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暴风雪,公路像狭窄的死运河,两边林地在雪野沉睡。车不知开了多久,终于到了伯恩镇,停下来加油,保罗说过了桥,就是鳕鱼角。
我们下车,空气甘冽,寒风如割,才下午四点,街灯已亮起,镇上人影寥落。保罗站在路边抽烟,森绿薄毛衣,永远牛仔裤,神色凛然。
我在附近随意走走,谁也不是的异样感觉,好像被放逐到世界尽头,既如释重负,又极其孤独。从街对面看他,如兄如弟,一种天然的默契,似乎出生前就已经有我们两人。
撰文 | 三书
驿舍灯下思家
溥儒《舟影斜阳图》(局部)
《邯郸冬至夜思家》
(唐)白居易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这天夜里,白居易在邯郸驿一间简陋的客舍里,时值冬至,朝廷放假,民间有各种仪式,百姓穿新衣,互赠饮食,与家人共度佳节,而他宦游在外,客途孤单,寒灯独坐,对影凄然。
古人安土重迁,无论走多远,身心总牵系着家,而家就像大树一样扎根在土里。这是古人的幸福,也构成了他们的痛苦,特别是白居易这样家常的诗人,出门在外,离开了熟悉的生活环境,有如一棵树被移植到异地,很长时间都会水土不服。
日常、平易、通俗,这是白居易诗给我们的感觉,此是他对写作的自觉要求,亦合乎他的性情,“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在日常生活中写下的大量诗作,就好像原上的荒草,不如桃李惊艳,不如乔木威严,却亲切朴实,春风几度,生生而不息。
这首诗与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思家之情、视角写法几乎雷同,俱是独在异乡,客中佳节,思家情切。“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王维诗更有少年精神,白居易则一贯家常,语气似在闲话,“抱膝灯前影伴身”,多少有些自怜。
现代人经常迁徙,又大多生活在城市,即便乡土社会,亦因互联网的普及,家园故土的观念明显淡薄,家人之间日渐疏远。飘蓬般的存在,是一种悲哀,但也可以是自由自在。这取决于你对自身的定义,是做一棵树,还是一只船。树有树的安定,也有其衰老而无聊的痛苦;船有船的漂泊,也有其海上航行的冒险和奇遇。
日复一日,我们醒来又睡去,睡去又醒来,生生死死,到底是为了什么?日子重复它自己,似乎毫无意义。也许为了制造点儿意义,人类发明了节日,我想节日就是从时间沼泽里,被事件凸显出来的日子,为了庆祝,为了哀悼,或不为什么,只为感觉人还活着。
我完全懂白居易在冬至夜的心情,然而多年的动荡已将我彻底改变,由一棵小树变成一只帆船,哪里都是海,哪里都是这里,不仅有大海,还有辽阔天空,还有永恒,在星辰的岔路口等待。
前些天父母从深圳过来,一下车就慨叹:这里太偏了,怎么住这么偏!我问父亲和哪里相比太偏了,他一时答不上来,我知道他们是坐车累了。如今只要交通便利,无所谓偏不偏,所有地方形成一张网,每个点其实都是自己的中心。旅行途中,我时常觉得可以在任何地方住下来,但若真的打算长期定居,却没有一个地方合适,那些地方不是太近就是太远。
风景作为见证
周思聪《风雪夜归人》
《寄内》
(宋)孔平仲
试说途中景,方知别后心。
行人日暮少,风雪乱山深。
我们离开加油站时,又开始下雪。回望伯恩桥在后面收起,大陆立即变得遥远,化为一片模糊的蜃景,车窗外风雪茫茫,暮色弥漫冬日哀伤,前方尽头即是大西洋。
说已抵达,又开了很久,经过一段又一段路,两边树林连树林,枯索昏沉。偶尔看见几栋房子,覆雪的花园和屋顶,秋千也积着厚厚一层,像静物画。保罗开了一天的车,沉默着,他是为了陪我,才冒风雪来岛上。
我们似乎是情侣,然而并不是,从开始便只是默契,清澈见底,所以没有生起恋情的渣滓。男女相悦,真有可以在恋爱之外的,不落情缘,不涉成败。
我讲故事没有起承转合,总想同时说出所有的话,因此经常结结巴巴。我的第一句蕴含最后一句,最后一句又唤回第一句。如果非要有时间线,那也只能倒叙,比如这首诗《寄内》,孔平仲写给内人的家信,客途孤苦,万千心情,该如何诉说?
