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十多年仗的叙利亚一夜变天：原总统巴沙尔·阿萨德出走莫斯科。叙利亚反对派领导人在宣布阿萨德家族统治被终结的同时号称要与伊朗分道扬镳。反对派指责如今叙利亚的乱局都是由于伊朗的干预引起的。事实上过去十多年间伊朗、土耳其、俄罗斯、美国、以色列等国都介入了叙利亚局势。有人也许会认为把所有问题都推到伊朗身上不公平。这里不探讨叙利亚反对派这种指责是否客观公正，倒是要分析一下叙利亚反对派究竟为什么这样说。

叙利亚反对派这样说其实完全是屁股决定立场的结果。阿萨德家族出自伊斯兰教什叶派分支阿拉维派。这个教派只占叙利亚总人口11%左右。叙利亚反对派则多为占该国人口大多数的逊尼派。长期以来叙利亚逊尼派看阿萨德政府的感觉就颇类似于中国清代汉人看满洲八旗贵族那样。事实上占叙利亚人口绝大多数的逊尼派早就不满于被少数派统治了。不满阿萨德政府的反对派同样看不惯信奉什叶派的伊朗。

这一方面是由于伊朗作为什叶派盟主在叙利亚战争期间支持了阿萨德政府，另一方面逊尼派与什叶派之间早就积累了上千年的恩怨情仇。江湖上有帮派就有纷争。政治与宗教同样如此。逊尼派和什叶派虽同属伊斯兰教，但彼此看对方和看异教徒基本没啥区别。公元632年先知穆罕默德开创了政教合一的阿拉伯帝国。这个帝国以伊斯兰教为国教。当时伊斯兰教内尚未分化出逊尼派和什叶派。帝国的哈里发相当于身兼世俗君主和宗教领袖双重身份。

穆罕默德在世时作为先知自然无可争议成为哈里发，但穆罕默德死后哈里发之位如何传承就成了问题。哈里发和中国的皇帝、罗马的皇帝都不一样。哈里发是政权与教权合一的统治者。政权可以遵循父死子继的世袭制度，但宗教身份的神圣性却难以世袭。先知的后裔并不保证有像先知那样高的宗教造诣。因此早期的哈里发职位是通过穆斯林民主选举产生。穆罕默德去世后伯克尔、欧麦尔、奥斯曼、阿里先后四任哈里发都是这样产生的。

这其中阿里就是穆罕默德的女婿。岳父作为伊斯兰教先知的身份无疑为他上位提供了充分的政治资源。可阿里自己却没能坐稳哈里发之位。当时阿拉伯帝国存在着哈希姆和倭马亚两大世家门阀豪族。穆罕默德就出自于哈希姆家族。公元661年倭马亚家族的穆阿维叶从阿里手中夺取了哈里发之位。从此哈里发之位开始在倭马亚家族中世袭。一部分支持阿里的穆斯林拒不服从倭马亚家族的统治。这些人就构成了最早的什叶派。

大约过了一百多年后哈希姆家族的旁支远亲阿拔斯家族推翻了倭马亚家族的统治。在此过程中阿拔斯家族曾得到过什叶派的大力支持。按说阿拔斯家族上位后理当重用什叶派才是，但什叶派的教义认为只有穆罕默德女婿阿里的后代才是合法的哈里发继承人，而阿拔斯王室只是哈希姆家族的旁支远亲并不具有合法的继承权。这可就动摇了阿拔斯王朝的执政合法性。阿拔斯王室也曾尝试与什叶派和解。

阿拔斯王室提出阿里丢失哈里发之位已有一百多年了，而且阿里的直系后裔大多已被倭马亚家族斩草除根，即使有那么一个两个漏网的也早已隐姓埋名不知所踪，所以现在还说什么让阿里的直系后代继承哈里发之位怎么可能呢？可什叶派却搬出了一套所谓“隐遁伊玛目”的理论：他们认为当年反抗倭马亚斗争中牺牲的最后一位阿里系嫡传领袖是被真主置于人所不知的地方。他的后代将来会以救世主的身份重现在人间建立正义和太平盛世。

如果按照这个理论来讲倭马亚王朝灭亡后哈里发的位置就该闲置着等待传说中那位隐者的到来。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样一种说法太过荒谬根本经不起逻辑推敲，但问题是宗教这玩意本身似乎也不大适合进行逻辑推敲。甭管怎么说人家什叶派就认定这事了。如此一来已坐上哈里发之位的阿拔斯家族自然就容不下什叶派了。阿拔斯王朝统治时期重拳出击打压什叶派使其只能在一些边远地区秘密传教。

继阿拔斯王朝之后称雄中东的塞尔柱帝国、伊尔汗国、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也都选择与逊尼派为伍打压什叶派。这些帝国王朝都无法接受什叶派那套“隐遁伊玛目”理论。本来我这儿位置坐得好好的。你非说让我把位置空出来等待一位传说中的隐士归来。这搁谁受得了啊？照正常来说什叶派经过如此经年累月的打压后早该消亡了吧？可中东这地方地缘板块四分五裂，而且各板块的实力也是半斤对八两。

