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京城报仇的》作者:香草芋圆

冰悦谈小说 2024-05-16 05:11:33

《我来京城报仇的》

作者:香草芋圆

简介:

义父咽气前,拉着应小满的手,“抱、抱、抱——”

应小满含泪抱了抱义父。

义父瞪眼憋气,含恨挤出最后一个字:“——报仇!”

应小满收拾包袱来到京城,完成义父遗愿,给他老人家……的主人一家报仇。

她要杀京城里的狗官,晏容时。

京城很大,长得好看的人很多。

某个寻常的下雨天,她救下一个气息奄奄的男人,长得尤其好看。

好看的男人虚弱地睁开眼,凝视她很久。

他恍惚地说:“皎珠浴光,绯衣染尘。

若轻云之蔽月,又若流风之回雪……”

应小满:“听不懂,说人话。”

男人:“。”

男人改说起了人话,“救命之恩,涌泉相报。

无论姑娘想要什么,我都能为姑娘办下。”

应小满:“我要杀京城里的狗官晏容时。”

男人:“。”

得到男人的承诺,应小满很满意。“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说:“晏七。”

应小满惊了,“你也姓晏?狗官晏容时和你什么关系?”

晏七面不改色,“狗官晏容时和我住同个屋檐下。我们虽是同宗远亲,却有血海深仇。姑娘杀得好!”

应小满惊叹,“京城里的大家族真复杂啊。”

……

很久之后,应小满才意外得知。

晏氏掌家的年轻家主,大理寺少卿晏容时……行七。

精彩节选:

天光亮起时,铜锣巷的积水还没退尽。

家家户户拿盆子往外泼水。应小满家的赁屋在巷子里头,地势偏高,情况还好一些。巷口有淹得厉害的人家,一家老小在屋瓦上蹲了整夜。

满屋子漂出去的锅碗盆勺别指望了,人平安就是万幸。

还好早上雨势逐渐停下。蒙蒙亮的天边现出鱼鳞云,今天或许能转晴。

义母抱着积水泡透的两床被子,应小满踩着梯子往屋顶上摊开,指望出太阳能晒一晒。

院子里泥泞到无处落脚,义母抱怨,“当初三百文赁下铜锣巷的屋子,还以为咱们占了便宜。唉……活该这里便宜。”

说话间,视线不经意转到紧闭的西屋,立刻被蛇蛰似地转开。

“说起来,昨夜你拖回来的那东西……”

义母以“东西”两字含糊带过:

“你还真往家里搬!幸好夜里没诈尸。咱们跟他无冤无仇,他死了还敲咱家的门,今天趁天光亮堂把他赶紧送义庄,尽快入土为安罢。停在家里,我心里瘆得慌。”

昨夜受了惊,油灯掉进水里熄灭,应小满黑灯瞎火地摸索,把随着水势撞门的浮尸磕磕碰碰顺着积水拖进屋,放在西屋炕上。西屋的门关上就再没打开过。

但应小满敢把尸体拖进屋里,自有她的打算。

“先不急着送义庄。我昨夜瞧着像是淹水新死的,说不定……”说不定这两天家人会一路沿着河道寻过来。能顺利送还尸首的话,必定会得一笔不薄的酬谢金。

但这么打算,尸身在家里不定要停个几天,义母只怕不答应。应小满有点犯难。

正踌躇如何说通自家老娘时,远处又响起一阵细细的哭声。

哭声断断续续,仿佛失了母猫的幼猫儿,嘶哑得听不清。

有人砰砰地敲门。对面杨婶子的嗓门高喊,“应家嫂子!”

义母把被褥往上递给应小满,转身开门,两人在院门边议论好一阵,义母心酸地抹了下眼角,回身在灶上摸索片刻,捧出两个热蒸饼,硬塞给杨婶子。

杨婶子抹着泪把蒸饼收进竹篮里,又去砰砰砰敲另一家邻居的门。

“怎么了?”应小满坐在屋瓦上看得清楚。

“真是造孽。”义母唏嘘,“斜对门徐家的寡妇昨夜没了。听说被水冲走一床新被子,徐嫂子心急火燎地蹚水去捞,又不舍得灯油,黑灯瞎火地在门槛边绊了一跤,摔在水里没爬起来就……她家早没了男人,跟我们家一样立的女户。如今娘又走了,剩下个小女娃怎么活?”

