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桐萱
新旧黄河在第三集团军与日军之间割了一条缝。
缝隙所在就是敌我冲突地带,但紧张是一个方面,商业往来又是一个方面。来往于两岸的商旅络绎不绝,严密布防的黄河渡口散发着浓郁的商业气息。驻防的部队都心知肚明,能在两岸自如来往的都不是一般人,或者其身后站着不一般的人。他们往往肩负着特殊的情报任务,同时以行商为掩护;也可能是肩负着特殊的行商任务,以情报为掩护,但这二者对河防部队来说,没有什么区别。这样友好的商业交往,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两岸两边关系和谐。
1941年10月2日凌晨3时,第二十二师中牟刘庄渡口的守卫连哨兵发现,有一片黑乎乎的影子自黄河中向这边移动过来。事情反映给上级,连、营长均认为是“奸民走私贩货”,常有的事,哨兵少见多怪。但登上岸的人抬着的不是包裹,而是机枪,送上来的不是礼物而是子弹,守卫连再憨钝,也明白是日军登陆了。
守卫连急忙向上级报告,一面挺身抵抗。尽管动作已晚,但守卫连勇气还在。二十多分钟的激战后,全连阵亡。
陇海花园的孙桐萱总司令收到了紧急报告,不是一个,而是两个。除了刘庄渡口,日军还从郑州琵琶陈强渡上岸。实际上当夜日军登陆的地方还有一处,郑州北的荥泽口,不过是在第四集团军的防守地界。
第二十师师长周遵时、第二十二师师长张测民均反映一线电话已打不通,可能正在与敌肉搏。孙总司令命令第二十师、第二十二师应竭力阻止敌人扩张前进,不得已时即退守二线既设阵地阻敌西进,令八十一师师长贺粹之迅速率部由新郑赴郑州东急援第二十师和第二十二师,又令重迫击炮团至赶赴郑州东既设阵地迎击中牟来窜之敌,令山炮营轰击花园口之敌,令步兵第一、二补充团至预定阵地待命。
然后孙总司令即向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做了汇报,请卫长官另派部接替尉氏以南防务,以集中精力对付登陆之敌,又将上述情况分告左右友军,并通知河南第一区行政督察专员杨杨一峰。
做完这些,天已明亮,总司令部遭到敌机轰炸,总部人员转入防空壕。郑州城气氛比较紧张,但百姓尚未慌乱,撤出城的人群秩序良好。
2日这一天前线战况激烈。沿黄河一线的每个据点都与敌短兵相接,肉搏相抗,一些村民也手持劈刀投入战斗。经一天苦战,使敌无所进展。
3日夜四时,第八十一师强行军驰至琵琶城。这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三,明月高悬,清辉如水倾泻在黄河两岸。孙总司令带着高参孟宪尊赶到八十一师师部,向贺粹之师长说明明日敌可能以主力进攻八十一师,战斗将会十分艰苦,要求八十一师发挥冯先生教导的艰苦奋斗的传统,克服困难,坚守阵地。孙亲临战地,鼓舞了八十一师官兵的士气。
3日在敌步、炮、飞机协同进攻下,第二十师、第二十二师坚守困难,被迫分向京水镇方向、郑庵附近转移阵地。第八十一师沿贾鲁河新堤一线,利用有利地形阻击敌人,战斗甚为壮烈。坚守大花庄桥头的吴营长负伤,腹破肠流,仍与其连长夺回机枪一挺,最后战死于桥下。北李庄农民用大铡刀、铁叉与敌相搏,使敌不得过桥,后敌进入北李庄即行报复,未能脱逃的男女老幼全遭杀戮,全村房屋被烧成灰烬。
