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傅雷赴法国留学,他偶然读到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读罢不禁嚎啕大哭,如受神光烛照,顿获新生之力,自此奇迹般突然振作。此实余性灵生活中之大事。”
仿佛得到治愈一般,傅雷忧郁的人生之路顿时开阔明亮。他决心要翻译《贝多芬传》,将自己所受的恩泽馈赠给国内的年轻一代。
罗曼·罗兰在《贝多芬传》前言中,称贝多芬为英雄。他说:“我所称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强力称雄的人,而是靠心灵而伟大的人。”
罗曼·罗兰认为,没有伟大的品格,就没有伟大的人,甚至也没有伟大的艺术家……主要是成为伟大,而非显得伟大。
长期的受难,或是悲惨的命运,使伟大人物往往具有特别坚韧的毅力,他们在对抗苦难的同时,也给自己的心灵注入一股清明的力量和强烈的慈爱,而成为一个不愧为人的人。
贝多芬肖像画
贝多芬,这位“竭力为善,爱自由甚于一切”的伟大音乐家,上天给了他独一无二的音乐天分,却使他过早丧失听力。老天像是与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让他承受命运的捉弄和折磨。
作为古典音乐的集大成者,以及浪漫主义风格的开创者,贝多芬的名字在音乐的殿堂可谓是神一般的存在,即使命运对他万般苛刻,但他却始终保持着可贵的善良与坚强,他的音乐充满柔美、激情,以及与命运不屈抗争的态度,在悲哀中永远保存着一缕希望。
011770年12月,贝多芬出生于德国波恩一个比较贫寒的家庭,他的父亲是一个不太聪明的,喜欢酗酒的男高音歌手。母亲是一个女佣,一个厨师的女儿,第一次嫁给一个和她身份匹配的男仆。男仆死后,她再嫁贝多芬的父亲。
贝多芬的童年是没有多少快乐可言的,他的父亲或许看出了贝多芬的音乐天赋,从四岁起,他就被父亲强制钉在洋琴(钢琴以前的键盘乐器)面前,他想将儿子培养成莫扎特式的神通,但童年这种粗暴强制的方式让贝多芬异常痛苦,甚至令他一度对艺术充满厌恶。
由于家庭贫困,贝多芬在少年时代就不得不操心家庭生计,过早的生活压力使他在11岁时就加入戏院乐队,13岁时,成为一名大风琴手。
13岁的贝多芬肖像画
在贝多芬17岁时,他热爱的母亲因肺病去世,自此,他真正成为一家之主,不仅担负起两个弟弟的教育职责,还要照顾他那嗜酒成性的父亲。
贝多芬从来就不是美男子,他身材短小臃肿,一张土红色的宽大的脸,一头浓密的乱发。他的眼中总是燃烧着一股奇异的威力,但眼神忧郁,目光总是向天凝视。
他的朋友曾说:“他的微笑是很美的,谈话之间有一副往往可爱而令人高兴的神气。”但他的表情通常是忧郁的,带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哀伤。
青春年少时期,贝多芬曾有一段温柔的感情,或许因为家庭悬殊,姑娘后来嫁给了一个医生,但她也成为贝多芬一生的知己之一,直到老年,他们也互通音信。
尽管青少年时期的生活比较悲惨,但对贝多芬来说,那是一种凄凉但温柔的回忆。在不得不离开波恩后,他终生都住在维也纳,但他从未忘记莱茵河畔的故乡,称它是“我们的父亲莱茵”。
02在20岁时,贝多芬结识古典音乐大师海顿,22岁时,在海顿等人的支持下,他离开波恩,前往维也纳发展。
时值大革命爆发,几乎蔓延欧洲全境。贝多芬受到爱国情绪的鼓动,在1796到1797年,他将弗列特堡的战争诗谱成音乐《行军曲》和《我们是伟大的德意志族》,但这一切并没有让他的祖国幸免于难,大革命征服了欧洲,也征服了贝多芬。
贝多芬拥护共和,他知道他的意志所在,他相信自己力量。但在外表上,他显得高傲却举止粗鲁,带着非常强烈的家乡口音,态度是抑郁的,而藏在这种既骄傲,又笨拙的举止之下的慈悲,却没有几个人能看出来。
