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作品总是“粗俗”与“震撼”并存，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和字之间还淋沥着触目惊心的脏污。

都说莫言“逐丑成癖”，但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一个擅长刻画丑陋的艺术家！

比之各种残酷刑罚场面集大成者的《檀香刑》，九个子女八个生父、书如其名的《丰乳肥臀》，还是让莫言声名鹊起、充满荒诞主义的《蛙》，都不及《酒国》的不适描述令我瞠目结舌。

《酒国》以三条线索同步叙事：

第一条主线是省人民检察院的“特别侦察员”丁钩儿，去以酒盛名的酒国市调查当地官员“食婴案”；

第二条主线是酒国市酿造大学的研究生李一斗关于酒文学和“莫言”的20封通信；

第三条主线是李一斗寄给“莫言”的9个短篇小说。

三条主线看似毫无关联，却如盗梦空间一般重重叠叠、丝缕相扣。

李一斗的第一个短篇叫《肉孩》，父母养男儿不为防老，是养作“肉孩”卖给“烹饪学院”的“特购部”。

莫言是个高明的叙事者，只用了几句对话就将人性的黑暗与荒诞渲染到极致：

“这孩子是专门为特购处生的是吗？”

“所以这孩子不是人是吗？”

“所以你卖的是一种特殊商品不是卖孩子对吗？”

“对。”

转场丁钩儿坐在酒国煤矿场隐秘的豪华包厢里，被灌得酩酊大醉，两位红衣女服务员“抬来一只镀金的大圆盘，盘里端坐着一个金黄色的遍体流油、异香扑鼻的男孩。”

这种以实入虚的写作手法，将读者从虚构的“小说”一下子拉进“现实”，尽管书中的“现实”也是虚构的，却令人产生一种真实感，极致的荒诞也就有了说服力。

莫言在小说的后记中写道：

当今社会，喝酒已变成斗争，酒场变成了交易场，许多事情决定于觥筹交错之时。由酒场深入进去，便可发现这社会的全部奥秘。于是《酒国》便有了讽刺Z治的意味，批判的小小刺芒也露了出来。

“打开两扇顶门骨，一桶茅台浇下来”，《酒国》以“酒”喻今，它的内核是本写欲望的小说，写在口腹之欲、权欲、色欲、贪欲等的成瘾下，人性的各种坍塌和沦陷。

用酒色财气去撬开欲望的缺口，有多少人能将原则和底线固若金汤地坚守住呢？

《酒国》是一个在人性的酒局里全员“腐化”的故事，“酒精”催化下，从中看到各种暗流涌动的恶。

酒国市以酒盛名在外，当地人都以能喝为荣。酒国的父母官们也不需要什么学识和修养，晋升靠的都是千杯不醉的“海量”。

市长金刚钻正是以他过硬的酒量，成为酒国市的光荣与骄傲：

“（他）是大学生们崇拜的对象。生子当如金刚钻，嫁夫当嫁金刚钻。”

穷奢极欲之下，这些上层人物不再满足于普通的口腹之欲，他们的食欲不断异化。旧有易牙烹子献齐桓公，酒国市也有烹饪学院特别收购处的“当代易牙们”！

上行下效，酒国最有钱有势的商界大老板、省劳模、侏儒余一尺的大酒店里，文化人和体面人们大饕着带有生殖意喻的“龙凤呈祥”、充满恶趣味的“全驴宴”……

这些人明明饫甘餍肥，却感到精神疲倦。

食物本是用来品尝饱腹，酒国饕客们的目的却不是身体的饥饿，而是精神上的空虚，珍馐名馔也填不平他们心中的欲壑，才会出现“食婴”的癫狂行为。

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酒国底层民众对于金刚钻为首的特权们荒诞口腹需求的“配合”，为了金钱自愿形成供需关系，恨不得“一胎生仨”！

他们不愤怒、不反抗，甚至为了将商品娃“验上特级”卖个高价，小心翼翼地去巴结讨好“收购处”的人。

那些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父母们，一边呵护地喊着“小宝”，一边毫不犹豫地将骨肉送上磅秤。

最基本的人伦之情却轻易被金钱腐蚀，底层的麻木不仁成为了滋长残忍的温床，百年前鲁迅先生的话仍振聋发聩：

“人人都被吃着，人人也都其间在吃着人。”