应小满踩着木梯下来。经过放钱的吊篮时,义母叮嘱她,“拿一贯钱下来。街坊邻居家里出事,出点份子应该的。待会儿带钱去徐家看看。”

“哎。”应小满伸手把细绳扎好的整贯钱捞在手里。

屋里到处都是退水后的泥泞,两人仔细地清扫地面,义母不住地叹息,“好好在自家里住着,谁想到会发大水淹进门?如今还死了人,造孽啊。”

视线不经意又转到紧闭的西屋,义母眼皮子再度剧烈一跳。

“刚才话没说完。西屋这个你还想留着?昨夜运气好没诈尸,谁知道今夜会出什么状况。趁白天阳气重,赶紧叫人拉个车送义庄——”

两人才提起西屋停的尸身,西屋里突然砰地一声响动。

义母惊得手一抖,“什么动、动静!”

应小满三两步挡去前头,把铁门栓提在手里,谨慎推开西屋门。

尸体依旧穿昨夜那身湿透的单衣,从仰面躺着的姿势变成面朝下的挣扎姿态,一只苍白的手搭在炕边。

义母隔门一眼瞧见,顿时惊得面无人色,“诈……诈尸……”

应小满脸色同样有点发白。但她毕竟从小跟义父进山,鸟兽尸体见得多了,年轻少畏,提着门栓进门,砰地把门反关起。

隔门高喊一声,“我把西屋门反闩了。哪怕是诈尸,新死的法力有限,又和我们无冤无仇,我和它斗一斗。娘在外头听着动静。动静不对的话,你别管我,跑出去寻乡邻帮忙。”

义母惊得细微发抖,牙齿咯咯战栗,扶着桌子侧耳听半日,屋内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这就更可怕了。

“小满,里头到底怎么了。你、你说句话啊。”

西屋门打开了。

应小满脚步虚浮,目光发直,人几乎是飘出来的。

她恍惚地走去屋檐下,麻木地扯动绳索,降下吊篮。麻木地把吊篮里剩下的一贯钱提起,揣在怀里往门外走。

义母惶喊,“去哪儿!”

应小满: “请郎中。”

“请郎中做什么!”义母大急,“我又没发眩晕!那贯钱是咱们娘儿俩整个月的饭食钱!”

应小满捏着家里仅剩的饭食钱,目光里也带出点茫然。

事情急转直下,大出意料之外。她混乱中着实想不通——

原本好好的偏财路子,水里捞尸,等家人寻找过来,把尸身完好送回,得一笔不菲的酬谢金……稳赚不赔的生意,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娘,必须请郎中。”

她恍惚地说,“昨夜捞回来的尸体……他还在喘气。”

……

郎中当然是平时相识的李郎中。

“昨夜发水时,从水里救起的活人?” 李郎中连连摇头,“不是我说,这等来历不明之人,是个大麻烦。”

屋里不是闺女就是寡妇,李郎中只得自己拿布巾坐在炕边,擦干净“尸身”面孔,再擦拭水草般纠结成一团的乌黑长发。

“人死在水里倒好,直接报上官府,拉去义庄了事。你们瞧瞧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

郎中边擦边叹气,“高热不褪,肺里呛水,身上多处淤伤,左手手背一个血窟窿,瞧着好生可怖,兴许牵扯进谋杀命案。人活着进你们家门,如果又死在你们家里,必定要引来官差问话。搞不好把你们孤儿寡妇家都牵扯进去。”

义母听着听着,嘴唇哆嗦起来,“昨夜才拖进来,我们现在就把他扔出去——”

郎中眼皮子一阵狂跳, “那老夫岂不是谋害共犯,不行不行!”

应小满的想法倒是简单得很,“那就想办法救活了。等把人医好之后,劳烦郎中给我们家做个见证。”

“医者父母心,当然尽力救治。”郎中眼皮子突突地跳,感觉自己似乎踩进个泥坑,“但治病抓药,可不是嘴上说说的小事。救人也不是靠嘴上说说救人。”

“应家嫂子也在,老夫给你娘儿俩个当面把话说清楚,四百文是出诊费和今天的药钱。以后再抓药钱可得另算。治不治?”