第八十一师在日军猛烈攻势下也被迫后退,节节抗击。日军,越过贾鲁河堤,向郑州城逼近。
郑州城在这一天遭到了日军飞机的狂轰滥炸。长春路、德化街一带被炸得墙倒屋塌,一片狼藉,不少居民炸死街头,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孙桐萱意识到坚守郑州城已几无可能。郑州以东地形开阔,日军机械化部队可长驱直进,第三集团军仅有重迫击炮团和山炮营一点曲射火力,对进攻日军效力甚微,其他就是步枪、机枪、重机枪等步兵装备,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要在日军大炮、飞机肆虐下长期守下去,除了大量牺牲,别无第二个结果。
要摆脱当前困境,唯有弃城野战。孙桐萱在征求了总部主要幕僚及各师长意见后,向长官部进行请示,卫长官同意了孙总司令的请求。
3日下午,郑州各机关、银行开始撤离。时间比较匆促,但秩序尚还井然。发电厂、棉花厂等主要工厂的机器、电杆、电线、废铁都在运出城外,市民在由专员公署和县政府组织向郑州以西山区暂避,可能为敌所利用的重要场所正在进行破坏,以免资敌。各师伤兵送到后方医院,兵站支部将多余粮弹送到密县附近,总部的械弹粮秣由辎重兵运至曲梁镇。
孙总司令下令黄昏前决不准日军进入市区,各部黄昏后转移,第二十师为正面在十八里河北构筑工事,第二十二师为右翼在凤凰台占领阵地,第八十一师为左翼在小李庄、黄岗寺布防。
下午四时,日军迫近白庄、马坟、张庄、关虎屯,战斗十分激烈。陇海花园遭到敌机多次轰炸,总部周围硝烟弥漫,炮声震耳欲聋。
总司令部于黄昏后移至黄岗寺,晚八点,又移至密县曲梁镇。
据第三集团局战报,郑州城于12月4下午2时完全陷落。
各部奉命到达指定之线,正忙于构筑防御工事。西边传来一个消息,汤副长官的第十三军忽然在郑州西南的登封南北线占领阵地。第十三军还放出话:“孙桐萱抗战不力,丢掉了郑州城,孙部如再退却,我们就要解决它!”汤副长官同时令第十三军截留由长官部供给第三集团军的物资,由郑州去洛阳公干的第三集团军人员亦遭扣留。
得此消息,孙大怒:“汤恩伯欺人太甚,派兵打它王八蛋!”真打是不可能的,孙气过之后,将情况上报卫立煌长官。卫遂于10月7日,在密县召开长官部会议,专为调解孙、汤纠纷。
会议主要是孙报告敌情及战斗经过。孙说明了弃城野战的原因,河防既被突破,郑州及其迤东均系平原,不利守势作战,而郑州西南嵩山麓下深沟纵横,利于我守,不利于机械化部队活动,故暂时撤至郑州以南以西,张庄街、十八里河、黄岗寺、须水之线,与敌对峙,其后取消耗战略,正面坚守阵地以杀伤敌人,夜间以敢死队游击敌后方以断其补给,相机收复郑州。
汤副长官问道:“听说贵部二十二师某连长出卖黄泛河口,日军才轻而易举渡过黄泛区。”
孙答道:“十二军中连长以上,我大都是认识的。如果真有出卖河防者,只要说出姓名,除战死者外,我立即把他抓来,以军法从事!”