进入酒国时发誓要探破“食婴案”的特派员丁钩儿，最后却因醉酒淹死在了茅坑。以最腌臜的方式结束了他的理想、正义、荣誉和尊严！

写信给作家“莫言”的酒国知识分子李一斗，对酒国的诸般黑暗了如指掌。

在书信和文章里，他表现出知识分子强烈的良知与正义感，而在现实中，他却对金刚钻的权能崇拜有加，和有钱势的无耻之徒余一尺称兄道弟！

更别提酒国市那些条件出众的女神们，却对身高不足60厘米、体重不过35斤的余一尺趋之若鹜……

小说最高明之处的描写，是书中德高望重的“作家莫言”，接受了书迷李一斗的邀请前往酒国考察，却也未能经受酒色权贵的攻陷随即沉沦，和丁钩儿的堕落殊途同归！

一开始大张旗鼓调查的“食婴案”随之不了了之，又一场酒色浸淫下的信念迷失，似人性走不出的莫比乌斯环。

《酒国》中的莫言照见现实中的莫言，意指将一个清醒的局外人放进充满诱惑的大环境中，也许多会被同化。

自诩正直的侦察员丁钩儿出马变成了坠马，主人公一直坚信自己的定力，认为自己不可能会走上这条路，但实际上，他坠落得如此之快，令人意想不到。

看来，莫言给主人公起的这个名字，确实下了点心思——对酒色的渗透轻易上钩！

小说中的酒国市对外而言，光鲜靓丽，但实际情况是，上层领导过着乐不思蜀的奢靡生活，底层百姓麻木地游离在温饱线边缘，商人以进入官场圈子为荣，唯利是图，丝毫没有底线……

拜金主义对酒国社会各阶层的侵蚀之下，没有清醒之人，到处都有“吃人”的现象。

酒只是一个失控的象征，让人堂而皇之地摒弃道德与人伦的约束，丑态毕露！

叔本华说：“财富就像海水，饮得越多，渴得越厉害。”

人心的贪欲，亦是如此。

洛杉矶心理学家胡克，提出过一个“阈值理论”，每一个人的欲望强度都有一定阈值，只要坚持冲破了这个阈值，就会实现自己的某种欲望。

适当的欲望阈值可以促成正向的事情，但欲望的阈值一旦提高了，几乎就不可能逆转回去。

当阈值越升越高，满足欲望所需要的物质资源和手段就会越来越多。长此以往，贪婪的业火势必会将信念感、道德感、羞耻感燃烧殆尽。

像《酒国》里遍尝山珍海味的金刚钻，亲自吃掉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骨肉，身居高位的特权们，催生出购婴、饲婴、烹婴的“烹饪学院”；

侏儒余一尺推翻命运，拥有了金钱、地位、权利和声誉，却一改励志本质，无下限地追逐美色、为所欲为；

丁钩儿的腐化最具警醒意义，他是能力一流的高级检察官，生活里不过些许贪杯、情感较丰沛。在酒国这个沸腾的黑色染缸内，他的德行被无限放大，贪杯好色成了致命的弱点！

丁钩儿受诱骗吃得是真“藕片”还是假“婴孩”，作者全篇并未明示，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在他津津有味吃下第一口时，就已经陷入欲望泥潭。

有个心理学名词叫贝勃定律，指当人经历强烈的刺激后，再施予的刺激对他来说也就变得微不足道。

只有追求更高的欲望阈值，才能获得空虚的满足感，这样的满足感无异于一场慢性自戕，最终会被欲望所裹挟和控制迷失自我。

正如佛家所言：“越是沉迷于感官快乐，对感官享乐的渴望越强，就越是为感官享乐的火焰烧灼”。

《酒国》中的荒诞魔幻看似离我们很远，但莫言对于人性的书写和审视却能渗透进现实——

不管处于哪个阶层、哪个社会、哪个环境下，我们都会被各自无法满足的欲望折磨，不为欲望所驱使、慎独其身，将是我们一生要为之对抗的课题。

《酒国》于1989年秋天开笔，1992年完成发行，代入九十年代的市场经济和社会风气，莫言在小说中的呈现是具有深刻的时代讽喻和反思的，文笔锋利如刀，剥去了华丽的精神文明之皮，露出了残酷的道德野蛮内核，它所承载的主题非常宏大。

贾平凹说“作家肩负着一定的社会责任，写到一定时候，就自然而然要为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尽一份责任”，从这点来说，莫言是尽责尽职的。

小说在开放式的醉言中戛然而止，莫言将永恒的人性难题，留给读者，留给时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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