应家母女俩互看一眼,齐齐沉默了。

满屋安静里,只有炕上受伤高热的病人昏迷中微弱急促的呼吸声。

应小满开口和阿娘商量,“四百文,也就几天的卖鱼钱,能换回一条人命。娘,治罢。”

“四百文我们出得起。” 义母叹气,“但你没听郎中说?以后再抓药钱可得另算。谁知道还要出多少?这可是个无底洞。救个素不相识的人……”

“谈不上无底洞,每天多杀几条鱼的事。娘,治罢。”

郎中毕竟久居京城,在义母的迟疑神色里出言指点:

“我看这位郎君身上的单衣是上好绸缎质地,虽说血污了一大片,卖不出价钱,但家境出身应是不错。昨夜他漂来时,身上有没有其他值钱物件?簪子、扇坠子、玉佩之类,哪怕绸缎袍子也能换个两贯钱。”

应小满摇头,“什么也没有。”

水流从河道倒灌入陆地,衣裳鞋袜俱冲走,身上还能留件蔽体单衣,是他运气好。

郎中扼腕惋惜,转眼又有个主意。

“既然是家境不错的好人家出身,人不见了,多半有家人四处搜寻。这两天你多出去打听打听,最近有没有失踪案子。你若能顺利寻到家人,把活人交过去,嗨呀,少不得有重谢酬金。”

“那是!活人比死人值钱多了。”应小满恍然赞叹,“郎中你懂得真多。”

李郎中老脸一红,咳了声,起身告辞。

应小满把人送出门时,远远地瞧见徐寡妇家门外围住层层圈圈的人,各个露出唏嘘神色。有个眼熟的牙婆正在奋力挤开人群,“让让,让让!让我瞧瞧这家小丫头,可怜见的。”

徐家小丫头还不到四岁,人已经哭哑了,木呆呆地跪在门边,徐寡妇的尸身横在院子里。

牙婆一双三角眼斜觑女童的脸蛋,从上到下挑挑拣拣地刮一遍,嘴里念叨:

“这场天灾祸事!徐家没了大人,只剩个不顶事的女娃子,她娘的尸身还摆在地上,有没有乡邻愿意出钱买棺木做法事?没有?老婆子手里倒是有点闲钱,可以帮忙做一场顶好的法事,让人安安心心地去。但徐家小丫头我可领走了……”

应小满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直接把人扒拉到旁边去,带出来备用的整贯钱全塞进徐家小丫头手里,对邻居们说, “我这里有钱,不够做顶好的法事,至少把徐家婶子的尸身先收敛了,别叫人打小丫头的主意。”

牙婆嘬着牙花叫苦,“这不是鱼市的西施小娘子吗?这回可跟你家没关系,小娘子拦我作甚!”

应小满没搭理她,冲自家院子方向喊,“娘,帮我把网鱼的网子拿过来。”

牙婆哎哟一声,拨开人群往外跑。

边跑边愤愤道,“没个大人撑门面,三四岁的小丫头能靠自个儿活几天?老身好吃好喝养她几年,养大了,再送去贵人家里差事轻省地供着,老婆子在做善事!不识好人心!”

应小满奇道,“徐家婶子尸首还停在院子里呢。你把她家女儿卖去做牛马,还做善事?也不怕徐婶子半夜敲你家的门!三四岁的女娃好养活得很,大不了一天两顿来我家里吃。”

围观人群纷纷议论起来。

徐家小丫头抬起哭肿的眼睛,悄悄看一眼挡在身前的应小满。

两只小手攥紧救急的整贯钱。

*

这天傍晚,应小满果然招呼徐家小丫头过来用晚食。小丫头叫阿织,轻手轻脚地进了门,扒完半碗热腾腾的米粥,人却不走。

扯着应小满的衣袖,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怯生生喊了声“阿姐。”

又冲义母怯怯喊了声“婶娘。”

义母的心都被喊化了,弯腰把阿织抱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回头跟应小满叹息,“瘦得跟猫儿似的。比你三四岁时轻多了。”不再提送回徐家的时候,把人抱去炕上睡觉。

炕上的小丫头翻来覆去几趟,吃饱喝足,身上暖和,没多久便睡沉过去。

义母坐在炕边低头看红扑扑的小脸。

人留下了,开始犯愁。

“去看看吊篮。”义母低声嘀咕,“昨夜拖回来一个,吊篮里的买菜钱全撒了出去。现在吊篮里头只剩百来个铜子儿,够咱家吃几天?”

应小满当真跑出去认认真真翻了回吊篮,“足足还有五百多文呢。咱们家吃个十天八天不成问题。”

义母瞪眼,“十天八天以后呢?吃光喝光出门讨饭?”

