在一起，在公园散步，饭店里小聚，感情日渐亲密。

然而，世界上哪儿有不透风的墙，很快“麒麟童与三小姐”的绯闻闹了个满城风雨。上海滩十数家小报用各种醒目的标题报道“海上名媛幽会麒麟童”、“麒麟童与银楼小姐暗渡陈仓”的头条。裘母看到报纸，气得命人把小女儿软禁起来，未经允许不准走出家门一步。

04 红拂夜奔

裘母命儿子买通“青红帮”头目，派出一批地痞阿飞威胁周信芳：“不许你再和裘家小姐来往，要是不听话，对不起，借你的两条腿用用！”

而后，裘剑飞摆下酒席，邀请上海滩的记者们前来赴宴。先是给在座每一位团团鞠了一躬，然后奉上一杯酒道：“最近外面有些关于舍妹的传言，都是无中生有的事儿，请诸位看在小弟的一点薄面上照应则个。”

周信芳

酒足饭饱，再塞过去一个红包。裘剑飞事情做得漂亮，记者编辑们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自此后报纸杂志上再也没有裘丽琳半点消息。

裘母则对女儿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为你觅一位夫婿了。”

消息一放出，就有媒人上门。几句寒暄后，递过一张照片。小伙子姓赵，今年23岁，英国留学归来。祖籍天津，祖父曾当过巡抚，家中豪富，在天津有好几家纺织厂。裘母端详着照片，看起来也是仪表堂堂，勉强配得上自己的女儿。

三小姐裘丽琳

尽管不舍得女儿远嫁，但与“裘三小姐与已婚戏子纠缠”这等丑闻比起来，嫁到天津也未尝不可。裘母正在谋划，裘丽琳却已然坐不住了，再不想个办法，她就要嫁去天津了。

此时的裘丽琳心内也有些彷徨，她心中只有情郎一人，姓赵的再好再有钱又与她有何干系？她倒是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只是，家族势大，如果周信芳退缩……她不敢想下去，提笔写了一封信，央求表侄女帮她送给周信芳。

上个世纪30年代的上海滩

裘丽琳心中暗暗发狠：如果他不敢便罢了，如果他敢，上天入地我也要跟他在一起！

周信芳很快就回了信，信中除了几句情话，其他竟然是个完整的计划，何时何地如何离开，去哪儿，如何掩人耳目，写得详详细细。

裘丽琳将信捂在胸口，眼尾挑出一抹红晕。纵使前方是悬崖，那就一起跳下去吧！

三小姐裘丽琳

这一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些，端午刚过，天气已经闷热的难以忍受，就连大宅门口的门童都躲在树荫里打起了瞌睡。裘丽琳装作要午睡，打发走了侍女，等整个宅子安静下来后，衣服也没换，穿着一双秀鞋从后门溜出。旁边巷子的树荫下停着一辆马车，裘丽琳爬上马车，投入里面端坐的男人怀中。

两人直奔上海火车站，周信芳将裘丽琳送到苏州一座老宅安顿下来，自己则若无其事的回到上海，当夜正常演出，仿佛无事发生。

周信芳与裘丽琳

裘家在发现裘丽琳丢失后，第一件事就去质问周信芳。周信芳双手一摊：“我与裘小姐已经多日没有见面了，怎么，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裘家人哑口无言，又不敢声张，只能偷偷将上海各大旅馆翻了个遍。又听说周信芳祖籍是慈溪人氏，还派人前往浙江打探，而裘丽琳仿佛水中的泡沫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个月后，四处碰壁的裘家人都不得不收手的时候，裘家大宅却收到了一封上海本地邮戳的信件，上面的字迹分明是三小姐裘丽琳的。

05 人生旅途风雨同舟

裘母要求不能对裘家再有任何不好影响，裘丽琳深以为然。

尽管裘母摆出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却在信中点出，周信芳依然是个已婚人士，若是真爱裘丽琳，请务必给她正名。

周信芳与裘丽琳的结婚照

1928年，周信芳通过律师和友人办妥了与前妻刘凤娇的离婚手续，并一次性补偿给了前妻10000块钱。随即他迫不及待与裘丽琳结婚，此时两人已经生下三个孩子了。

见女儿终于堂堂正正出嫁，早已经摒不住思女之心的裘母允许女儿归家。裘家的财产都是儿子继承，但母亲的嫁妆却被分成三份，一儿两女各占其一，这一大笔钱财也解决了裘丽琳的燃眉之急。

周信芳

周信芳是个好男人，然而他的一颗心都扑在艺术上，对生活的标准便是吃饱穿暖，至于其他，他全不放在心上。在结识裘丽琳之前，赚到的钱财一部分交给妻子刘凤娇养育儿女，另一部分由母亲管理。周母手里散漫，还喜欢打牌，家里的钱财完全留不住，裘丽琳嫁过来的时候，面对的是一个室如悬磬的“家”。

