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时候，没有葬礼，没有哭声，也没有任何有关我的消息。厉城望着我的尸体，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平静到好像我没有死去……但我知道，他快撑不下去了。

我死后。

我的魂魄始终围绕在厉城身边，看着他日复一日的处理公务，操练，到了晚上，他就独自守在我的房间沉沉睡去。

下人都在议论将军好像和没事人一样。

但我知道，他快撑不下去了。

这是我与他成婚的第五年。

整个将军府充斥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我看见他将脸埋在我的枕头里，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想感受那上面独属于我的味道。

可惜那上面早已没了我的气味。

良久，他低声哭了起来，哭的像个孩子，泪水打湿了枕面。

这是我死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见他哭。

我心疼极了，伸手去抚摸他，可我那双空洞虚无的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触摸不到他分毫。

我苦笑一声，对啊，我早就死了，却不知为何迟迟无法离去，只能白白看着他受折磨。

下人来敲门，着急的询问，“将军，您已经一天没用膳了，小人求...”

他话还没说完，厉城就抄起手边的花瓶狠狠的砸了过去，“滚啊！”。

我眼睁睁的看着我最喜欢的那支花瓶碎了一地。

他看着一点狼藉，神情有些茫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蹲下身，一片一片的捡着瓷片，嘴里不停的念叨，“对不起，阿念，我不是故意摔坏它的，对不起...”

捡着捡着，他又停了下来，看着满手的鲜血，“你个骗子，大骗子，明明说好要与我白头偕老的...”。

我早已泪流满面，一个劲的点头，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

他跌坐在地，掏出洁白的手帕包住流血的双手，“阿念，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第一次见面？我看着他手上沾血的手帕，陷入了沉思。

我，李安念。

是本朝唯一的公主。

父皇的孩子众多，可却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自当是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

父母的宠溺，导致我的性格不似旁的女儿家那般温顺，最是调皮惹祸。

我不喜欢宫中的沉闷，便偷偷溜出宫，还给父皇留了封信，美名其曰浪迹天涯。

这般想来，当时的我真是天真，一个未及笄的深闺女子，居然妄图像话本中的那般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结果银子还没花完呢，就被不知是哪个小山头的土匪绑了去。

我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看着那些彪悍的粗汉子，一个劲的发抖。

他们见我长的漂亮，说是要将我送去当压寨夫人。

我见势不妙，急忙搬出我公主的身份。

谁知他们却像听见什么笑话一样狂笑了起来。

土匪头头拿刀挑起我的下巴，黄的发腻的牙齿发出一阵恶臭，“你要是公主，那老子就是皇帝老儿了，快，叫声爹我听听，哈哈哈哈哈...”。

我忍不住瑟瑟发抖，看着周围这一群如狼似虎般的野人，颤颤巍巍的掏出我的令牌。

他们可能识不得这上面的字，但总不能看不出这块特殊工艺锻造出的沉甸甸的金子。

果然，那个头头看到它的第一眼，便楞住了。

一旁的小弟凑上来，好奇的问这应该值不少钱吧。

头头一把推开他，审视的看了我两眼，道，“先带回去”。

小山头的众人齐聚后，将我那块令牌翻来覆去的研究，在结合当朝公主的年龄后，得出一个结论：

我八成就是宫里那位小祖宗。

几位老大般的人物愁眉苦脸，商讨了一天一夜，不知该如何安置我。

我饿着肚子耐心的给他们出注意，“要不，把我送到最近的官府，说是你们找到了失踪的公主，这样还能得点赏赐”。

就在他们快要心动时，一个人冒了出来，“不行，谁知道这丫头片子打得什么鬼主意，我们将她送回去，她反说是我们绑架了他们，那咱们这么多兄弟们，就一起上路了

！”

“要我说，索性杀了算了，一了百了！”

“对，杀了之后丢到后山的湖里，谁也发现不了！”

“…”

我惊恐的望着他们，彻底傻了眼。

那把刀即将刺入我身体的那一刻，耳边忽然传来的惨叫声。

来了许多训练有素的军队，很快就将这些不成队伍地痞流氓解决掉了。

我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来不及思索，就看到一个虚影，身形很是高大，稳步朝我这边走来。

他逆着烈阳，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走近后他蹲在我面前，温柔的帮我解开绳索。

我看着他，那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面孔，俊逸非凡，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坚毅。