卫长官这时插话道:“我们是来讨论作战方案的,不是来听信谣传的,孙总司令如何打算,有无把握,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
孙桐萱进一步详细说明了作战方案,最后表示,不收复郑州决不罢休。
密县回忆结束,孙连夜赶回曲梁镇,召集各师长及主要团长开会。孙把胸中憋的一腔恶气吐了出来:大敌当前,当前唯一的出路就是各师团提高士气,团结一心,齐心合力,消灭当前敌人,收复郑州,这样即使我们部队牺牲光了,我孙桐萱本人牺牲了,也留得个抗日英雄,千古传名。希望各部队全体将士下定为国牺牲的决心,除此以外,别无出路。
弃守郑州是迫不得已,从军事上看,是可以接受的,所以卫立煌长官没有异议。但在政治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失守中原重镇,危及洛阳以及西安,是要负担重大政治责任的,更别说是弃守了。汤恩伯为何敢于再三挑衅,不是他不明白日军郑州情势,而是他要敲打敲打孙,让孙清楚自己的处境。
孙桐萱当然知道自己正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虽然卫长官可以帮自己顶下雷,但也不能完全听任情况发展。他派出了桐萱中学校长吴惠民赴重庆求见昔日老长官冯玉祥。冯看过吴带来的孙的亲笔信,当即复信,嘱托吴转告孙,当前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整饬部队,努力抗日,只要为抗日而死,即使全军覆没,第三集团军也能万古流芳,孙总司令也可以做个民族英雄,可以含笑九泉。冯还手绘一幅《老汉骑驴图》托吴带给孙,说人家骑马我骑驴,日本兵打不走,骑马的也好,骑驴的也好,还不都是亡国奴!只要把鬼子打跑了,我们回家种地也高兴。
冯的话是有深意的,孙当然明白。
日军攻下郑州城,但没有给第三集团军造成重大打击,遂于10月8日起,再次发起全线进攻,力图短时间结束战斗,全歼孙部。8日晨,日军集中炮火,出动飞机数十架,对第三集团军阵地大肆轰炸,装甲车、坦克配合步兵,连续发起猛攻。数十里战场,终日硝烟滚滚,弹片横飞。
第三集团军官兵保持了高昂的士气,与敌展开血战,迭次击败日军进攻。激战持续多日,日军锐气大减。
此后,日军又开始局部进攻。以飞机先行侦察,然后在战斗机与轰战机掩护下,派出小部队发动进攻,在遭到第三集团军各部强烈抵抗后,又偃旗息鼓撤回郑州。如是,接二连三。据第二十二师副师长李勋甫回忆,仅第二十二师就与日军进行过18次这样的战斗。18次这个数字是否精确,无从证实,但它说明当时郑州外围敌我攻防是从未间断且颇为激烈的。
按照孙总司令的战役构想,正面坚守与敌后袭扰是一体的。
第三集团军总司令部参谋处作战科科长孟宪尊回忆,当时各师分别组织了敢死队,轮流 每夜袭击敌人。李勋甫回忆得更细致一些。据李所言,当时日军北面、东面紧靠黄河,西、南和东南为第三集团军包围,外围毫无安全,每到夜间,日军既不敢出动,也不敢在城南各要道口设置岗哨,只是在市区内仓库、营房周围布岗。这给了第三集团军夜间游击广阔的活动空间。李说,集团军总部以特务营为主,从第八十一师抽调部分兵力组成突击队,每晚突入市区,烧仓库、烧营房、毁设施、杀哨兵,使日军困守孤城,不得安宁。有一次突击队杀了5名哨兵,放火烧了日军的仓库和房屋,火光冲天,在城外几十里看,郑州城就是个烧得通红的大火球。
郑州城内城外的鏖战在一天天继续,日军在郑州这个泥淖里陷得越来越深。
但孙总司令的日子越发艰难起来。这不是日军所为,而是部下所逼。
到10月下旬,前线各部报称,弹药告急,请求拨发。军械处回复,从洛阳领来的弹药路过登州被第十三军扣留。孙总司令气昏了,但拿汤副长官和他的第十三军毫无办法,只得叫下面再向长官部申领,改道经北部偃师第四集团军防地运回。