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陡然落到这般境界，多数是无法适应的。但裘丽琳却忍了下来，多说无益，她抬手将家庭的财政大权接了过来，合理规划家庭支出，没多久家中便见到了余钱。

周信芳与裘丽琳

接下来，裘丽琳直接跑去找戏院老板，与他谈周信芳的薪酬。尽管周信芳已经是闻名全国的“名角”，但老板将他的薪酬压得极低，每年一结，如果唱不满场次，还会找到各种理由克扣。

裘丽琳直截了当告诉老板，如织客流都是奔着周信芳的名头而来，如果不增加薪酬，周信芳或许可以考虑去其他戏院表演。老板吱吱呜呜，想拿些蝇头小利对付过去，裘丽琳却笑吟吟地拿出早就写好的方案：薪酬按月结算，每月按照客流量支付分红，如果不同意，周信芳最近身体不好，怕是无法上台。

周信芳与裘丽琳和他们的大女儿采藻合影，1935

漂亮的女人露出锋利的眼神：“您吃肉，总是要留口汤给我们不是吗？”

戏院老板败下阵来，只能忍痛割肉，按照裘丽琳的方案支付。

离婚之际，周信芳将家中钱财都补偿给了前妻，若不是裘母舍不得女儿受苦，全家难免要忍饥挨饿一段时间。她一面照应丈夫的工作生活，一面生育儿女，可以说若没有裘丽琳这个贤内助，周信芳绝不可能到达如此艺术高度。

周信芳与长子周少麟

在儿女们眼中，周信芳是一位沉默又温和的父亲。有时候看上去迷迷糊糊，只有在舞台上才最清醒。家里的大事小情都由母亲做主，就连家中进来了强盗，也是母亲挡在前面，“我听到动静已经打电话给警察，你们拿了钞票赶紧走！”然后将家中的现金塞进强盗手中，趁他们还反应过来，将人送出门去。

周采芹道：“父亲就像是《白蛇传》里的书生许仙，幸好他娶了个能为他两肋插刀的白娘子。”

顾竹轩

20世纪30年代初，因天蟾舞台合同的事儿，周信芳受青帮“大佬”顾竹轩打压，常有流氓阿飞捣乱，生命都受到了威胁。裘丽琳托人买了一把手枪，每天带着枪陪在丈夫身边，保护他的安全。然后找关系求到了另一位大佬黄金荣身上，才化解了这场危机。

黑帮势大，周信芳不得不避其锋芒，离开上海避难，裘丽琳带着年幼的儿女们一起出发。全家人北上，从天津到北京再到济南，哪里有邀约就去哪里，周采芹幼年时光是在装道具的箱笼和戏剧后台度过。

3岁时的周采芹

直到顾竹轩失势进了监狱，周信芳一家才得以重回上海滩，裘丽琳在长乐路买了一套花园洋房，彻底安顿下来。

06 虎妈裘丽琳

夫妻恩爱，周信芳与裘丽琳一共生下2子4女，长女周采藻，次女周采蕴，三女周采芹，长子周少麟，次子周英华和幼女周采茨。

周氏夫妻言传身教，对儿女教育问题都十分关注。

从左至右：周采藻、周采芹、周采蕴

周信芳酷爱读书，身上总是揣着20元钱，一有空便去印书馆看看有没有新书。买来也不搁置，哪怕再忙，他每天都会抽出半个小时到1个小时来读书。

母亲裘丽琳更是盯儿女学业盯得紧，手中事情再繁杂，每天都会抽查孩子们的功课。

裘丽琳辅导小女儿周采茨做功课

长女周采藻性格像足了父亲，性格温柔沉默，帮助母亲照顾弟妹。1947年，为了女儿能获得更好的教育，裘丽琳将她送到了美国马里兰州留学。周采藻毕业后定居美国，成为一所大学的语言学教授。

周采蕴

次女周采蕴长得文雅秀丽，毕业后成为了美国三藩市著名的女作家和商人，名下有几家餐馆。

周采芹

三女周采芹是英国皇家戏剧学院毕业的第一位华裔，以“苏丝黄”走红伦敦，后又当上了第一位华裔邦女郎，直到今天依然活跃在戏剧舞台上。

周采茨

四女周采茨1959年到香港读中学，后又赴欧洲留学。在西方漂泊多年后返回香港，进入丽的电视台担任出版、宣传和推广总监。看似名声不显，却捧红了两位天王巨星——张学友和张国荣。

周信芳与孩子们

当裘丽琳将女儿们推出去的时候，细细叮嘱道：“别像其他人家的女孩子一样，就指望着嫁妆，它只会像磨盘一样吊在你的脖子上。你需要的是一肚子的知识，这样你就能轻装前进，成为一个真正独立自主的人。”

周少麟

至于两个儿子，长子周少麟是家中唯一一个没有出国留学的孩子，也是唯一一个继承父亲周信芳衣钵的孩子。

周信芳从没希望儿女继承他的衣钵，他主张孩子们自由发展，选择自己喜欢的道路。周少麟考入震旦大学外文系，但最终还是选择辍学学戏，当他对父亲提起的时候，周信芳道：“你是你，我是我，学戏可以，但你必须要有自己的风格。不能别人一看，这是周信芳的，这不行。你是周少麟。”

