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绥远毕业回家的那一天,我记忆之中最深刻的部分却是我留在林峰脸上的四个指痕。
那个炎热的七月天,很多男孩女孩在站台上抱成一团哭成一片。火车快启动时,突然而起的伤感音乐让人惊慌失措。我,一个19岁的大二女生突然变成讲不通道理的孩子,死死扯住绥远不让他上车。后来,是林峰掰开我的手指把我紧紧捂在怀里,绥远才得以脱身。火车长啸而去,林峰松开我,与此同时我的五指在他脸上倏地划过,有四个指痕立即渗出血丝来。这让我迅速从离别的悲伤和任性之中缓过神来,我想到致歉,还未开口却听到他在安慰我:“毕业时就去找他,两年不长,很快就会过的。”然后他伸手过来拭着我脸上的泪水,眼睛里有让人温暖的怜惜。
也许是因了那四条红色的指痕和他的眼神,那天我特别听话。我跟在他后面,乖乖回到学校,此后的日子里也是边用心念书边耐心等待。两年时间是不长,一天赶一天,我的心却是越等越冷。绥远初涉社会,很多事情都不遂心,而固执的他认定了不混出模样决不回来见我!在电话里,他一遍又一遍给我描绘未来的样子,那么令人动心和憧憬。听得多了,心里只是觉得虚而远。很多次我都想告诉他,在这场对美丽未来的等待里,我的感觉却越来越荒芜,我像是陷身于一片看起来越来越无垠的沙漠里流浪。
另一个人的怀抱我如期毕业,而期待了两年的相聚却没有如期到来。我不甘心,同学们都四处联系工作,我一个人死死守着我的手机。我想,就算是等不到他的人,也要守到他早该给我的那句话;或者,只要他一个召唤,我便义无反顾地去追随他。
但是两样都没有等到。倒是林峰,很着急地在他单位为我谋到一份小职,又自作主张把单位分给他的套间腾给我住,自己则在附近租了房子。他还研究起厨艺,周末时独自钻进厨房里忙得叮当作响。我取笑他:“你是在经营你的家啊!”他扯一下我的马尾辫认真地说:“就是想给你家的感觉呀。女孩子天生属于家,是经不起漂泊流浪的。”我愣了一下,心是甜的鼻子却是酸了。原来,没有男友守在身旁的日子,在家以外的地方我还可以得到另一个“家”。
我们一起过很家常的日子。渐渐的,我看出林峰原来是极会疼女孩子的。比如他做我喜欢吃的凤爪,一回做得比一回好;他买我喜欢用的卡通茶杯;他还花上整天的时间,专门过了江去城市的那一边为我淘回热衷的小漫画儿,贴在我们的餐桌上,贴在我喝牛奶的杯壁上。日子漫不经心的向后延续。一天一天,在这样的流浪与等待里,我开始迷上长久地站在林峰的窗前。窗外是一座有着大片绿地的广场,黄昏时有很多的男孩女孩来喂鸽子。他们朝鸽子挥舞双臂,还像鸽子一样在广场上扑飞和欢笑。那场景很美,但我始终认为不适合一个人观赏。
某一个子夜,与绥远在电话里结束了一场似乎永无止境的辩论之后,我缩在被子里无声地哭。望窗口,午夜出奇的黑,深沉而狰狞。我突然就有了被弃茫茫荒野之感,巨大的孤独与恐慌倏地袭上来。我摸索着拔通林峰的手机,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哭。我听到林峰一直在叫着我的名字安慰道:“不怕,不怕啊……”几分钟后有人敲门。我穿过黑暗去开门,林峰冲进来又一次把我护进他的怀里。这个怀抱让我突然就明白了,爱情有时其实是多么具体的东西。感觉里再刻骨铭心,却是敌不过关怀。那些具体烫贴的关怀,远比一份影影绰绰的感觉来得实在。
次日,林峰在他的阳台上搭了简易的小床,又把他住过的房间让给我。他忙进忙出地搬运着,不时抬头微笑,看样子在做着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我望着他一动不动……他突然转过脸来朝我一笑:“怎么,又想到绥远?”
这一次,他提他,我不想接话。
一场矜持与冷静的对峙有一个周末我外出归来,敲开门却看到林峰慌乱的神情。走进去,原来客厅的饭桌旁坐着一个女孩!他们正吃着饭,杯子里还剩着橘红色的果汁。
我呆愣片刻,突然失去惯有的休养与礼貌夺门而出。再回去时,屋里已没有了女孩和林峰,但心里还是莫名地怨,快手快脚地收拾妥东西,搬回去住。
晚饭的时候林峰来了,进门来便将手中的饭钵揭开说:“快来,给你留的凤爪。”我不理,他走近来瞅瞅,说:“这小脸都成苦瓜了。怎么啦?”