无论是小亚细亚半岛、阿拉伯高原、两河流域、迦南地区还是伊朗高原、图兰低地等都没绝对压制四方的优势。这样的地缘环境最容易形成地方割据。尽管伊斯兰教一度曾把中东各地整合到阿拉伯帝国的统治下，然而到了公元9世纪以后阿拉伯帝国逐渐陷入四分五裂的状态。帝国中央政府实际统治的区域仅限于都城巴格达周围地区，至于巴格达以外的其他地区都已处于事实上的分裂割据状态。

地方割据势力要在政治上对抗巴格达的哈里发朝廷自然也需要在宗教意识形态上与巴格达形成对立。巴格达朝廷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地位势必要大力打压什叶派和地方边缘势力，而地方割据势力则可以利用什叶派作为鼓动人心与巴格达朝廷对抗的思想武器。阿拉伯帝国四分五裂后形成的最大割据势力就是伊朗。伊朗人其实本来就不是阿拉伯人。公元前6世纪伊朗人的祖先建立地跨亚、非、欧三大洲的波斯帝国时阿拉伯人的祖先还只是沙漠中不起眼的游牧民族。

可公元7世纪波斯却被他们眼中毫不起眼的阿拉伯人所征服。阿拉伯帝国统治时期波斯人被迫接受了阿拉伯人传来的伊斯兰教，而且开始使用阿拉伯字母书写波斯语。可另一方面波斯人也保留着自己民族文化的某些独特性。深知自己祖先光辉历史的波斯人内心深处始终潜藏着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公元9世纪阿拉伯帝国走向四分五裂之际波斯人抓住时机建立了事实上独立于巴格达朝廷的地方政权。

此时的波斯名分上仍尊奉巴格达朝廷，但实际上内政已完全自主。此后波斯实际上已重新成为一个独立国家。到了16世纪波斯萨法维王朝已发展成为在中东与奥斯曼土耳其争霸的一个强势帝国。这个王朝本身就是由什叶派萨法维教团创建的，所以王朝建立后奉什叶派为国教。至此伊斯兰教什叶派确立了在伊朗的统治地位。伊朗之所以选择什叶派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与逊尼派争霸的现实需求。

曾被阿拉伯人统治的历史一直被伊朗人视为国耻，但伊朗本土的拜火教早已衰落难以复兴。伊朗人在已接受伊斯兰教的前提下又希望与阿拉伯人有所区别。在阿拉伯世界处于少数派地位的什叶派就这样被伊朗选中奉为国教。这就为日后伊朗与阿拉伯国家之间的民族教派纷争埋下了伏笔。1979年伊朗爆发伊斯兰革命后阿拉伯逊尼派国家对这个什叶派大国更加心生警惕。伊朗作为一个什叶派大国在中东地缘政治格局中长期遭受孤立。

伊朗作为应对则积极对外输出什叶派革命理念。1979年沙特爆发什叶派反政府事件。伊朗的邻国伊拉克对什叶派革命更加担心。伊拉克和伊朗一样是以什叶派为主的国家，但当时伊拉克执政的萨达姆政府却出自逊尼派。1980年至1988年伊拉克萨达姆政府出于教派冲突和领土纠纷对伊朗发动了一场历时八年的战争。2003年萨达姆政府被美军推翻后却造成了让美国始料不及的结果：伊朗趁机向伊拉克渗透扩张扶持什叶派势力上位。

伊朗在拉拢伊拉克的同时极力帮叙利亚阿萨德政府稳住局面。叙利亚的情况正好与伊拉克相反：逊尼派人口占多数，但却由什叶派执政。拉拢伊拉克、稳住叙利亚使伊朗能将本国与伊拉克、叙利亚连接起来构成一个什叶派战略同盟。除此之外伊朗还在中东支持了哈马斯、也门胡塞武装、黎巴嫩真主党等势力。一个以伊朗为盟主的什叶派同盟已日渐成形。这引起了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和中东逊尼派势力的警惕。

如今叙利亚阿萨德政府下台对伊朗致力于构建的什叶派战略同盟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叙利亚战争爆发后伊朗每年援助阿萨德政府的人力和物资全部折现高达60亿美元。这个数字是美国给反对派援助金额的6倍以上。伊朗不仅为巴沙尔政府提供资金、人力、物资援助，而且还直接派兵介入叙利亚战局。伊朗不仅自己出兵支援叙利亚，还利用自己身为什叶派盟主的身份动员黎巴嫩真主党、伊拉克什叶派武装、阿富汗民兵支援叙利亚。

截至2017年底叙利亚境内有7万多受伊朗控制的什叶派武装在活动。这么多年来出钱出人出力换来的却是什叶派阿萨德政府下台的结果。可无论伊朗有多不甘心现在也难做出反击。2023年10月巴以局势骤然升级后以色列与哈马斯、也门胡塞武装、黎巴嫩真主党都先后爆发军事冲突。这些组织的幕后支持者都是伊朗。如今伊朗的精力在很大程度上被以色列吸引走了，而阿萨德政府的另一位支持者俄罗斯同样分身乏力。

2022年2月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了特别军事行动。全世界本以为俄罗斯会摧枯拉朽平推乌克兰，但谁知这场战争却打成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如今俄罗斯的军力、财力、精力大部分都用在了乌克兰战场。这样一来俄罗斯对叙利亚的关注自然有所下降。当前正好处于俄罗斯和伊朗都对叙利亚局势有些鞭长莫及的空档期。叙利亚反对派趁着这个档口发起进攻。失去俄罗斯和伊朗强有力的支持后叙利亚政府军几乎没什么像样的抵抗就溃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