在维也纳,贝多芬的很快获得成功,他认为自己虽然有天生的外貌缺陷,但对他自己的天才充满信心。
这可以从他给朋友的信中看出,“譬如我看见一个朋友陷于窘境,倘若我的钱袋不够帮助他时,我只消坐在书桌前,顷刻之间便解决了他的困难……这多么美妙。”贝多芬说:“我的艺术应当使可怜的人得益。”
然而,接下来的痛苦始料不及,并且一旦上身,便毫无办法。从1796年开始,他的耳朵就出问题了,日夜作响,内脏也被剧烈的痛楚所折磨,但他不能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在好几年中,贝多芬都瞒着家人朋友,并且避免与人见面,使他的残疾不致被人发现,他独自困守着这个可怕的秘密。
03或许当现实太残酷时,人可以将自己的欢乐沉湎于往昔美妙的岁月,尽管时间使它们不复存在,但光芒还会长久地照耀生活的黑暗。
贝多芬这种悲剧式的愁苦,也表现在他的作品中。创作于1796年的《第一交响乐》,是赞颂莱茵的歌谣,一个青年人在梦境中微笑着回忆,快乐、慵懒,略带一丝忧郁和希望。
要使心灵习惯于愁苦是需要相当的时间的,在十八世纪末的几年中,贝多芬的作品并非全然带有忧郁的情绪,相反,他创作了许多较为欢快的乐曲。
除了清澈如水的《第一交响乐》,欢悦的《七重奏》,都反映了一个青年人的天真和浪漫。
虽然承受着耳疾的痛苦,但贝多芬仍然对生命充满热情,对爱情充满向往。他赞美生命,赞美爱情,永远保有一种对爱情纯洁的渴望。他的朋友说贝多芬一生保持童贞,从未有任何缺德需要忏悔。
直到耳疾再也隐瞒不下去,在1801年,贝多芬才痛苦而绝望地写信告诉他的两个朋友:“我过着一种悲惨的生活,两年以来我躲避着一切交际,因为我不可能与人说话:我聋了。要是我干着别的职业,也许还可以,但在我的行当里!这是可怕的遭遇啊。我的敌人们又将怎么说,他们的数量又是相当可观……我时常诅咒我的生命……我竟是上帝最可怜的造物……”
但这种痛苦的折磨并没有将贝多芬打倒,他仍然对神圣的爱情抱有至真至纯的热情。他不断钟情,亦不断梦想着幸福,也不断在爱情中幻灭,同时不断在悲苦中煎熬。
1803年,贝多芬再次深受爱情的打击,他所钟情的姑娘又嫁给了别人,这几乎彻底摧毁了他,贝多芬甚至给自己的两个弟弟写下了遗嘱,遗嘱上注明“等我死后开拆”。
罗曼·罗兰在《贝多芬传》中写到此处时,格外怜惜,他说贝多芬差不多要结束生命时,仅仅靠着坚强的道德情操才止住往深渊的方向滑去。
就是靠着这种坚毅的,不轻易屈服的勇气,贝多芬又活了25年。此后他的精神状态一改之前的颓靡和忧伤,感觉自己的青春不过才开始,他向自己的目标每天都迫近一些,“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绝不能使我完全屈服……能把人生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
04贝多芬终是不肯相信他无可救药的灾难,这种时而颓丧,时而骄傲地反抗都体现在他的作品中,有时候如一场伟大而凄婉的独白,有时如磅礴而翻腾的海浪,他渴望治愈,渴望爱情,充满着希望。
罗曼·罗兰说,贝多芬在这种反抗的轮回中试图探寻生命的根源,直到相当的年纪,他这种激昂的性格,才在凄恻的隐忍中趋于平静。
1803年的《第二交响曲》,有年少气盛的情爱,但显然意志占了上风,“一种无可抵抗的力把忧郁的思想一扫而空,生命的沸腾掀起了乐曲的终局。”
这时大革命的号角吹到了维也纳,贝多芬和朋友热烈地谈论政局,目光犀利而明确地下判断,他同情革命党人,爱共和的原则,主张无限制的自由与民族的独立……他渴望一个美好的制度来替人类的幸福奠定基石。
在1804年到1809年,贝多芬接连写下《英雄交响乐》、《科利奥兰序曲》、《田园交响乐》、《第五交响乐》等伟大作品。
这一时期,贝多芬的作品更多表现的是光荣的革命叙事歌,情感是强烈而纯洁的。在维也纳,贝多芬两次目击革命的胜利,但不久,他就十分厌恶法国的征略者。