应小满:“再久的长命雨也不至于连下半个月。十天八天以后天就晴了,我还去鱼市杀鱼。有主顾吃鱼,咱家就有钱吃饭。”

义母哭笑不得,拿起炕上的针线篮子做起针线活:“你啊,天塌下来你都不愁。我再做点针线活计补贴补贴,咱们娘儿俩总不能真的出门讨饭。”

“娘你歇一歇。不差这点。”应小满把义母的针线篮子挪去旁边,“刚才郎中也说,我们既然救下个大活人,总有办法的。”

正好到了郎中叮嘱的每隔两刻钟冷敷退热的固定时辰,她起身推开西屋紧闭的门。

炕上的年轻男人沉沉地昏睡着。身上还在发高热。

或许清晨时曾经短暂地醒来瞬间,做出挣扎动静,但之后整天再没见清醒模样。

脸倒是被李郎中擦干净了。在水里泡得过久而显得极度苍白的皮肤,如今在高热下透出不正常的嫣红。

应小满坐在炕边,换过额头退热的冰水帕子,取一把家里的篦子,把男人半湿半干的头发仔仔细细篦一遍。

确实什么簪子都没有。脖颈也没有挂值钱的玉坠子。

她有点失望,但谈不上意外。随手取一截布带把男人的头发扎起,提盏油灯到炕边,仔细端详他的眉眼轮廓。

人既然昏迷在家里不能动弹,她打算画一副画像随身带着。这两天如果在河边碰上寻人的亲友,当场展示画像,两边容易打交道。

她在灯下凑近打量相貌。

鼻梁挺直,眉鬓浓黑,唇形优美。眼睛……始终闭着。瞧着有点像内双,不确定。

应小满心里默默感慨:京城人口百万,长得好看的人真的很多啊。水里漂来的浮尸,拾掇拾掇,居然也像模像样的。

油灯刺眼的光芒映照下,近处的睫毛骤然动了下。

应小满提着油灯的手倏然一缩。圆眼微微睁大,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颤动的睫毛。

眼帘没有完全张开。

阖拢的眼睑下,眼珠震颤片刻,眼睑露出一罅缝隙,失去光泽的漆黑瞳孔无意识地颤动几次。

人又彻底昏睡过去。

积水退去的第三天,顺天府衙门终于派来安抚百姓的官员。铜锣巷每家每户收到十升米粮,胡椒一捧,细布两尺,预防瘟疫的药包三包。赁屋的人家减免一个月月租。

河道边溺死两人,铜锣巷溺死一人,报上官府。

“别跟官差提西屋里头的人。”应小满叮嘱阿织,“西屋是个大麻烦。不能说出去。”

阿织懵懵懂懂地点头。

可不正是个大麻烦。

昏迷多日,高烧不退,偶尔迷迷糊糊地睁眼,对周遭光亮和说话毫无反应,片刻后又睡去。

李郎中过来看说,呛水是一时症状,倒春寒天气泡在冰凉河水里,引发的风寒和伤口感染才致命。好在人年轻健壮,药剂发汗驱风邪,拿身体底子硬抗罢!

官府慰民发下的胡椒是稀罕好货,应小满仔细包好,提去李郎中家里,抵平最近的欠账,又提三包药回来放灶台边。

义母喜道,“一次给这许多?郎中愿意赊咱们药?”

“这回不是赊的,是送的。今天平了欠账,我又跟郎中提起打算搬家的事。郎中过意不去,死活要送咱们几包药。” 应小满道。

经过这次河水倒灌,吃了一场大惊吓,锣鼓巷的屋子再便宜也不敢续租,义母几次提起搬家。

只是搬家除去繁琐之外,还需一大笔押赁金。义母每日对着空荡荡的吊篮叹气。

应小满左思右想,要不要把义父临终前塞给她的五十两银拿出来。

义父说这是关键时刻才能动用的贵重钱财。

入京报仇成功之后,拿这五十两银去京城极出名的大相国寺附近,寻一处叫做“余庆楼”的酒楼,进去找店掌柜的说,“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自会有人领她出京城。

应小满心里琢磨着,京城容易讨生活,她和阿娘不打算回老家了,也就不需要花钱出京城。虽然报仇八字没一撇,但眼下搬家就很关键,五十两银用起来正合适。

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苦药味,小火熬煮的中药炖好。应小满琢磨着事,心不在焉将乌黑药汁倒入碗里,端进西屋。

起先两天连药都喝不进,都是拿瓷勺撬开牙关,顺着缝隙灌下喉咙。今天明显好转许多,瓷勺轻轻一撬牙关,便主动吞咽起来。

“喂,”应小满拿油灯在眼前晃上一晃,“你醒了?”

