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临终前,叫我回一趟乡下的老宅。
她说在她原来房间的衣柜里,有一条通往地下室的暗道。
在那里——
我见到了已经失踪了十五年的弟弟。
1
从我六岁那年开始,我就成为了奶奶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曾经甚至借由带我去姑姑家走亲戚的借口,把我狠心地扔在了野外。
我找回来时,已经是半夜三点多。
我妈听见街门外的哭声,开门发现是我,“你不是住在姑姑家了吗?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我刚想说话,就发现奶奶出现了我妈的身后。
她厉声道,“这还用问吗?!肯定是偷跑回来的,臭狗头上不了阔席面。最可恨就是自己没那没享福的命,还活活断了家轩的富贵运,真是个祸灾!”
说完,狠狠朝我胸前一推,我就仰面摔下了台阶,妈妈跑过来扶我。
而奶奶,只是冷冷地看着我,打了个哈欠。
家轩是我的弟弟,他已经失踪十五年了。
失踪的时候,他四岁,我六岁。
是我带着他出去,却没有再把他带回来。
就是在学校前的那条巷子里,朝南走,再拐个弯,就是小卖铺了。
我蹲下系鞋带时,他还站在拐弯的地方看我;等我站起身再去看时,他就已经不见了。
尽管那天回去以后,奶奶扇了我数不清的巴掌;
尽管从那以后,奶奶就把我看做了最恶毒的妖魔;
但即便如此,家轩也再没有回来这个家里。
其实,那天也是奶奶发的话,叫我带着家轩出去玩玩,说以后这样的机会就会少很多了。
我当时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朦朦胧胧懂奶奶这话的意思——
看来她和爸爸妈妈已经商量妥了,决定把家轩过继给姑姑家了。
姑父婚后由于一场车祸已经完全丧失了生育能力,加上又是独生子再没其他兄弟姐妹。
按照奶奶的意思,要是家轩过去了,将来那些家产就都会是属于我们家的。
妈妈起初不同意,可被奶奶一句话就顶得没了后话——
“你又不是不能再生了,等着家轩享福去了,你再生一个就是了。”
我爸呢,他同意起来,他也把这视为一个“千载难逢的翻身机会”。
所以,是我让这一切热烈瞬间成为灰烬的。
不过,对奶奶来说,应该也算是“幸好”吧,那堆被我浇熄扑灭的灰烬,在一年后,又死灰复燃了——
我妈妈又生了个儿子,我的第二个弟弟。
刚出了月子,奶奶就抱着他给了姑姑。
爸爸还是原先态度,妈妈呢,还是照旧舍不得。
“妈,再把这个孩子给了,您是还要我生第三个吗?!”
奶奶凶目瞪眼,咬牙切齿,“怎么就不行了?!我们家娶你进家门来当媳妇儿,要你这肚子是干什么用的?!你不生,我就再叫我儿子娶个婆娘来生,这世上,一条腿能跑跳的蛤蟆少,有肚子能生娃的女人遍地是。”
我妈红肿的双眼里涌出来的泪,也没能让我奶奶心软分毫。
“你哭个什么劲儿,你还舍不得,你有什么脸舍不得?!你得明白,你当初丢了应许给人家的儿子,你娘俩就算是欠人家个儿子!”
她说,我把家轩丢了,所以,我妈现在欠了姑姑家一个儿子。
2
再后来,我的第二个弟弟,家越,就顺利成为了姑姑和姑父的儿子。
我就是这样长大的,每日睁眼闭眼抬头低头,都逃不脱奶奶对我的折磨。
直到我十岁那年,姑父给了我家一大笔钱,叫我们一家买房子搬去另一个县城去住。
住的地方不是我们随便选的,是姑父给那笔钱之前就已经提前定好了的。
也就是从搬到那个县城开始,我家和奶奶家成了独立的两家,之间隔了两栋楼的距离。
我也终于可以在一个名叫“家”的地方,稍微自由地呼吸。
一直到我考上大学,我都住在那里。
那里,离姑姑姑父家真的很远,远得从那天离开村子开始,到奶奶去世以后,我才在她的葬礼上,再次见到了家越。
他看起来是个很内向很温和的孩子,他见了我,笑容淡淡的,腼腆着开口叫了我一声表姐。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不仅仅是看到了家越,也像是看到了更久未见的家轩。
我总觉得,家轩长大了,也应该是跟家越差不多的模样。
大学,寝室。
半夜里,熟睡中的我被下床的舍友推醒。
“小诗,你的手机响好久了,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情找你?”
