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初中刚刚毕业，就到一家公私合营的鞋帽商店当学徒。进店第一天，公方王经理热情地接待了他以后，便领他到店堂来认师傅。

王经理介绍他们认识之后，又对林云说： “你的鲍师傅，是我们店里的老前辈，老黄忠…………”鲍师傅忙摆手道： “干吗一连串的老呀，你怎么不说我是个‘老饭桶’呀！”说着，朗声大笑起来。

因为马上就要开店门了，师傅没再问林云什么，只塞给他两张纸，说： “这是我给你抄的商品目录和珠算小九九，有空你先看看。”说话之间，大门拉开，开始营业了。

此后，鲍师傅交代给林云的任务是：每天清早扫地抹柜台，然后在小仓库理理货，再就是拨拉拨拉算盘珠子。又对他说：“卖帽子，不但思想要端正，还得有一身硬功夫，才能使顾客高兴而来，满意而去哩！”

可是，林云却有点不以为然。师傅的话是不错，但，扫地抹桌子算是什么硬功夫呢。柜台上那么忙，自己却一点插不上手，这样学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名真正过得硬的营业员呢？

林云和师傅都住在集体宿舍里。每天晚上，师傅总要给他讲一段过去自己在旧社会当学徒的苦难生活，说着说着，他激动地告诉林云：“站柜台也是干革命，这里也有思想斗争，要提高警惕啊！”

听了师傅的话，林云想说： “那你就让我快快上柜台吧！”话到嘴边，怕碰钉子，又没有说出来。不过，他暗暗下了决心，要积极学到站柜台的本领，必须先把师傅说过的“目测一眼准”的本领学到手。

为了练习“目测一眼准”，他在仓库里找了些硬纸板，卷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圆筒，每天店关门以后，利用它们当顾客，进行练习。

唷，练硬功哪！”林云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营业员郝宇靖站在门口。这人林云曾经听师傅说过：他过去是个开帽子店的，虽然公私合营了，他的旧经营作风还没有改掉。

郝宇靖装出关心的样子，对林云想学本领表示同情，又说： “你师傅是个大忙人，对你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大家同在一个店里，帮帮忙我还是办得到的，把技艺交出来，教会了你，也是为国家贡献力量嘛！”

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说得林云心里甜丝丝的，心想：不学他那套虚伪的生意经，单学这过硬的“一眼准”，总不会有什么坏处吧。便打定了主意，说： “可是，你不能让我师傅知道。”

郝宇靖见林云有意了，便说：“咱们来个口头合同，第一步，三个又月学会一眼准， ，你人聪明，只要好好学没问题。俗话说，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本领就是本钱，学在肚里，藏在身上，谁也抢不走。”

这天晚上，林云在听师傅讲故事的时候，思想总是集中不起来，脑子里总是有两种话语在打架：“卖帽子，不但思想要端正，还得有一身硬功夫。” “俗话说，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

一天，鲍师傅跟王经理开会去了，除掉轮休的和请事假的叶兰英外，只剩下郝宇靖、林云和会计三人。正当这时，进来了两个顾客，像是父子俩。

老汉急急忙忙地直朝郝宇靖这边走来。郝宇靖淡淡地扫视了一眼老人的朴素衣着，仍然不理也不睬。

一听说“草帽”，郝宇靖眼皮一跳，立刻想起小仓库角落里塞着的那两顶麦秆草帽来，便立刻眉开眼笑地答说： “有，有，有…………”

郝宇靖为什么一下子变得热情了呢？这里有个缘故，去年在盘点收藏落季商品的时候，他因为在现场偷着吃了酒，将两根鱼骨头掉在两顶当样品的草帽上。当夜，老鼠把草帽咬了几个洞。