我不作声,抬头直直地盯着他。他先还是在笑,渐渐地收起笑来,不知所措地望我。我意识到失态,忙说:“趁现在还没有人和我抢,抓紧享受。”说完埋头吃饭。
林峰坐在一旁,许久才说:“是我姐姐硬要介绍给我的,但我已经和她讲清楚了。”一颗心落下地来,可我嘴里却说着:“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没必要跟我解释!”这回轮他逼视我了。在那束眼神里,我的心开始慌乱,乱到极限时竟又忽地开阔坦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在心里狠狠地叫着。呼地站起来大咧咧地叫道:“给你看看我的日记吧!”便将几大本日记清理出来递过去就推他出门,我说:“快走快走,再不走我就反悔了。”待他捧着本子离去,我果然就后悔了:我到底在做什么?偷偷写关于他的日记,现在又亲手呈给他……这么一想,赶紧把电话拔过去,我说:“你还是不要看了,改天还回我。”
电话那头,他低低地哦了一声。
就要来不及第二天他真的来还我的本子。那上面的红丝带还是我原来系的蝴蝶结。他真的没有看过!一时间我的心又冷到极致,甚至生出几分怨意来。我接过它们淡淡地说:“你走吧,以后少来这儿了!”说着我开始推他出门。他抢声嘱咐道:“有事找我,我的手机24小时开着。”但我不再找他。
直到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的时候,终于拒绝不了他披着雪花站在门口的样子。我们和好如初。我乖乖地随他去他那边。大厅里羊肉火锅汤浓香四溢,有酒,还有几个平日玩得密切的同事。大伙围坐成一个圆,雪夜的凄冷顿时被挡在了门外。散的时候林峰送我。在街上,他从背后拿出一个红色四方盒给说:“祝你明天生日快乐!我,明天还有话说给你。”我望着他,很久,他靠近来用小指勾住了我的小指,眼神透过雪花瓣奕奕燃烧。
他现在就要说了吗?此刻,我心底的欢喜多得都要溢出来了,幸福太多时会不会失态?一个女孩子,在男孩面前这样不好吧?我想着,于是抽出我的手说:“那就明天吧……”然后扭头在雪地里轻快地小步疾走,满面微笑着憧憬明天。
回到住处,我看到绥远站在门口笑!绥远终于肯为我搁下梦想了,他来为我庆祝23岁生日,很久以前他就答应过陪我过每个生日。现在他终于履行了一回,可我,已经全然没有了当初的期盼与欢喜。
他鼻尖冻得通红,不停朝两个手心呵气,很得意地笑着说:“惊喜吧?惊喜吧!”
惊喜吗?我不答,只顾忙着给他端热水,又打断他喋喋不休的问话:“你这个南方佬何必为我如此受累?”绥远委屈地大叫:“咦,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说话啊!”
次日清早林峰把门敲开,手里托着牛奶和鸡蛋面条站在外面喊:“长寿面来喽!”却看到绥远冲过去拥抱他,一遍遍地道谢。
终于来不及三天后我找到林峰。我说:“绥远在那边为我安排好了,但我不想去,你能给我个理由么?”
他却躲开我的目光,低头语无伦次:“既然他已经来接你了。我和他是多年的好哥们……”我命令他不准提绥远。他就闭口再不作言语,那么久。
我终于转身出门。走在街上,北风吹到脸上刀刮般疼,泪水溢到刀口处疼到骨髓里。林峰突然追上来轻声说:“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却再不往下说了。我又等了很久,终于绝望地朝他大喊:“如果你再没有其他的话,那么,再见。”
很久之后的一个黄昏,我与绥远坐在临江的阳台看落日。那是南方的黄昏,没有北方和雪花,但我从未感觉到过它的温度。这一天,绥远突然说:“在一起之后我们的距离是近了,心却越走越远。”
我说:“绥远你讲错了,我们的心不是越走越远,而是在随你来之前我的心丢失了。”
绥远说:“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可我固执地以为拉近时空我能慢慢找回它。现在我承认我错了。没有心便不会有快乐,而事实上我更愿意你快乐。”在送我走时绥远说:“生命中的某些东西是不容错过的,你要好好把握。”
见到林峰时,他正从单位门口走出来。四目相对,我用眼神急切地探知对方,他却不急,而是牵起我走,一直走进一个三居室,装修得雅致,却透着张扬的的喜庆,大红的中国结都挂到书房里去了。他说:“我就要结婚了,还是以前我姐介绍的那个,她一直没有放弃我,这房间就是她布置的。你呢,和绥远也快了吧?”
我说:“哦。”只听到自己的心像玻璃破碎一样发出凄烈的脆响音。我看到林峰从书柜里找出一只包递过来,说:“你那时走得匆忙,宿舍里落下一大堆东西,我帮你收着。放心我没有翻看过。”我默默接过来,欲哭无泪。
一个人的时候,我从那只包里翻出一个红色四方盒。突然想起那个雪夜林峰送的生日礼物,当时忙着给绥远端热水把它搁了起来,竟一直不曾看过。我慢慢拆开来看,是日记,厚厚的一大本。我坐在床头一页一页地翻它们,像翻一段过往的岁月,沧桑,恍若隔世,还有一份怀念时的隐痛。
那日记,始于一个无从记起的日子,止于我23岁生日的前一晚。在那一始一终的两纸中间,厚厚一叠,尽是林峰对自己的拷问,挣扎:对好友绥远的愧疚,和对一个女孩的表白。 捧着这样一份表白,我已哭不出声来。我想起绥远的话:生命中的某些东西不容错过。其实这只是前半句,它的后半句是:也容不得再回首,再回首已是千山路。
就如同花期之珍贵与残酷:只开一季。并且,一些被我们看作很小而忽略掉的小情结都会让它黯然销魂。比如,他的过分冷静;再比如,我的过分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