我看来电显示,是我妈。
妈妈说,奶奶快不行了,临终前,她非要见我一面。
从学校到达奶奶家门口,我只用了三个小时。
坐在她床头,看她那奄奄一息的样子,我长呼出一口气来。
“以前叫你从前面楼往我这里送碗饭,你都能磨蹭个半天,现在知道我快死了,那么远的距离,这么快就赶来瞧了。”
我淡声反问,“不是您叫我回来的吗?”
“对,我有事找你。赔钱货,这件事你一定要给我做好,这是你这辈子唯一能够赎罪的机会了,要是办砸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她叫我回去那个村里的老宅,说在她房间那个最靠里的红色衣柜里,有一条通往地下室的暗道。
说让我等她一咽气就赶紧回去那里。
从那个地下室中,带回来一件东西,来参加她的葬礼。
说这些时,只有我一人在她身边。
重新打开那把早已生锈的锁,院子里俨然是一片荒草丛。
我才迈步,一条蛇突然从上面早已发朽的木架上掉下来,然后窜进了草丛。
我吓得惊叫一声,在我一旁的赵涛忙声安慰我道,“别怕,咱们这里的蛇都是草蛇,没毒的。”
赵涛是我以前的小学同学。
刚才我一拐进巷子,就迎面就碰到了他。
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他说完好久不见,就问我这次回来做什么。
我没有打算刻意隐瞒,却也没完全和盘托出,只说受奶奶临终嘱托,要到她原来房间里去找一个东西。
他问我,“找什么?”
我摇摇头,“不知道,只有进去了,才知道。”
奶奶原先住的房间在后院,需要穿过一道窄窄的木门。
现在,那道木门还在,只是更准确些说,它现在已经是两块腐朽不堪的木板了。
隔着中间很大的缝隙,能很清楚地看到,那里的荒草,比外头更加茂盛。
赵涛问,“你不进去你们原来住的房间看看?”
3
我说,“不了,这次回来我就是来专门找东西的,找到了,我下午就得回去了。”
他哦了一声,“用得着这么急吗?反正你奶奶对你——”
我没拦他继续往下说,他是自己停住嘴的——
缠在两扇木门上的铁链被我扔在地上,去推门时,赵涛把我叫住。
“梁家诗——”
我回过头来,看他一脸为难,等着他说话。
“怎么了?”
“你们家这个后院,好像闹鬼。我半夜收工回来的时候,经常听见里头有动静。有次我趁着歇工时候,还搬了我家梯子架在你家外墙,爬上去看过——”
“那你看见什么了?”
“什么都没看见,但就是听见过有莫名其妙的动静。”
我也顺嘴一句,“万一是有人呢?”
赵涛咯咯笑摆摆手,“怎么会呢?这地方,就真还有人,也早就饿成鬼了。”
我点点头说,“也对。”然后抬眼浅笑,问他一句,“那你还要继续陪我进去看看吗?”
他反问,“你就非要进去看看不可吗?”
我没继续停在原地跟他聊天,一只脚踏出去,往里头走的路就开始了。
我没看身后的他,只是边走边说,“既然同样都是鬼,我宁愿去见里面藏着的那个鬼,也不想要我奶奶变成鬼还继续缠着我了。那样的日子,我早受够了。”
赵涛没有再跟进来,只说如果有事儿,高声喊一句,他肯定会第一时间冲进来。
我相信他,但这于此时来说,并不重要。
他没有跟进来,正好。
进去里间,打开衣柜,往里走两步,蹲身,揭开踏板,就是一道向下的楼梯。
衣柜门,我进来的时候就半掩上了。
手电筒,我刚才蹲身翻踏板时,已经带着微光滚到一旁。
按理说,一切都该陷入一种自上而下逐渐浑浊幽深的黑暗。
可是,我依旧能看清楚了那道楼梯上的每个台阶。
一共七层,赤橙黄绿青蓝紫,像彩虹一样。
下面,有光。
就那一刻,面对那架楼梯,我觉得自己就只剩了走下去一条路了。
里面陈设过分简单,一张床,一张木桌,一个木凳。
还有一个跟我刚才进来的那个衣柜,一模一样的衣柜。
只是它没有落灰,它上面油漆的红色,在桌上蜡烛的映照下,红得发亮,红得像血。
或许再打开这个衣柜的门,再走去里面,左拐两步处的位置,蹲身下去,又是一个可以被翻起的踏板,然后,又是一个可以向下走去的楼梯,就那样无穷无尽……
这样想着,我已经走过去,双手触上了那扇柜门。
突然,听到身后,啪嗒一声响。
转过头,一个小小的盒子,落在了我的脚后跟处。
也是红色,鲜亮的红色。
赵涛借了他姐夫的车,执意要送我去火车站。
路上,我把那个小盒拿出来给他看,说这就是我从奶奶房间里屋床底下的一个纸箱子找到的。
他问,“你怎么确定就是这个?”