第二天清早，郝宇靖发现了。他为了不使人知道，就从家里把公私合营清产核资时偷着搬走的两捆草帽中，拿出了两顶来换上。但他的这两顶草帽已经变质发脆，便塞进角落里。

从那以后，他总盼望那两顶草帽早些脱手卖出去。所以，他一听说老汉要买草帽，便连声答了几个“有”字。林云觉得这是自己试试身手的机会、主动跑去取帽子。

两顶草帽被林云拿来后，老汉接过来给儿子戴上，正合适，林云见状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心想，自己这些日子的汗水到底没有白流，师傅知道了也一定会高兴的。可是老汉却皱了皱眉头说： “怎么像是旧的？”

“热天还没到，哪来的新货，这是我们留下来的两顶样品，算你碰得巧了。”郝宇靖故意慢悠悠地说。老汉相信了他的话， “就买一顶吧，多少钱？ ”说着，伸手到腰里掏钱。

林云一口报出了价目： “八角六分。”郝宇靖刚要张嘴说什么，却又不说了。

老汉买妥一顶帽子，刚要走，郝宇靖又追问他为什么这么急着买草帽？老汉说： “我儿子他们学校要下乡支援农忙。我从虹口公园出来，一连跑了好多家，好容易买到了这顶草帽。”

老汉的儿子也抢着说：全市的中学生要分批下乡支援农忙，都得买草帽，只是市上太少了！郝宇靖听了，笑眯眯地说： “唔，唔，原来是这样…………”

顾客走后，郝宇靖暗自想：家里那两捆草帽这回可有出手的机会了。但当林云问他打听那些事做什么时，他却假惺惺地说：“了解了消费者的需要，我们也好作准备呀！”

午饭后，叶兰英已经回来上班，郝宇靖就跟她说要去批发部看看货，叶兰英提出让他请示一下经理再去，可是郝宇靖说了声“没有必要再请示了”，就拉着林云朝外走去。

到了批发部，郝宇靖就要求将进来的第一批草帽全部提出来，批发部的老王起初还不大同意，后来被郝宇靖三说两说也就同意了，开好提货单交给了他。

出了批发部，郝宇靖眉飞眼舞、趾高气扬地对林云说；“看吧，这个月，同行中不论哪一家的营业额都比不上我们。让经理到区公司讲话也能讲得响了。做生意就得要会轧苗头…………”

来到江边码头，押运员验看了提货单，就把高高的一堆草帽点交给他们。于是，郝宇靖叫林云在这里守着，他去叫三轮车。

三轮车叫来了，可是只叫来一辆，林云正在纳闷，郝宇靖拎起两捆草帽跨上了三轮车，嘱咐林云说： “你在这里看着，我到批发部去，等我回来我们一道走。”林云更加不明白，办手续还用拿草帽去干什么？

郝宇靖坐三轮车走了，林云无奈地坐在一个石墩子上等着。突然，有人喊他，忙回头一看，是鲍师傅。鲍师傅问清情况后，又问： “林云，老郝一定给你传授了不少本领吧？”

林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难道让老郝教教卖帽子的业务技能也有什么问题么？”心里正在嘀咕，只听师傅说： “好吧，我们回去再谈吧。你等着我，我去给批发部打个电话就来。”

鲍师傅为什么要给批发部挂电话呢？林云这才感到郝宇靖刚刚走得有点蹊跷，明明是批发部同意到码头来提货的，怎么又要去办什么手续？

当鲍师傅回来时，林云追问了一句，原来郝宇靖根本不在批发部。来不一会，郝宇靖坐着三轮车回来了。他老远就连连喳呼： “哈，老鲍，你也来啦，我正愁我们两人搬不了哩！”

等他下了车，鲍师傅说： “经理叫你马上回去，草帽交给我办。”郝宇靖大吃一惊，但还故作镇静地表白自己是为店里着想，一边无可奈何地拎起三轮车上的两捆草帽就要走。

鲍师傅一眼看出那两捆草帽不是今年的新产品，一想他又急着要拿走，这里可能有问题，就没有让他拿。郝宇靖无奈只得放了下来，快快地向电车站走去。

草帽满满地装了四辆三轮车，鲍师傅把郝宇靖放下的那两捆，装在自己的车上，看林云也已坐好，就告诉三轮车工人：“走吧！”三轮车一直朝着跟他们商店相反的方向奔去。

车子停下来了,停在人家帽子店的门口。鲍师傅扛起一捆草帽走进 去，出来时，只见他手里捏着一张盖了章的收据。

就这样，送了一家又一家，直到天黑，那么多草帽几乎全送给了人家，只剩下郝宇靖想要带走而没能带走的那两捆。

林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把来之不易的那么多热门货都送给人家，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师傅，这些货难道我们自己不会卖？”

