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记得那个暴雨倾盆的傍晚,稻谷场草垛里传来微弱的呜咽。拨开潮湿的稻草,浑身沾满泥浆的小黄正在抽搐,肚皮上还挂着半截脐带。我脱下校服裹住这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生命,在灶台边守了三天三夜,用米汤和体温从死神手里抢回了它。

父亲用我的红领巾残布给小黄做了项圈,这个土黄色的毛团从此成了我的影子。每天放学走过三公里山路,远远就能望见村口歪脖子槐树下那抹跃动的红。它会精准地在我出现的第一时间竖起耳朵,炮弹般冲过来时总带着野菊花的清香,尾巴摇出的旋风能卷起路边的蒲公英。

初三那年秋雨来得猝不及防,我在同学家写作业忘了时辰。当惊雷撕开夜幕时,那个坐在雨幕中的身影让我心脏骤停——小黄像尊青铜雕像般定在槐树下,毛发凝成尖锐的冰棱,爪垫早已被碎石割破。可它见到我时,竟小心翼翼用牙齿叼出怀里的作业本,封皮上还带着温热的体温。

高考录取通知书抵达那晚,小黄整夜趴在我的行李箱上。启程时它追着大巴跑了足足五里山路,最后在盘山公路拐角处化作一粒颤抖的黄点。大学宿舍枕头下总藏着团金黄的狗毛,那是离家前从小黄身上梳下的。每次视频通话,它总会用鼻子抵着屏幕,在那些被甲方方案击溃的深夜里,这个动作比任何安慰都来得熨帖。

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我抱着纸箱站在公司天台,裁员通知和诊断书在口袋里纠缠成团。推开老宅木门时,十三岁的小黄正艰难地拖着后腿挪来,脖颈的红布早已褪成淡粉,却仍固执地把前爪搭上我的膝盖。失业的九十二天里,它总在黎明用湿润的鼻尖唤醒我,陪我走过结霜的田垄,看晨雾如何给稻草人披上薄纱。有次在晒谷场醉倒,朦胧间感觉有团温暖抵住后背,醒来发现小黄正用身体为我圈出避风的港湾。

新offer到来的早晨,小黄反常地没有送我到村口。三周后母亲来电时,我正在会议室修改PPT。冲进派出所那刻,物证袋里的红布片还在渗血——他们说小黄咬断了两个偷狗贼的手筋,带着三支毒针逃回老槐树下。树根处凝结的血泊里,还混着它去年冬天换落的犬齿。

现在的周末我常带火腿肠去流浪狗救助站,却再没有哪个小家伙会精准地在我出现时竖起右耳。老宅阁楼的铁盒里,红布片与乳牙依偎如初,泛黄的作业本上梅花爪印依然清晰。昨夜暴雨拍打窗棂时,恍惚又见那个湿漉漉的小毛团在稻草堆里睁眼,项圈上的红布像一簇永不熄灭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