人却依旧毫无动静,双眼紧闭。眼睑下的瞳仁半晌才偶尔转动一下。显然昏沉沉地并未完全清醒。

应小满有些失望,又在意料之中。她边喂药边喃喃地念,

“等下我要出门找新屋子。一切顺利的话,一个月内便会搬走。你赶紧醒过来罢,下个月我们搬家时,可没法带着你走。”

屋外又是下雨天。她穿戴起斗笠油衣,跟义母招呼一声,出门直奔城北而去。

听上次那家茶博士说,晏家在城北长乐巷。

春雨淅淅沥沥,雾笼京城。

接近晌午时,应小满已经站在绿荫环绕的长乐巷对面,远远地往里探看。

占据半条街的深宅大院,确实容易找的很。

巷子里清静少人,巷口却是另一幅景象。数十披甲卫士佩刀长枪,肃然驻守,进出俱要严查。身穿布衣布鞋的寻常百姓连巷子都进不得。

应小满远远地驻足看了一阵。晏家墙里盛开的粉色桃枝探出院墙。烟雨蒙蒙,亭台楼阁掩映花枝,在雨里景致霎是好看。

她熟练地寻斜对面街上开门做生意的茶肆,往躲雨长檐下一站。

和门边闲着无事做的茶博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晏家出什么事了?这么多官兵。”

“谁知道。”茶博士果然接口,“反正自从几日前,晏家门口就多出许多禁军把守,出入街巷都要查验身份,指不定家里出何等大事。”

应小满点点头,“听说晏家世代做官,祖上出过两任宰相。”

“那是。第二任的晏相,是现在晏家当家这位的祖父,三十年前的故事喽。如今晏家当家的这位在大理寺任职。年纪轻轻做到四品少卿,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又出一位晏相?”

应小满精神一振,“晏家现在当家这位,算京城高官么?做官的名声好不好?”

茶博士哈哈地笑出声:“小娘子你还真敢问。高官是肯定的,至于名声么,不好说。”

应小满有点懵。“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怎么叫做不好说?”

“这样和你说罢。京城里文武百官,最容易博好名声的,要算御史台言官。最容易传坏名声的——”茶博士冲晏家宅院努努嘴:

“要数晏家这位当家人现今坐的大理寺位子了。大理寺掌管天下重罪刑名,一年过手成百上千个案子,天底下捧他赞他的当然多,骂他的也绝不少。”

……听君一席话,还不如不听。

应小满听得脑袋嗡嗡的,京城的茶博士说话一个比一个喜欢拐弯抹角,她半天没琢磨出这番话到底是在夸晏家人还是在骂晏家人。

对着茶博士含蓄高深的微笑,她只能默默感慨,“京城真复杂啊。”

雨势渐渐小了,她穿起油衣,绕着晏家大宅远远地走过半里地。

按照茶博士的热心指点,去寻附近一家名气大、口碑好的庄宅牙人[1],和牙人细细地说清家中情况,赁屋要求,约好两日后看房,起身回家。

把今天新得的消息琢磨了一路。

快到铜锣巷时,脚步骤然一顿。

茶博士嘴里身居“大理寺高位”的“晏家当家人”,和家门口河道中央曾经停过的两层官船,官船上方高高挂起“大理寺”三字灯笼,终于被她后知后觉地联系在一起。

应小满一惊之下,突然又想起——

牙婆把她拉扯去河边的当天,正值早晨天光好,船头居高临下、仿佛挑拣鲜鱼一般打量她的那位贵人,她其实隔着河面看清了相貌的。

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神色矜傲淡漠,穿一身华贵的火狐裘,腰间佩剑。

长得倒是人高马大,相貌堂堂,却仿佛手脚不能用似的,自个儿纹丝不动地站在船头,只张嘴使唤人,一个人把身边十来个小厮婢女使唤得团团转。

应小满的脑瓜子飞速转动起来。

当日早晨站在“大理寺”官船上打量她的那位贵人,难道就是茶博士口中担任“大理寺高官”的晏家当家人,晏容时?

她在不知情时,已经见过她仇家了!

————

傍晚转小的牛毛细雨里,应小满哼着歌儿踩水归家。

义母在家里忙忙碌碌地整理箱笼,听到进院的轻快踩水步声,从堂屋瞥来一眼,很快又瞄第二眼。

“今天怎么了 ,格外地高兴。”

“我知道仇家叫什么名字,住哪里,长什么模样了。”

应小满高高兴兴地掰开路边铺子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炊饼,分给阿织一半,“娘,我很快就能报仇了。”

义母大吃一惊,“别当着小孩子面说这些!”