我注意到他的手在流血，连忙掏出手帕帮他包扎。

他蹲在我面前，伸出手任由我包扎，笑了起来，“公主殿下，臣刚刚凯旋回京，连口热茶都没来得及喝，就被派来找你”。

彼时的他还是个少年，一言一行都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我红了红脸，低声道，“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在乱跑了”。

他拍了拍我的额头以示安抚，起身走了出去，交代下属后续事宜。

我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从那以后，我学乖了很多，再也不带着丫鬟爬树摸蛋，上蹿下跳，而是学起了女红，读起了圣贤书。

就连父皇都夸我变得稳重了许多，当得起一句大国公主。

父皇问我及笄礼想要什么礼物，可我什么都不想要，只希望能在那天见到厉城。

他在外头是顶天立地的少年将军，京城中就没有不喜欢他的闺阁女子，包括我。

年少的心动总是猝不及防，没有什么理由，动心了便是动心了。

母妃看出我的心思，时常揶揄我长大了，我羞红了脸，攥着那块洗干净的手帕，内心止不住的甜蜜。

我看出来了，父皇是有意将我嫁给厉城的。

在父皇眼里，他女儿值得这全天下最好的，只有厉城这种人中龙凤才配得上我。

本公主及笄那天，是本朝少有的大场面。

我穿着华服踏入大殿，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厉城。

他朝我望过来，眼眸中是止不住的惊艳。

想来他也是喜欢我的吧。

父皇赐婚的那天，他跪在我身旁。

我悄悄看过去，却发现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厉大将军，双手居然在微微颤抖。

后来我好奇的问他抖什么，莫非是不想娶我？

他敛起神色一脸高深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新婚那夜，我抹着红艳艳的唇，盖着大红的盖头，忐忑的坐在红色的房间里。

外面响起他的脚步声，身旁的柳儿识趣的退了出去。

我透过盖头盯着他紧实的小腿和双靴，忍不住喊道，“等，等下！”。

他便不动了。

我问他，“接下来你是不是该揭盖头了”。

头顶传来轻笑声，他浅浅嗯了一声。

我深呼吸了一下，“好，你揭吧”。

红色的绸缎缓缓滑落，映入眼帘的便是与我同样身着喜服的他。

我头一次看见他穿如此艳丽的颜色，往日见到他都是清一色的玄服。

该说不说，本公主眼光就是好，挑的男人穿啥都好看。

他缓缓蹲下身，目光与我平视，漆黑的眼眸带着笑意，“怎么，紧张？”。

耳朵有些发热，我摇了摇头故作淡定，“没有”。

他轻轻的笑着，牵起我的手走到桌边，动作温柔极了。

他举起两杯酒，一杯给我。

母后说过，新婚时共饮用合欢酒，夫妻便会认定对方，携手走过一生。

咽下杯中酒，他又牵着我走回床边坐着，“那日你问我，我为什么要抖”。

我想起赐婚那日，点了点头。

然后就见他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的看着我，“殿下，年幼时，你让我趴在地上给你当马骑，这些都忘了？”

“那时候属你个子最矮，却总是狐假虎威的指挥我们做游戏，活像个萝卜头”。

我笑容一僵，震惊的重新审视他，猛然忆起，“你是小橙子？”

小时候，父皇确实给我召过许多与我同龄的重臣子弟陪我玩，来来去去很多人，什么丞相千金首相少爷，都被我欺负了个遍。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如今人人艳羡的大将军，曾经也在那个队伍里。

当年那个总是站在角落沉默不语，任我欺负的小橙子，摇身一变就成了大英雄。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来不及感概，厉城便靠了过来，一脸坏笑，“当年你欺负我，现在终于可以还回来了，殿下你说我该不该激动，嗯？”

我脑子一团乱麻，尤其被他那一声尾音上调的询问，搞得不知所措。

他揽过我的肩，他身上的清冽气息越来越近，逐渐侵蚀着我。

我任由自己沉沦。

厉城蹲在地上，一片一片的捡起花瓶碎片，喃喃自语，“我第一次进宫，就看见你的风筝挂在了树上，我就爬树帮你拿下来，不小心划破了手，你就拿出手帕帮我包扎，还包的特别丑...”