我说,“除了这个,屋里就只剩了大件家具,还有就是那个拿走了小盒就只剩了空空如也的纸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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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笑,“这样说的话,也只能是它了。不过——”他指了指那盒子上落着的小锁,“我看它还有锁呢,钥匙呢,你刚才也顺便找到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又说,“不过我知道我奶奶她的遗物里有个看起来挺有年代的小箱子,我想,开这个盒子的钥匙,应该就在那个箱子里。”
赵涛目视前方,重重地拍了拍方向盘,“弄得我都有些期待了,你说说这里头,到底放着什么要紧东西?”
“等我回去打开了,可以跟你说。”
他笑,“是吗?那这样的话,你可得给我留个电话号码了。”
“行。”
检票进站前,赵涛突然换了一副抱歉的神色,“家雪,你不会怪我刚才没陪你一起进去那屋里吧?”
我含笑,“没有,怎么会呢?这本来就只是我自己的事。”
他脸上神色就又变了失落,“看来你还是怪我。”
我又把我的手机号给他重复了一遍,然后笑笑说,“我要是怪你,就不会再愿意和你联系了。”
我知道我还会跟赵涛见面的,我还会回来这里,再进去那个地下室的。
捡起那个盒子,踏上那个楼梯之前,我吹灭了那里的蜡烛,地下室终于恢复了它本该有的黑暗。
可它终究还会再亮起来的。
那个盒子里,放着的居然是家越的照片,因为姑姑曾经给我家邮寄过几张家越小时候的照片,所以很轻易地,我就认了出来。
在那张照片上,还系了一条红绳,把照片周遭缠出一个红色的十字。
下面垫着的,是对折叠好的一张纸。
纸上没有文字,只是潦草地画着几个图形。
一个方块,一团火,还有两个小人手牵着手。
应该是两个男孩。
因为在他们圆圆的脑袋上,并没有两条细线画在左右,来当辫子。
我拆了红绳,藏了图画,只把那个盒子和那张照片拿到了爸妈面前。
“这就是我在那个老宅奶奶房间里找到的东西,是家越的照片。”
他们只知道房间,不知道那下面还有个地下室。
我爸只是叹口气,“唉,看来我妈这多少年没见,心里还是想着家越呢,”说话间抬眼看向我,“待会儿过去殡仪馆火化尸体时,你记得把这照片塞在你奶奶衣兜里,也算个对她的陪伴了。”
我问,“那盒子呢?”
“盒子留着,这东西我都没见过,说不定是你奶奶藏着的老物件儿,万一值钱的话,烧掉了多可惜。”
妈妈一旁拦道,“不行的,无故烧家越照片,对家越不好的。”
我爸就怒了,站起身,“什么叫无故?!我妈都死了,烧一张孙子的照片陪一下她都不可以了?!我警告你,这件事你不准跟玉梅和季鹏说。”
玉梅和季鹏,是姑姑姑父的名字。
“可是——”妈妈盯着那张相片犹豫。
“没有什么可是,我说烧就烧,你们恨她我不管,我自己的妈,我自己总得心疼。”
我正欲开口反驳我爸,我妈把那张相片举在我爸爸面前,手在颤抖。
5
“这好像不是家越,而是家轩,你看这里——”
她指着的,是那个小孩左耳垂的位置,那里,有一个黑点。
“家轩生下来时,耳垂上就有个黑点,你妈说男孩子这样不吉利,像穿了个耳洞,用来勾耳环用,怕是长大了成个半男不女,所以后来就抱到镇上给点掉了。”
爸爸也盯着看,拿指甲去抠那个黑点,无济于事,“你确定家越耳垂上就没这个?”