鲍师傅解释说: “你想,广大顾客分散在四面八方,难道非得让他 们多花时间多跑路，到我们一家商店来买？我们是社会主义商店，不能只顾做生意，不照顾群众的方便。再说，我们拿到货的手段也有问题呀！”

林云的脸立即胀红起来。唉，师傅这番话为什么自己就一点没有想到呢！

晚上，会计结账时，发现多了两角一分钱，算了多少遍总也找不出错在哪里！郝宇靖悻悻地说：“多了总比少了好，何必花费这么大的脑筋。”

鲍师傅严肃地问： “多了就不是差错？多收顾客的钱，就可以心安理得吗？”郝宇靖争辩了几句，哼哼呀呀的再说不出个道理来。

大家想来想去，终于在传票中发现了问题。叶兰英说： “那两顶草帽已经调价了，怎么还按原价卖呢？”然后，一计算差价，正好是二角一分。大家不约而同地批评起郝宇靖，不应该故意多收顾客的钱。

郝宇靖却皮笑肉不笑地说： “今天柜上人少，小林又是新手，出点小错总也难免…………”林云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悔恨自己第一次出手就帮了个倒忙，更对郝宇靖不提醒自己感到很不满意。

鲍师傅不仅一句没责备林云，反而温和地让他好好想想买帽子的那位顾客什么样，多大年纪，说没说工作单位或住址。

林云想了一下，就将他所知道的情况介绍了一遍。鲍师傅听他介绍说是从虹口公园赶来的，便猜测地说： “唔，这么说，他是个老园丁吧？”林云答不上来，师傅也没再问他。

这天晚上，林云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今天一天之中发生的这些事情，就像映现在银幕上的接连不断的镜头，一个个在眼前闪过去，随即又幻成了一个个问号。

时间已经很晚了，鲍师傅还没有回来。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原来，鲍师傅拿着一顶新草帽来到虹口公园，找到了那位顾客，果然是一位老园丁。

鲍师傅一见老园丁，便说明了来意，要回了变质的草帽，把带去的新草帽交给了他。老园丁感慨地说： “你们对待顾客的这种精神太使我们感动了，我们一定学习你这种精神来对待游客！”

鲍师傅回到店里,和被郝宇靖换了的那两捆草帽一对照,一点不 差，完全一样。事实证实了他的估计是对的。

当时，我觉得这里有问题，后来，我一看他带回那两捆根本就不是新产品，显然是他给换了，这两捆换到哪儿去了呢？

第二天，鲍师傅向王经理详细汇报了昨晚的情况和他的分析。

王经理马上找郝宇靖谈话，起初郝宇靖还想抵赖，经过一再的启发教育，在事实面前只得坦白了自己的错误。原来，他是想利用“偷天换日”的办法，把他自己偷偷留下的两捆草帽也一起卖出去。

这天，店打烊后，召开全体营业员大会，让郝宇靖在大会上作了检查。王经理在讲话中要他老老实实接受思想改造，痛下决心，改正错误。

蒙在鼓里的林云，好像做了一场恶梦，要不是师傅拉得快，差点被错误思想俘虏过去。他这时才深深感到鲍师傅每天开导他不能忘记过去，要警惕错误思想的侵袭是多么重要啊！

晚上，师徒俩谈了很久很久。师傅说： “你看，这是个什么问题，在你来说，只是想学点卖帽子做生意的本领，可是，这里有如何对待顾需客的问题，有新旧思想的斗争啊！”

林云的两只手被师傅宽大的手掌紧紧地握在一起，他觉得每一根血管里都奔腾着炽热的暖流。从今天起，他真正懂得了“站柜台也是干革命”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