“其实就是破了点皮，你却总是担心我会不会死掉，老是盯着我不让我干这干那...”。

我认真的听着，原来这才是我们的初遇。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当时我就在想，希望爹爹娘亲不要把我接回去，那样我就能一直陪着你了”

我如今最是见不得他说这些，身为灵魂的我无法给到他一丝一毫的安慰，只能动动身，带起一丝微风。

门窗紧闭的房屋却吹起一阵风，本该是很诡异的画面，他眼中却闪起异样的光芒，“阿念，是你吗”。

他问了好几声，却无人回应他。

如今的皇位已由新皇接管，厉城也被晋封为大将军，位高权重。

他无法日复一日的沉迷在往事里，他迟早要振作起来。

他开始认真吃饭，亲自训练将士，他彷佛真的走了出来，像从前那般晨练，看书，体察民情，闲时逗逗小鸟，给我生前养的花浇浇水。

日子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着，看到他如今这副模样，我也是放心了很多。

这天，一位朝臣来拜访他，顺便带了一位女子。

见到那女子的第一眼，我便直觉天旋地转。

此女的长相，与我生前少说也有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弯弯的眉眼，笑起来同我如出一辙。

果然厉城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沉了脸色，“大人这是何意”。

白胡子老头抿了口茶，慢悠悠道，“夫人去世多年，将军难不成想后半生孤苦终老？”。

厉城捏着茶杯，一言不发。

那女子站在角落，一脸怯懦。

“将军啊，你就听老夫一句劝，日子总归是要往前看的，此女名唤明月，家中已无父母，还望大人收留”。

这时，那女子才敢走过来，大着胆子道，“我，我什么都能干的，脏活累活都不怕，求大人收留”。

说罢，明月便跪下身，哐哐磕了两个响头。

呵，这不光是长的像，就连这虎头虎脑的性子，都和曾经的我，那么相像。

我不知厉城是如何想的，他看着明月那张脸，始终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白胡子老头一看，这事成了，拍了拍厉城的肩膀，转身离去。

从那以后，明月便成了将军府的侧夫人。

厉城对她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

他会尽可能的给她很多财宝，会在她生辰时陪她游湖赏月，在月光下情谊浓浓。

会在她伤心难过之时陪着她，就像曾经陪在我身边一样。

只是，他从不会让她踏入那个曾经属于我们的房间，曾有一次她不甚误入，被厉城打了二十板子，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可我还是很羡慕她，羡慕她能真真正正的陪在他身边。

厉城如今大半的时间都是睡在她的房中，他二人夜间缠绵时，厉城却总是低声唤着我的名字。

明月发出一阵阵娇喘，并无一丝不满。

我飘荡出去，坐在房顶，看着远方的月亮，连哭都哭不出来。

对于我当年的死，厉城终于查到了柳儿，也就是我生前的贴身丫鬟身上。

我早就知道这件事是柳儿做的，只是没想到厉城居然过了这么多年才查出来。

他掐着柳儿的脖子，一字一句的逼问，为何要下毒害我。

柳儿涨红着脸，却努力笑出声，“老…皇帝害我…家破人亡，杀他一个女儿算什么，我，要杀他全家…”。

“哼，就凭你”。

厉城没了耐心，想就地掐死她，明月却突然冲了出来踢她求饶，“将军！夫人早已去世多年，这些恩恩怨怨岂是一两句就说得清的，求你放…”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厉城一巴掌扇倒在地，他掐死柳儿将她砸在地上，转头就指着明月怒吼，“闭嘴！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你说话的份吗！给我滚！”。

明月看着他眼底强烈的杀人欲望，终是怕了起来，连忙跑了出去。

看到这，我才觉得厉城心里还是有我的，她只是当明月当我的替身而已。

这就足够了。

许是因为柳儿的死，我多年的执念忽然消散，魂魄逐渐变淡。

看着跌坐在地痛苦不已的厉城，我很想再过去抱抱他，可我知道，我不能了。

终于解脱了。

意识逐渐变得模糊，我努力的想看清他最后一眼。

若是能从来一遍，那该多好。

耳边传来一道空灵的声音，“若是重来一世，你还是会死，你可愿意”。

愿意啊，怎么不愿意，我多想能在陪他走一段时间。

可我没想到，真的我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