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餐桌上,我像往常一样研究着碗里的排骨。这是老妈的拿手菜,用料酒和姜丝腌制,小火慢炖两小时。肉质的纹理会随着筷子轻轻一拨就分离,像实验室里那些被完美切片的样本。
妻子说她下周要去出差,声音轻飘飘的,像是随口一提。
"又出差?"老妈的筷子在空中顿了一下,"上个月不是才去过?"
我觉得自己的神经末梢在那一刻突然变得异常敏感,就像做脑电图实验时看到那些细微的波动。空气里有什么在慢慢凝结。
"工作需要嘛。"妻子继续夹菜,眼睛盯着碗,"现在是项目关键期。"
"关键期?"老妈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你们年轻人现在就知道工作,家里的事情就不管了?"
我感觉到太阳穴在跳动,就像看到实验数据里的异常值。这种情况在家庭治疗理论里被称为"三角关系紧张",但此刻我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妈,我们......"
"你别说话!"老妈打断我,"你媳妇现在一年到头不着家,你说她是不是不把这个家当家?"
妻子放下筷子,我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在我们的婚姻里,她一直是那个更坚强的人。就像实验室里那些看似脆弱实则韧性惊人的材料。
"妈,我工作也是为了这个家。"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放屁!"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老妈手里的筷子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击中了妻子的脸颊。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仿佛在进行高速摄影,捕捉到了每一个细节:筷子的旋转角度,妻子微微后仰的弧度,还有那声清脆的撞击声。
就像实验室里的高速摄像机,能捕捉到0.001秒内发生的一切。但我什么都没做。
餐桌上一片死寂。我看着妻子脸上慢慢浮现的红痕,想起实验室里那些描述创伤反应的文献。皮肤充血、组织损伤、疼痛感知......一系列专业术语在我脑海里乱转,但我的身体像是被冻住了。
妻子站起来,动作很慢,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心设计的实验。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想起实验室里被放弃的样本 - 平静,却充满失望。
"我吃饱了。"她轻声说,转身走向卧室。
老妈还在喋喋不休,说着现在的年轻人如何不懂事。我机械地扒着饭,就像在进行一个毫无意义的对照实验。
那天晚上,我睡在书房。翻来覆去的时候,我想起课本上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创伤事件发生后,当事人会经历闪回、回避、负面认知和情绪改变等症状。而我,一个号称懂得心理学的人,却在危机发生时选择了最懦弱的应对方式。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实验室里,盯着电脑屏幕发呆。屏幕上是一篇关于家庭暴力干预的文献综述,作者详细描述了旁观者介入的重要性。讽刺的是,我就是那个失职的旁观者。
手机里是妻子发来的消息:"我暂时住在小芳那里。"
小芳是她的闺蜜,我们结婚时的伴娘。短短的一句话,却让我感受到了无法挽回的距离,就像实验中那些被永久改变的变量。
我打开Word文档,假装在写论文。但盯着闪烁的光标,我脑海里全是昨晚的画面:筷子的轨迹,妻子的眼神,还有我的沉默。在实验室里,我们经常讨论"关键时间窗口"这个概念 - 某些反应必须在特定时间内进行干预,否则就会造成不可逆的改变。
我突然意识到,我错过了最关键的时间窗口。
午饭时间,我机械地咀嚼着食堂的盒饭。一个师弟在旁边激动地讨论他的新实验发现,说是观察到了某种新的行为模式。我心不在焉地点头,想着自己在最重要的实验里完全失败。
作为一个研究人际关系的人,我却搞砸了自己最重要的两段关系。在专业上,我能分析出父母与成年子女的冲突模式,能论证伴侣支持的重要性,能背出一大堆应对策略。但在现实里,我就是个懦弱的废物。
下午三点,我终于受不了实验室的安静。我的自责像培养皿里疯长的细菌,以几何级数扩散。掏出手机,我给妻子发了条信息:"对不起。"
简单的两个字,就像实验报告里苍白的数据,完全无法传达内心的复杂。
妻子没有回复。我知道这是应得的。在家庭治疗的理论里,这种情况被称为"情感切断"- 当关系中的伤害超过了某个临界值,人们会选择暂时或永久地切断联系,作为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现在,我成了自己研究课题的活生生例证。
晚上回到家,老妈还是一如既往地做了一桌子菜。但少了一双筷子,整个餐桌看起来莫名刺眼。那双引发一切的筷子,此刻正安静地躺在筷筒里,像是一把尖锐的手术刀,划开了我们看似和谐的家庭表象。
我机械地吃着饭,脑子里全是实验室里关于"修复性对话"的研究。但现实远比理论复杂,伤害造成的裂痕不会因为简单的道歉就愈合。就像那些被破坏的细胞,即使修复,也会留下永久的疤痕。
老妈还是在说话,絮絮叨叨地讲着邻居家的琐事。但我知道,她的话题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妻子。这种刻意的回避,在心理学上被称为"创伤后的防御机制"。
我放下筷子,第一次直视老妈的眼睛:"妈,我们得谈谈。"
有时候,懦弱也是一种选择。但选择懦弱的代价,往往要由最亲近的人来承担。这可能是我在研究生涯中学到的最惨痛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