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布鼓雷门着意雕/1945年《沁园春•雪》之唱和作之疑义相与析

马兰文化 2024-10-01 16:44:40

作者: 陈国敬

这个标题引用的是一位台湾国民党退役准将的原话。近期网上有关《沁园春•雪》的话题让我突然又想起这句话,以及这句话背后的万象奇观。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一一除夕之夜,飞雪扑窗,正是围炉夜话、举杯畅饮的一个良宵;过年在家的我邀约几个好友与这位从台湾回老家河南探望叶落归根归里养老的老父的我的同年入伍的同乡战友的堂兄欢聚一堂共话乡谊、辞旧迎新。觥筹交错之际,只见他突然缓缓起身把酒走到窗前,推轩立定,迎着微微送来的朔风,爽声朗吟起我们的毛主席的《沁园春•雪》来,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立时引得举座欢腾,齐声合诵。一阕诵罢,杯酒入肚,豪情更劲,“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接着脱口而出。窗外雪花纷飞,席上炉火正旺,檐下的红灯笼伴着雪舞摇曳生辉,祥光瑞气和着这绝妙好词令人亢奋激昂,真是“好一派北国风光”!众人落座,话题自然也就转移到这阕调寄《沁园春》的咏雪词上来。作为败退孤岛的一名国民党老兵的后代,他毫不讳言他对毛主席文治武功的神往特别是对这首词的热爱,谈及当年引起轩然大波、惊动了蒋委员长的这首共产党领袖的词作,及其他们国民党对这首词所组织的文化“围剿”,这位仁兄不无感慨地说,那只能是“布鼓雷门着意雕,自寻其辱空聒噪”了。我认为这是他发自肺腑的公道之言。因之,这句话也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他何以有此感慨?我们不妨做一回望。

毛主席的这首作于1936年、首发于1945年11月14日雾都重庆《新民报》副刊《西方夜谭》上的《沁园春》咏雪词,一经发表,“天下词人”,不管是反对他的人,还是赞美他的人,“闻风兴起”,和韵之作一时布满天下。几十年后,除了柳亚子先生的合作流布甚广、广为人知外,其他的唱和之作则不容易为后人所查读得到。“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想来于今又起鸦鸣蝉噪之际,定有许多人会想一读这一批“奇文”呢。故而不惜花些时间,通过翻故纸堆、觅旧掌故,把这些东西搜集起来,以供感兴趣的雅好者一体拜读一遍,以与“雪”词“相与析”,以观其奇处所在,也领略一下那“雪满山城”的时代风云。对于一件事情、一篇作品,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认知,孰优孰劣、上品下品,公道的人自然会给出公道的评价。现实总有历史的影子,只是换了不同的人群。那些把这阕咏雪词与宋词相较,认为“渺乎其小,何足道哉”的人们,也许也想要了解一二当年他们的“先师”及同道们的“风采”“神韵”,并从中发现一些“高见妙论”呢。

尽力而为,辑录如下者皆为时之达人之作。

南社盟主柳亚子是《沁园春•雪》的第一个唱和者,其作先后有四,最著名的是下面这首“次韵和毛润之初行陕北看大雪之作”并“以视润之,始逊一筹,殊自愧汗耳”的和词:

廿载重逢,一阙新词,意共云飘。叹青梅酒滞,余怀惘惘;黄河流浊,举世滔滔。邻笛山阳,伯仁由我,拔剑难平块垒高。伤心甚,哭无双国士,绝代妖娆。

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祗解牢骚。更笑胡儿,那兰容若,艳想秾情着意雕。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词后题记:看润之“大雪《沁园春》一阕,展读之余,叹为中国有词以来第一作手,虽苏、辛犹未能抗耳,况余子乎?效颦技痒,辄复成此。…附润之骥尾…”云云。