抱起阿织去屋里炕上坐着,义母转身回来堂屋里,又悄悄问一句,“确定是恶人?”

应小满咬着炊饼说,“河边照过面,看着像恶人!”

遥远的“报仇”两字突然变得迫近眉睫,义母心底隐藏的忧虑不安瞬时间升腾上来,声线都开始颤抖:

“你要怎么报仇?俗话说,杀人偿命。就算是个大恶人,也轮不到你这十几岁的小娘子动手啊。你爹糊涂!”

“娘别怕。我是刚入京的外地人,和晏家人一个不认识。就像娘说的,谁也想不到我身上。”

应小满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赞叹说,“我爹真是个明白人。”

义母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具体哪处不对,皱着眉头做饭去了。

吃用过一碗开胃驱寒的胡辣汤,帮着收拾干净桌上,应小满叼着炊饼坐在桌边,开始循记忆慢慢地画像。

义母扫地的间隙凑过来瞧一眼,吃惊问,“你画的是人还是山猫?方里带圆一个脑袋,中间长圆一个鼻子,两条长线眯缝眼睛,哟,还斜眼看人。”

应小满放笔细看,自己也不大满意。她平日里学画画儿,都是对着山上的鸟兽鱼虫画,没怎么画过人。

指着桌上的“山猫”图,她嘴里如此形容:

“这便是我仇家的长相——单眼皮狭长眼睛,小麦肤色,眉毛浓黑,相貌堂堂,眼神阴沉。”

义母琢磨了半日,“听着确实有些凶恶。像恶人相貌。”

“山猫”图下头还藏着另一幅画儿,义母好奇心起,取来面前迎光细看,顿时就露出想笑又忍笑的模样:

“这幅又画得谁?还是方里带圆一个脑袋,又黑又亮两只眼睛,哟,双眼皮的狐狸。”

应小满脸皮一红,把画儿抢过来,对着“狐狸”图,嘴里形容道,

“天庭饱满,眉毛浓长,肤色白净,双眼皮大眼睛。——这个画的是西屋那位。”

义母奇道,“你怎知西屋那位是大眼睛。人压根没醒过,闭着眼。”

“是双眼皮大眼睛。”应小满坚持,“短短醒过一瞬,我瞧见了。”

母女两个正小声嘀咕时,阿织蹬蹬蹬地跑出来堂屋,惊奇地喊,“阿姐,快过来看。西屋哥哥好像醒了!”

西屋炕上昏沉沉三四日的年轻郎君,人挣扎在清醒和昏昧之间,眼睛似睁似闭,浓黑睫毛时不时地抖一下,眼睑偶尔睁开一条缝隙,便被屋里亮光刺激地闭上眼去。

义母如临大敌,急忙把阿织抱回自己屋里,又把女儿往后拉扯,自己挡在前头,凑近谨慎问,“这位郎君,你醒了?”

屋里母女两个睁大四只眼睛,瞪视良久,榻上的人动也不动。

应小满失望道,“没醒。”

话音才落,睫毛连同眼睑又明显抖动一下。

炕上的男人细微而吃力地点了下头。

西屋的郎君身体底子好,从连续三日不退的高热里硬扛过来,来势汹汹的一场风寒没能要了他的命。

但人虽恢复清醒,却开不了口,轻易挪动不得。

勉强眼睑掀动,露出雾蒙蒙的涣散眼神,乍看一眼周围便闭起。

想要说几个字,嘴唇开合,只断断续续地发出几道气声,说什么再听不清。

应家母女俩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官府发下赈济的两尺细布,扯半幅送去郎中家,换来一趟看诊。

李郎中登门时,榻上的男人已经再度昏睡过去。

“鬼门关里逃得一条性命,耗损太大。不着急让病人说话,命还在已是万幸。”

“卧床静养,能睡则睡。每日按时服药,右手背的伤口早晚敷药,不要碰水,防止伤口化脓。多吃点补气血的东西……呃,”李郎中打量几眼四下里寒碜的土炕木桌,

“罢了。叫病人卧床静养,早晚多食些小米粥,亦可调养身体……”