青年时的周英华

在父亲的鼓励下，周少麟最终成为京剧麒派传承人。

小儿子周英华13岁赴英留学，学的是艺术和建筑专业，但最后却转行当了厨子。创办高级中餐厅Mr.Chow，有华裔厨神之美誉。

对于儿女们的选择，裘丽琳只说：“人这一辈子还是要活得开心，成年人做什么决定不重要，重要的是负得起责任。”

正是这样的父母，才令他们的几个子嗣避过了那场风波，每个人都活出了自己的风采。

07 十年生死两茫茫

建国后，周信芳荣誉加身。

但令他更加高兴的是，戏曲不再是取悦富人们的工具，他可以跟随文工团走到人民中去，让普通观众也能领略京剧的魅力。

周信芳在田头清唱《追韩信》，1959

周信芳不辞辛苦东奔西走，田间地头的表演，更比精心装扮的舞台更令他感到快乐。裘丽琳总是跟在丈夫身后，她操心丈夫的衣食住行，一时半刻也不愿离开。为了不给文工团造成困扰，裘丽琳的伙食住宿都是由她自己承担。

周家全家福

可夫唱妇随的佳话，竟然也有戛然而止的一天，十年浩劫到来，周信芳以炮制《海瑞上疏》“反dang反shehui主义”的“莫须有”罪名被押入大牢。周家其他还在国内的人也未能幸免，抄家、批斗、毒打接踵而来。

裘丽琳与女儿周采茨

裘丽琳被打得遍体鳞伤，却还喃喃道：“让他们打我好了，不要去打周先生。” 1968年3月26日，裘丽琳因肾脏被打破裂，患上尿毒症死在上海华山医院急诊观察室外的走廊上。她身上已经没有几块好皮肉，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奄奄一息地对在身旁哭泣的儿媳说：“别哭了，以后，你们的，爸爸……”

裘丽琳与女儿采芹和儿子英华在伦敦

曾经叱咤风云的裘三小姐，无声无息地走完了生命最后一程。

之后的许多年，除了长子，其他孩子都不知道母亲已经逝去的消息。他们每个人都在海外为了前程挣扎着，或许多多少少能感觉到心里空了一块，家庭这个拼图上最重要的一块已经永远缺失。

裘丽琳的京剧扮相

69年，周信芳和周少麟先后被释放，说是释放，行动依然不自由。看父亲身体不好，周少麟不敢将母亲已经去世的消息告知，只是对老父亲道：“母亲住在医院里，不方便探望。”

周信芳嘴唇抖了抖，一行泪水从眼角滑落。

周信芳

从那日起，他常常望着窗外发呆，坐着坐着泪水就会滑下来。周信芳拿出帕子，在眼睛上胡乱抹了几下：“人老了，不中用啦！”

1975年3月5日清晨6时，依然戴着“反dang反shehui主义反geming”帽子的周信芳因心脏病发作，在上海华山医院内科病房中停止了呼吸。弥留之际，他终于能一吐真言：“你们不用再骗我了，我早就知道，你们的姆妈去了，她在等我。”

周家兄妹合影

逝世3年后，周信芳得以昭雪。但直到1995年，周信芳与爱妻裘丽琳的骨灰才合葬在上海龙华烈士陵园。

此时距离裘丽琳离世已经过去了27年。

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做：聘者为妻，奔者为妾。

原是告诫女孩子应当自尊自爱，不要因为一时激情而做出无法挽回的错事。但我却认为，裘丽琳与周信芳的私奔，当被定义为红拂夜奔。

奔的不为情，而是人。

裘丽琳（一说是周采蕴）

不是被爱冲昏头脑后的一时冲动，而是真正找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她了解这个男人的内心，明白他的远大理想，为此，她甘愿奉上一颗真心和往后余生。

婚姻就像一场赌博，好在裘丽琳赌对了，以真情换真心，即便脱去华裳，一起吃糠咽菜，日子也过得甘之如饴。

周信芳与女儿周采蕴

周信芳单纯，裘丽琳便全副武装；男人在舞台上挥洒自如，女人挥起手中的算盘保障全家生计。以前夸赞一个女人，说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裘丽琳却不止如此，她拿得起锅铲抓得起枪。

裘丽琳与女儿周采芹

周采芹在回忆中写道：“妈妈最后留在我眼里的形象是她的后背。她正走向伦敦机场的护照检验处。她的头髮在脑后盘了一个髻，胖胖的、圆圆的肩膀，就像我小时候在画书上看到的那种中国母亲一样可爱……”

裘丽琳不是所谓的现代女性，尽管裘丽琳身上留着四分之一苏格兰血脉，她却是一位典型的中国式妻子，中国式母亲。她选择了爱人，然后为此付出一切，燃尽自己也绝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