罗曼·罗兰说:“他对于法国人史诗般的狂热,依旧能很清楚的感觉到,所以凡是不能像他那样感觉的人,对于他这种行动与胜利的音乐绝不能彻底了解。”
1806年5月,贝多芬和喜欢他的布伦瑞克小姐订婚。这一年,他所写的《第四交响乐》像一枝纯洁的花朵,其中蕴含着他一生中难得平静日子里的鸟语花香。
然而,不幸的是,爱情又一次把他遗弃了,他重又变得孤独。但这次他并没有让悲伤吞没他,很快他就回到自己所爱的音乐中。
贝多芬在日记中写道:“屈服,深深地像你的命运屈服,你不复只为你自己而存在,你只能为别人而存在,你只在你的艺术里才有幸福。”
他明白,只有自己征服自己,他的生命才能重新焕发光彩。
贝多芬曾在爱情中挑剔自己的外貌,但现在,他已然没有了太多的顾虑,他不修边幅,举止也愈加放肆。除了仁慈以外,他不再迎合任何人,见了王公贵族,他也不愿搭理。
贝多芬与歌德俩人相互欣赏,有一次,他们见面,一起散步,正好遇到王室的车队经过,歌德恭立路边迎候,但贝多芬压低帽檐,转身就走。
贝多芬对歌德这种屈尊俯就特别生气,他教训歌德不该如此,这让歌德也十分恼火。
05荣光之后,贝多芬迎来了生命中最悲惨最黑暗的时期。
大革命后,维也纳的趣味开始转变了,社会的目光从艺术转移到政治方面,音乐方面的口味被意大利作风败坏了,他们将贝多芬视为过时和迂腐的人。而且,贝多芬在维也纳的朋友和保护人,分散的分散,死亡的死亡,贝多芬完全陷入孤独之中。
贝多芬的耳朵完全聋了。从1815年秋天起,他和人交流只能靠纸笔传达。在台上指挥时,他开始和乐队的节奏紊乱了,这对贝多芬的打击非常之大,他很受伤,难以忘记台上那可怕的一幕。
隐遁在自己的内心生活里,和其他的所有人都隔绝,贝多芬的悲伤难以言喻,他只有在自然中,可以觅得些许安慰,他爱花木、田野、云彩……自然界成为他的庇护所。
贝多芬画像
此时,贝多芬的经济状况也很不乐观,他为金钱烦虑。1818年他写道:“我差不多到了行乞的地步,而我还得装着日常生活并不艰窘的神气。”以工作换取面包实在是一件苦痛的事,他负重债,作品又卖不出钱。
没有结婚,没有孩子的贝多芬,在他弟弟死去后,他拼死和弟媳争取侄儿的监护权,为他规划良好的教育和美好的前景。他将自己所有的爱给了这个孩子,但被“宠坏”了的侄子却与他对抗,一再伤害和辜负了他。自始至终,贝多芬都为此受苦。直到临死,他也没等来侄儿的悔意。
正如罗曼·罗兰所说,在悲苦的深渊里,贝多芬从事于讴歌欢乐。
他的《第九交响乐》,原标题是《以欢乐颂歌的合唱为结局的交响乐》。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想把欢乐颂歌留下来,放在第十或第十一的交响乐中去。
罗曼·罗曼写道:“这个不幸的人永远受着忧患磨折,永远想讴歌‘欢乐’之美,然而年复一年,他延宕着这桩事业,因为他老是卷在热情与哀伤的漩涡中。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日,他才完成了心愿,可是完成的时候是何等的伟大!”
罗曼·罗兰认为贝多芬在德国享有的声威,不仅是艺术方面的,而且是道德方面的。他的崇拜者称颂他的天才时,所想到的第一个字既非学术,亦非艺术,而是“信仰”。
晚年的贝多芬贫病交加,孤独无依,可是他战胜了人类的平庸,战胜了他自己的命运,战胜了他的痛苦。
1827年3月26日,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贝多芬孤独而凄凉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在弥留之际,贝多芬还安详地说:“我耐着性子,想到:一切灾难都带来几分善。”
这个善,是解脱,是“喜剧的终场”,然而,平庸的世人却说是他悲剧的终场。
本文参考资料:罗曼·罗兰《贝多芬传》,傅雷译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