郎中絮絮的叮嘱声中,应小满盯着窗外檐下的吊篮发呆。

五天了。

之前大理寺官船在河道里捞出的两具腐烂尸身,据说果然牵扯两起谋杀命案,这几天在京城各处传得沸沸扬扬,轰动一时。

但深夜顺水飘来她家门的这位郎君,竟像没有家人似的。一个大活人凭空出现,连个水花都未惊起。

她接连五天揣着画像在河岸边转悠,赶来城南河边寻人寻尸的半个亲友都没撞着。

“……温补滋阴的小米粥!”郎中放重语气,“可听见了?知道你家家境不好,但再敷衍要出人命的。”

应小满瞬间回神,“听见了。每天两顿温补小米粥。”

看一眼榻上昏沉睡着的消瘦郎君,她的思绪又飘散了。

难道不是京城本地人?或许是外地来京城的商贾,被人在水上谋财害命,谋夺财物,所以才寻不到家人……

寻不到家人,就得不到重金酬谢。还得给他一天两顿小米粥。

应小满忧郁地叹口气。

难怪人人都拦阻她。捞尸这个行当果然不是新手轻易做得的。

——不小心水里捞出活人,就是赔本生意呐。

郎中兴许误会了她这声叹气,目光扫过这间不折不扣的陋室,压低嗓音慎重叮嘱:

“应小娘子,你们自己也新到京城不久,又是女户。你救他一命足够,多余的事别牵扯进去。等你们搬家那日,不管这位病情有没有好利索,让他自己走。”

炕上平躺的郎君细微地动了下眼睑。

外头堂屋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侧耳旁听的义母坐不住了,起身走去灶台边翻找。

灶上还有点官府赈济的米面,够全家吃两三日,但熬粥滋补的小米需额外买。家里昨天才咬牙买回来两升小米,专门预备着给阿织喝粥长身体的。

义母喃喃地道,“人醒了,又多张嘴。”

应小满没吭声,起身把西屋门虚掩住,从袖管里取出一把精致折扇,递到郎中面前。

“李郎中,你见识广,帮我瞧瞧这把扇子值多少钱。我想去寻个当铺把扇子当了。”

李郎中接过折扇,在光下定睛细瞧,立时倒抽一口凉气,“象牙扇!质地细腻无暇,精细镂空雕工!难得的好东西啊。你如何得来的?”

“贵人在路边送的。”应小满如实说。

郎中惊诧万分,“这等好东西,哪有在路边随手送人的道理。”

应小满露出踌躇的神色。

她不是很想回答。

踌躇时不自觉偏了下头,阳光落在她柔和的眉眼轮廓上,如白瓷无暇,如皎月生光,让周围粗陋屋室都生出了光彩。

郎中眼皮子一跳,当即感慨地叹了声,“应小娘子你的话,被贵人上赶着送好物件,倒不奇怪……哎,老夫倚老卖老劝一句,你心眼实在,别上人的当。送名贵象牙扇给你的贵人心思多半不简单呐。”

应小满虽然心眼实在,但人又不傻。

二月里误入雁家当天,雁二郎领着她进门,屁股没坐稳,她正低头端详大冷天被硬塞手里的冰凉凉的扇子,就有管事拿一份新写好的契书进屋要她按手印。

当时,雁家管事矜持对她道:“二郎看中你是你的福分。这把象牙扇是赐你的,你自己收好。入了我们雁家,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样样不缺。二郎尚未娶妻,按规矩不能先纳妾,你先在二郎屋里伺候着,日后少不了抬举你一场富贵。”

应小满骤听到“纳妾”“伺候”,顿时感觉不对。吃惊之下起身就走,倒把扇子给忘个干净。直到一路打出门去才意识到象牙扇还抓在手里。

往事历历,惹人生气。

应小满不想多说,只摇了摇头。

郎中心里生出许多猜测,忍不住替眼前这位生得罕见好容色的贫家小娘子担忧起来,翻来覆去地查看象牙扇,指着末尾扇骨的朱红小印示意她看:

“象牙扇骨上刻有私章,这把折扇是有主的。轻易莫送进当铺,当心原主报官把你捉了,说你偷盗贵物。即便你说是原主在路边送你的,无凭无据,你身上生满嘴也说不清啊。”

应小满大为震惊,难怪那位雁二郎随手送她。原来报官就能追回去。

她气恼说,“京城的贵人心眼许多都是坏的。”

“别别别,京城贵人不少,别一棒子全打死喽。”郎中举起玉扇坠端详,“这白玉扇坠没有特殊印记,倒是可以送当铺,少说能当三两贯钱,也好解你们家的燃眉之急。”

应小满转惊为喜。两贯钱也能吃许多天了!