我妈摇摇头,“没有,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可以找来玉梅寄给咱们的家越的照片,对比看看。”
我爸腾起身来,“在哪里放着,我还真得看看。”
我说,“不用了。”
我爸一愣,“怎么?”
我把那照片拿在手上,“你们看抱着家轩的这双手,虎口处的那一道疤,不就是我奶奶手上才有的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奶奶从来都没有抱着家越照过照片,我肯定。”
“所以,只能是家轩了?”
“可你奶奶怎么会让你到老屋一趟,只为了拿这一张相片呢?”
我冷笑道,“听起来很不合理吧?可她是我奶奶啊,她这样做,可能就是在告诉我,即便是她死了,也不愿意放过我,再让我去亲自找到家轩的照片,再去想起他的样子,继续靠这个来折磨我。”
这个听来荒唐的理由,融在我和奶奶的关系里去看,却有极大的信服力。
当然——
这只是我说出来的话,我心里并不信这个。
奶奶死了,我现在只是重重松了口气。
然后,是好奇——
那条红绳,还有那两个牵着手的小人。
“家诗,你愣着想什么呢?”
我爸推我一把,顺便从我手上把照片抽走,装进了他的衣兜。
吱呀——
推门声。
探进来一颗腼腆的头。
是家越,他一手握着门把手,一手指着楼下——
“舅舅舅妈,殡仪馆的车来了。”
我站在我房间的窗户边,看着楼下正往超市里去的家越。
姑姑就站在我身后。
她叹口气,扶住我肩,又移步到了我的旁侧,“家越他真是个好孩子。”
我问,“他很乖吗?”
“一直都很乖。”
“要是当初家轩没丢,他成了您的孩子,肯定没家越乖的。”
姑姑点点头,“小诗,其实家越长到四岁的时候,真的跟家轩那时候一模一样,我和你姑父当时都吓一跳,不过,他性格确实要比家轩好很多,所以——”
“所以什么?”
“幸好家轩丢了。”
我愣了下,旁边姑姑已经在继续说了,“要不然,你想想,这样长得像的两人,见了面,说只是堂兄弟,谁会相信?”
“姑姑——”
“怎么?”
“你为什么要突然跟我说这些?”
“毕竟当初,是你把家轩弄丢的嘛。”
“所以,您这算是感谢我吗?”
“你不要这样想。”
“我脑子里没想这个,就是嘴上随便问问。”
我没说谎。
我确实没想那个,我突然想到的,是那两个牵着手的简笔画人偶。
家轩,家越。
6
一模一样的人,被手牵手地被画在一张纸上,然后放在盒子里,藏进地下室。
他们俩的身体已经聚在一起,手牵手不愿分离。
接下来,只剩了两张脸的团聚。
一张脸,在找另一张脸。
地下室,蜡烛边。
面对面,照镜子。
赵涛先是给我发了条短信过来。
“我是赵涛,你现在在干吗?”
“没干嘛,坐着看书。”
“现在方便接电话吗?找个僻静点儿的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在学校后山的一个凉亭里,我按下了接听键——
“家诗——”赵涛顿了顿,又把话续上,“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当然可以,不过‘家诗’听起来怪怪的,你可以直接叫我‘小诗’的。”
“真的吗?!”他语气间陡然而起的兴奋,又瞬间降落下去,“小诗,我今天给你打电话过来,是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什么事?”
“你家老房子里,后院你奶奶那个屋子里的事。”
赵涛说话前,显然是犹豫了下,“我进去那里了。”
冥冥之中,我大概能猜到他找我的要紧事,似乎只能是与此有关了。
我咽口唾沫说,“你怎么会进去那里?”
他语气间,听得出来的不好意思,“就上次嘛,我一个犹豫就没陪着你进去,后来想想,真是后悔死我了,你一个女孩子都敢去的地方,我怎么怂包成那样?!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我鼓着勇气就进去了。”
我浅浅地笑一声,随即又问,“你是怎么发现那里的?”
他说,“我进去后,看见里屋衣柜的门都是完全敞开的,就很明显看到那下面有个楼梯,走下去就是个地下室了。”
“是吗?”
“这是你家,你不知道你奶奶房间里有这个吗?”
尽管隔在两地远程交流,我还是配合摇头动作让我否认的神色显得更为逼真。
“没有,我奶奶从来都不让我进她房间。”
“哦,也对。”
我便故作好奇,“那你下去了吗?”
“本来看到那里头黑洞洞的,我是不敢下去,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