若平铺直叙,诉说路途艰辛,以及自己如何想家,则是一封平常家信,且也诉说不好。要知道,语言和它想表达的东西是格格不入的,比如“我很孤单”这句话,别人读了不会觉得你孤单,“孤单”只是个概念,并不能触动读者,但如果说“风雪乱山深”,这些词语的原始力量,立刻就能让我们感觉到天涯孤旅,还能体会到行客对家人的思念。
《寄内》的效果来自倒叙。若正叙之:“行人日暮少,风雪乱山深。试说途中景,方知别后心。”显然,这是平淡散文,后二句颇觉多余,而换成倒叙,便有警策跌宕之势,且在开口之前,苦楚心情,不知从何说起,情深故言简,只能“试说途中景”,于是淡淡两笔,行旅之状如闻如见,胜过千言万语。
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有一首诗《锡罗斯岛》,即是采用倒叙,先写今天他们在锡罗斯海港看到的废弃商船,一个又一个又一个船头,已停泊多年,船身上仍写着船的名字和令人遐想的地名,“水上的黑暗油画,提醒我们,我们从未成为我们曾经想成为的。”诗的最后一节,倒叙昨夜他们刚到锡罗斯岛时,看见月光下浩荡的船队,多么紧密地相连。此诗也只能倒叙,正叙就不是诗了,只有倒叙才能戏剧性地浓缩这个古老主题:今天如此衰朽,而昨夜那么神奇。
风雪夜归人
金 李山《风雪松杉图》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唐)刘长卿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首诗的凝练与高华,远远超出了诗中有画。仅二十个字,将风雪夜投宿山家一段情事,绘声绘色地呈现出来,实在令人叹服!
诗的最高技巧,乃没有技巧,就像这首诗,只是真情真语。四个句子,每个句子都是鲜活事件,诗人用准确的语言,把握住了生命体验的四个瞬间。
“日暮苍山远”,看似平淡的写景,其实很不平淡,写景不是写风景,而是感知主体的心灵图景。人在旅途,日暮本身就有压迫感,且山色转黑,更形其远,使人倍觉长路漫漫。
看见一户山家,寒风中那般孤单,贫穷。前二句寂冷,自然环境严酷,此时只有遇见山民,听见人类的声音,或一声鸡啼,一阵犬吠,都能给凄惶的旅人以家园的安慰。
后二句写投宿,有了声音,画面顿时热闹,且惊且喜。柴门已觉亲人,更闻犬吠,迎上来的家犬,把整个日暮荒山都吠得暖和起来。不过这句的犬吠究竟是谁听到的,是诗人还是主人,从文字难以确知。末句的“风雪夜归人”同样,夜归人可以是行客投宿之后,在屋里听见主人回来,也可以是主人听见行客来了。也就是说,后二句的视角可以是行客,也可以是芙蓉山主人,皆好。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先读题目,即知是温暖的相遇,日暮苍山,天寒贫屋,漫天风雪像一场惊喜。这次投宿本身就是一首诗,每样事物都完美地出现在那里,苍山,白屋,柴门,犬吠,若换成朱门或铁门,感觉就会大不同,也许会增加寒冷。并非诗意来自贫穷,而是在当时的情境中,暮色柴门和风雪犬吠,更能唤回人类在大地上栖居的古老记忆。
却说那天,我们抵达海边那栋房子时,天已尽黑,车子拐进一条很窄的碎石路,两侧是阴郁高耸的树篱,门廊感应灯亮起,灯光照射下,雪片迷蒙乱飞。房子伫立在黑暗中,像一艘大船,听得见十几米外海浪喧腾。
房里很漂亮,上下三层,主人只夏天回来度假,室内家具简约,橡木地板,厚实原木桌上散着几枚贝壳,墙上一面罗盘,厨房贴着马赛克,淡蓝间深蓝,一派海洋风情。暖气坏了,房子越来越冷,我们坐在窗台上聊天,隐约可见外面白浪翻滚,悲伤的大海,整夜在黑暗中,在风雪中。
已经走了这么远,不能再远了,路被大海截断,我明白了一件事,在这个星球上,你没有地方可以逃离。你可以写诗,取悦于词语,就像很多人取悦于美食,但这改变不了现实,诗也可能一文不值。
严寒如一种固体,凝结在空气里,蜷缩在沙发上渐入朦胧,夜静中海浪在耳根轰鸣,我好像才睡着忽又冻醒。窗隙透进灰白的光,雪已停,朝阳在海上大放光芒,狂浪掀腾闪现黑色身影,有人在冲浪,小小人影在海天翱翔,遥远而孤寂。
直觉式的生命感知
还古诗本真面目
“周末读诗”第二辑
《春山多胜事》
《春山多胜事:四时读诗》
作者:三书
版本:天喜文化·天地出版社 2023年4月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赵琳。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