她把象牙扇扔去一边,扯下白玉扇坠收好,起身送郎中出门。

阿织不知何时进的西屋,她回来时正趴在榻边,惊奇地喊,“阿姐,他醒了!眼睛开了。”

应小满坐在炕边,低头打量半日,纳闷问阿织,“他哪里醒了?”

阿织急得手脚比划,“我刚才摔一下,他就醒了。阿姐看,阿姐看!”为了证实她没撒谎,阿织的小身体往榻上一扑,原样又摔在榻上男人的胸口,硬生生压出一声闷哼。

应小满:“……”

应小满急忙把阿织抱去炕下,俯身凑近看去,昏睡多日的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果然是双眼皮。

一双天生眼尾微微上挑的漂亮桃花眼,两只眸子雾蒙蒙的,仿佛浸湿了京城三月的春雨雾气。

应小满抱着阿织坐在炕边,两人睁大四只乌溜溜的眼,屏息静气地等着。等了半晌,人却始终毫无动静,只有睁开的眼睛昭显人已清醒的事实,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也不知能不能看清眼前景象。

良久,应小满迟疑地左右挥挥手。“看得见么?”

男人终于眨了下眼。嘴唇开合几下,吐出的依旧是气声。

阿织小跑出屋,捧一盏温水回来。应小满把所有门窗都打开,让屋里更为亮堂,将瓷碗递过去小心喂几口水,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回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说话时依旧是半醒未醒的迷茫神色,恍惚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开口也是极细微的沙哑嗓音,“皎……皎……珠……”

应小满:?

茫然和阿织对视一眼。

应小满:“交什么猪?”

手边的温水递过去唇边,连喂几口,炕上躺着的郎君迷茫半阖的眼睛闭上又睁开。

眼前的虚幻重影渐渐消失,阳光越过迷雾,映进现世的屋瓦窗桌。

这是一座结构粗陋的砖瓦房,看得出有年头了。剥落的墙漆被仔细修补过,遗留下深浅斑驳痕迹。

桌椅家具擦拭得干干净净,俱是多年旧物,短缺一截的桌腿用瓦片垫起,凑合着继续使用。

阳光从窗户映进来,映在炕边坐着的少女和幼童身上。暖色阳光从窗外映照在少女的素衣布裙上,鸦色发尾垂在肩头,明眸皓齿,朱唇渥丹,象牙色的肌肤仿佛在发光。

昏昧时惊鸿一瞥的残余印象,他落水之后误入瑶池仙境,绮年玉貌的仙子涉水而来,将他从水中托起,救下他的性命……

幻觉?他不觉得是幻觉。

男人久久地凝视着眼前人,混乱地想,“昆仑山神女和仙童?不对,神女理应着仙衣……为何无人供奉神女七彩仙衣……”

应小满坐近几分,担忧地挥了挥手,“你还是看不见我?”

男人浑身一震。

映照在素色衣裳上的阳光,落在他重影的视野里,凭空添加七彩绚丽颜色。神女素衣沾染艳色,脚踩祥云翩然而来。

“皎珠……”

满室安静,半清醒半迷蒙的郎君恍惚地说:“皎珠浴光,绯衣染尘。若轻云之蔽月,又若流风之回雪……”

应小满的眼神里带出三分怀疑,七分警惕。

她抬手轻轻地往男人鼻下碰触一下,困惑地缩回手。

分明在喘气。是大活人,不是诈尸的水鬼。

大白天的说什么鬼话呢。

“听不懂,说人话。”应小满不客气地打断,舀起一勺温米粥,塞进刚苏醒的男人嘴里。

榻上郎君本能地闭嘴嚼了嚼。小米粥寡淡,加了点咸菜调味,滋味正好。这是百姓家常见的菜式。他外出办案时,偶尔也吃到几次类似的农家粥饭。

男人的眼神从迷茫渐渐恢复清醒。

神女斩钉截铁的六个字外加一口小米粥令他彻底清醒过来,混乱的理智从虚无缥缈的昆仑山外拉回清醒人世。

年轻郎君吃力地抬手。层层包裹纱布的手背往上,擦过应小满正握着瓷匙的手腕。

触手温热,脉搏鲜活跳动。

不是世外神女,是世间恩人。

应小满一怔,放下碗勺,“你干什么呢?”男人已经挪开手,规规矩矩地放去身边。

“对不住。”微微上挑的一双潋滟桃花眼闭了闭,再睁开时漾起了光。

他开口换个说辞,“多谢小娘子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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