对《沁园春•雪》有首发之功的《西方夜谭》时任编辑吴祖光在看到这阕词后也尤甚喜欢,如获至宝,慨叹为“睥睨六合、气魄万古之作”,认为是“一空傍依,自铸伟词”。于是以《毛词•沁园春》为题隆重推出这首词作,并配发了“毛润之先生能诗词,似鲜为人知。客有抄得其《沁园春•雪》一词者,风调独绝,文情并茂。而气魄之大,乃不可及”的热情洋溢的按语,甫一发表便轰动山城,八方传诵。随即重庆的各大报纸竞相转载,无一例外地发表了大量的步韵、唱和之作和评论文章,掀起了连绵不绝的“《沁园春》热”。

而有蒋介石“文胆”之称的陈布雷在蒋问及时则以为该词“气韵高华,词采明丽,同时又寄托遥深”,“气度不凡,真有气吞山河如虎之感,应该说是当今词坛中难得的精品”。

但正是他,在蒋介石的一怒之下,一手主导了以唱和《沁园春》之名,行攻击毛泽东之实的“活剧”紧锣密鼓地开场了一一

当然,进步文化人士也立即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重庆谈判后,在重庆乃至全国围绕着毛泽东的《沁园春·雪》,以《沁园春》的词牌形式展开的这一场“文戏”,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文学史上的一大奇观。正是这首词,让世人从此知道了毛泽东不仅是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而且还是卓越的文学家,伟大的诗人。当时在重庆的美国女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评述道:“毛泽东写的这首词震惊了重庆文坛,那些文化人以为他是一个从西北来的土宣传家,而看到的却是一个在哲学和文学方面都远远超过他们的人”。

崔敬伯是继柳亚子之后,在重庆《新民报》晚刊上公开以《沁园春》为题发表“和词”的第一人。其原词为:

一夕风横,八年抗战,万里萍飘。恨铁蹄到处,惟余榛莽;衣冠重睹,仍是滔滔。米共珠疏,薪同桂贵,欲与蟾宫试必高。抬眼望,盼山河收复,忍见妖娆。

名城依旧多娇,引多少“接收"竞折腰。惜蒿里鹑衣,无情点缀;泥犁沟壑,未解兵骚。天予良时,稍纵即逝,苦恨颓梁不可雕。沧桑改,念今朝如此,还看明朝。

《大公报》后从《新民报》转载了不同于崔敬伯原作的《沁园春》:

一夕风横,八年血浴,万里萍飘。看旌旗到处,惟余榛莽;衣冠重睹,仍是滔滔。米共珠殊,薪同桂贵,早与天公共比高。抬眼望,盼山河收复,人间妖娆。

名城依旧多娇,引无数雄儿竞折腰。惜蒿里鹑衣,无情点缀;泥犁沟壑,不解风骚。千载良时,稍纵即逝,岂是颓梁不可雕。天醉也,看今朝如此,还看明朝。

时任国民党《中央日报》主笔的王新命以“东鲁词人”发表的《沁园春》:

抗战军兴,受命立功,拥纛东飘。当徘徊歧道,中夜惘惘,悚心怵目,举世狂潮。冦患方深,阋墙难再,回首中原烽火高。却戈倒,看杀人掠地,自炫天骄。

山河美丽多娇,笑草莽英雄亦折腰。想翼王投笔,本矜才藻;押司题壁,夙擅风骚。惜误旁门,终虚正果,勒马悬岩着意雕。时未晚,要屠刀放下,成佛今朝。

在陈布雷奉蒋介石之命,组织文人以唱和、评论为名批评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和毛泽东较劲的时候,易君左是首当其冲的一个。他前后发表了两阕《沁园春》,起劲与毛泽东叫板。

其一:

国脉如丝,叶落飞花,梗断蓬飘。痛纷纷万象,徒呼负负;茫茫百感,对此滔滔。杀吏黄巢,坑兵白起,几见降魔道愈高。鸣神胄,忍支离破碎,葬送妖娆。

黄金南贮阿娇,任冶态妖容学细腰。看大漠孤烟,生擒颉利;美人芳草,死剩离骚。一念参差,千秋功罪,青史无私细细雕。才天亮,又漫漫长夜,更待明朝。

二十多天之后,又“技痒难忍”,再赋一首:

异说纷纭,民命仍悬,国本仍飘。痛青春不再,人生落落;黄流已绝,天浪滔滔。邀及邻翁,重联杯酒,斗角钩心意气高。刚停战,任开诚布公,难制妖娆。

朱门绣户藏娇,令瘦影婆娑弄舞腰。欲乍长羽毛,便思扑蹴;欠贪廪粟,犹肆牢骚。放下屠刀,归还完璧,朽木何曾不可雕。吾老矣,祝诸君“前进”,一品当朝。

署名老丁酸的和词《沁园春》:

一阙新词,调沁园春,寿篆云飘。况重逢意惘,君君我我,簧言舌乱,絮絮叨叨。浑水摸鱼,断章取义,鼓荡滔天浊浪高。丧心甚,算真真名士,巴结妖娆。

才华绝世多娇,算自赏风流斗舞腰。且斯人老大,琵琶半掩;青衫泪湿,辜负牢骚。南社声威,何甘堕落,朽木岂真不可雕?今日事,要戡平内乱,莫误明朝。

老丁酸也写了两首,第二首他是这么写的:

万里长征,八载兵侵,一意萍飘。凭延安内外,生死草草;大江南北,祸水滔滔。袭击国军,坐收渔利,强向尊前共论高。媚晴日,愿红装素裹,卖弄妖娆。

河山割据多娇,忍驱使健儿又折腰。笑花开百合,略输文才;数典忘祖,自诩风骚。混世魔王,侈言解放,聚得猢狲着意雕。内乱苦,劝风流党首,解甲今朝。

还有一个署名“蜀青”的,在《大公晚报》和道:

卅载兵争,千里坟堆,万里血飘。幸长城内外,还余莽莽,大河上下,尚有滔滔。仁者安仁,智者化俗,不嗜杀人又最高。试放眼,看弹丸瑞士,绝代妖娆。

将军倚马多娇,念塞上单衣雪满腰,请记取秦皇,金销十二;服膺宋祖,杯解腥骚。一代天骄,原子宇宙,何必荒城竞射雕。民苦矣!莫谈谈打打,暮暮朝朝。

是年12月10日,一个名叫尉素秋的女士在《和平日报》上也发表了一首《沁园春》和词:

十载延安,虎视眈眈,赤旗飘飘。趁岛夷入寇,胡尘滚滚,汉奸窃柄,浊浪滔滔。混乱中原,城乡分占,跃马弯弓气焰高。逞词笔,讽唐宗宋祖,炫尽风骚。

柳枝摇曳含妖,奈西风愁上沈郎腰。算才情认似,相如辞赋;风标不类,屈子离骚。闯献遗徽,李岩身世,竹简早将姓名雕。功与罪,任世人指点,暮暮朝朝。

雪拥山城,纷纷扬扬,40岁的卢冀野也“寒夜挑灯,依韵成此”一首,词曰:

白雪何故,黑水才收,碧血还飘。念无端起衅,余怀耿耿;何时安息,天下滔滔。地割鸿沟,名题雁塔,越是培楼自视高。朔风里,只花飞六出,那算妖娆。

如今梦想多娇,看万紫千红柳舞腰。喜残梅数点,经霜憔悴;孤松贞挺,顾影萧骚。日落荒江,柝传运戍,大漠盘旋隼与雕。名将尽,待苏回久久,春到明朝。

山东解放区的陈毅也参与到唱和中,连赋三阕。第一首兼和毛、柳:

两阕新词,毛唱柳和,诵之意飘。想豪情盖世,雄风浩浩;诗怀如海,怒浪滔滔。政暇论文,文馀问政,妙句拈来着眼高。倾心甚,看回天身手,绝代风骚。

山河齐鲁多娇,看霁雪初明泰岱腰。正辽东舞鹤,涤瑕荡垢;江淮斤运,砌玉浮雕。池冻铺银,麦苗露翠,冬尽春来兴倍饶。齐欢喜,待桃红柳绿,放眼明朝。

远在晋察冀边区的邓拓亦成《沁园春•步毛泽东原韵》:

北斗南天,真理昭昭,大纛飘飘。其义师到处,妖氛尽敛;战歌匝地,众志滔滔。故国重光,长缨在握,孰信魔高如道高。从头记,果凭谁指点,这等奇娆。

当年血雨红娇,笑多少忠贤已屈腰。幸纷纷羽檄,招来豪气;声声棒喝,扫去惊骚。韬略无双,匠心绝巧,欲把山河新样雕!而今后,看人间盛世,岁岁朝朝。

还有聂绀弩的和词。他在其《毛词解》的结尾这样写道:

一阙《沁园春》,不过百余字,就像一条鸿沟,对不起,把旧时代的骚人墨客都隔住了。兴之所至,倚声一章,写在下面,并就正于易君左先生

谬种龙阳,三十年来,人海浮飘。忆问题丘九,昭昭白白;扬州闲话,江水滔滔。惯驶倒车,常骑瞎马,论出风头手段高。君左矣!似无盐对镜,自惹妖娆。

时代不管人娇,抛糊涂虫于半路腰。喜流风所被,人民竞起;望尘莫及,竖子牢骚,万姓生机,千秋大业,岂惧文工曲意雕。凝眸处,是谁家天下,宇内今朝!

……

一阙《沁园春》,词人寄慷慨。《沁园春•雪》同样也轰动了海外华人世界。菲律宾《华侨导报》在转载毛泽东这首词时,编者在前面加了一段前言,称:“这首词的作者,难道就是那个刚刚离开重庆,喜欢穿粗布衣服的共产党领袖吗?是的,是他。世人从此知道了毛泽东不独是政治家、军事家,而且是卓越的文学家,伟大的诗人。这首咏雪的《沁园春》词,无论置诸任何古今中外的伟大诗作之中,也都是第一流的杰作中之杰作也!”

搁笔小憩,信手浏览民国知名文坛人物、自称“我的文章也是‘有话便说,百无禁忌’、被称为奔走国共第三次合作“两岸密使”的曹聚仁的《书林又话》,中有他写于1950年代末的一则短文《毛泽东诗词》,文中他这样写道:“……他(牛津大学一教授)对于毛泽东诗词的赏识,比较有点见解。他说,毛主席的散文,非常理智,而诗词富有感情。毛的诗词都写于军事胜利那一时间,所以充满了乐观主义。这话说得很切当”。他接着写道:“毛氏文学修养很高,年轻时已能掌握诗词的纯熟技巧。他的诗词,都有内容,而富有想象力;他敢在李杜苏辛神位前翻筋斗,旧瓶中装的真是新酒,这是曹操以后功业与文学兼胜的新人”。窃以为原文最后这一段照录援引在这里亦算切当。

借此正堪与那些个所谓“这首词如果放在宋代诗坛,连下品都算不上,甚至称之为‘下下品’的“”布鼓雷门”者们作一“争鸣”,当不至招致非议罢。

为文至此,已近中夜,秋分后的凉夜送来秋虫的和鸣,七十九年前秋冬时节的那声黄钟大吕犹余音绕梁,或褒或贬和者甚众,视域所限,难能一一搜罗;以上诸作,权供随便翻翻,若能对关注那段历史的人们有所帮助,那这功夫就没有白费。若能使以己之浅薄哗众邀宠者能变得深沉些,那就更好不过。

最后以孙荪荃女士一九四五年十二月的和词作为尾声:

三楚兴师,北进长征,救国旗飘。指扶桑日落,寇降累累;神州陆起,独挽滔滔。扫尽倭氛,归还汉土,保障和平武力高。千秋事,看江山重整,景物妖娆。

文坛革命词娇,有锄恶生花笔若腰。谱心声万里,直通群众;凯歌一阕,上薄风骚。谁是吾仇,惟其民贼,取彼凶顽射作雕。同怀抱,把乾坤洗涤,解放今朝。

此刻已是2024年9月30日的子夜时分,零点钟声一响,就是新中国的75岁生日。正如我们所见,今天的中国正前所未有地走近世界舞台的中央,前所未有地成为世界关注的中心——不是作为一个繁华但地理隔绝的古老帝国,也不是积贫积弱而被迫开放国门的过气王朝,而是一个阔步走在民族复兴之路上的现代中国。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作者陈国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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