弹药还有些许办法,但各部要求增兵却让孙总司令万般为难。第三集团军在郑州除了得到第四集团军孙蔚如部的一些协力之外,没有获得一兵一卒的支援,与孤军抗战无异,汤司令还拿着枪顶在身后,骂骂咧咧,没有休止。他在咬牙苦撑,然而部队兵力损耗日益严重,这却不是咬牙咬得出兵员来解决的。
前线又报称,日军从开封增兵一部,战斗较前更加危急,请总部速即增援。
孙总司令命,总部直属部队,除学生营外,统统增援火线。
但没有两天,各部又纷纷向总司令要求援兵,一个喊得比一个急切。
孙终于顶不住了,只得把学生营每师增援一个连,再接着,桐萱中学学生凡是能扛枪的也送上了火线。
然后,孙拿起电话通知各位师长:“总部除了我和几名卫士,再无一兵一卒,现在我就去参加战斗,望你们不要再有要求,只有死拼争取到最后胜利。”
援兵无,弹药缺,退路绝,这不是死地,那什么才能称为死地呢?孙桐萱就差点把这个词喊出来了。
日军的日子应该也不比第三集团军好多少。占领了郑州,却没个安宁,这跟占北平、南京、武汉、南昌的情况有些不一样。城内城外天天战斗,城外打完城内打,城内打完城外打,大打接着小打,小打后是无尽无休的袭扰。日军进攻郑州,是一个混成旅团,附骑兵部队、机械化联队,约万余兵力,此后虽有援军到来,但经近二十余日连续作战,疲于奔命,损失甚大,已师老兵疲。
有风声传来,日军有撤退迹象。
但10月31日,日军却纠集步、骑、炮、机械化及骑兵部队万余,由中牟、郑州、旧荥泽县,分股向张庄街、南曹、十八里河、黄岗寺、须水镇发动猛攻进攻。各师奋起迎击,激战至当日晚10时许,日军开始后退。
凡撤退必有猛攻,猛攻后即会速退,这是日军的一贯伎俩。
孙总司令断定,收复郑州时机已到,随令各部咬住敌人不放,向郑州大举反攻,不论官兵,只准前进,不准后退,凡退缩不前后退一步者,军法从事。
是日日军以主力进攻黄岗寺第八十一师,但直至黄昏才接近阵地前沿,约数百名日军强攻进入黄岗寺寨内,不久为二四一团和二四二团全歼。师长贺粹之急令二四三团由黄岗寺北大举反攻,在北门外击毙日军大佐小林联队长及其以下百余名日军。贺师长从所缴获的小林文件囊中的文件确知,日军指挥官鲤登少将指挥所在花园口南的独立大庙内。
第二十师五十八团反攻中遇阻。第一营第三连连长贾本武对团长王书鼎表示,敌人火力强大,一个中队就有9挺机枪,除了拼刺刀没有别的办法,如果这样办,我来打头阵。王团长就派贾连为先锋,以手榴弹和刺刀杀入敌阵,全团趁机杀向敌人。终于以白刃战迫使日军日军不支而退。
当夜10时,第二十师第六十团尾追敌人攻入郑州南门,一部入陇海花园与敌交战。第二十师主力随之攻入郑州城,开始肃清城内残敌。
第二十二师追击残敌至南门外,敌骑兵数队向中牟方向逃窜。
10月31日这天,是敌我双方投入数万大军激战最烈的一天。孙桐萱一天来忧心如焚。入暮,前方捷报接踵而至,孙喜出望外,精神大振,喊来通讯营长卢彩岑和总机排长郭宗正,命令12时以前立即在陇海花园开设总机,架通所有通讯网。通讯营仅有电线20里,但郭宗正却利用日军遗留的铁丝网巧妙地搭建了市里的通讯网,架通了长达数百里的通讯线路,保证了全军反攻追击通讯网络的畅通。孙总司令尤感高兴。
孙步入陇海花园,第一时间以电话向卫长官报告:我军于10月31日深夜克复郑州,正向当面之敌侦察搜索之中。同一消息亦以电报报告重庆统帅部。
到11月3日,除中牟县城及黄河南岸邙山头的日军桥头堡外,日军被驱逐到了新旧黄河的对岸。
根据贺师长所获得的情报,第三集团军在大庙将日军指挥官鲤登打成重伤。日军空投散兵将鲤登救回,这让第三集团军上下都有些遗憾,但后来听说,鲤登因伤重不久就在新乡医院死去,人人又欣喜不已。
但学者考证,鲤登未死,后来还升上了中将,以第七师团师团长身份驻屯北海道,1945年日本战败后顺利复员。这说明,狼的生存能力往往是出人意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