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2025年，周世龙做蓝领招聘的履历来到了第10年。

他用“神圣”评价这份工作——“说大点，我们是帮忙解决就业的纽带，让工友赚钱养家盖房子”；但转过头又调侃因为黑中介“同行”们太努力，导致自己经常在工作中被当成“骗子”。

比如，同样一个问题“请问上一份工作是做什么的？”，白领求职者会精心组织一番话术或者干脆发送在线简历，但蓝领求职者最常回复的只有4个字：你要干吗？周世龙说，这4个字是有声音的，是带着怀疑、防备和气愤的。

周世龙的大学专业是物流管理，2015年毕业后在一家知名物流企业做管培生，转正后去了人事部门，从那时起就一直在做蓝领招聘。入行至今，周世龙见证了蓝领“抢人大战”里工厂对工人的饥渴——HR们不是在招人，就是在招人的路上；也亲眼见识过黑中介“上车点钱”的“卖人”套路，亲身体会过工友对招聘方防备、怀疑的目光。

在信任与稳定是稀缺品的市场里，与同行们一样，周世龙也试图做点什么，以改变现状。

以下是周世龙的讲述：

1 将心比心，你会怎么想？

遇到大叔的时候，他就坐在工厂门口。

一边用胶条勒紧屏幕和外壳有些松动的手机，一边默默流泪。他不闹事，主要是求路过的人能不能给找个工作机会，包吃住，工资交得起水电费就行。如果见过走投无路的人，你就会跟我一样地五味杂陈——大叔看谁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他以为我是“领导”，拉住我开始说他的经历。

大叔已经50多岁了，在西南老家听说有电子厂的工作，能挣不少钱。稍微明白一点的人都知道，现在的电子厂招聘对年龄要求一般在16—40岁，学历至少初中，要认识26个英文字母。大叔明显不符合条件。

大叔跟着黑中介到了1000多公里外的广东，刚到地方就被要求交安置费、车费、报名费，一分钱没挣先花出去大几百。如果不干，付清来时的路费自己想办法回老家。

身上钱差不多快被骗光后，他又被另一个黑中介转了好几手从广东“卖”到我们南昌。我这人好管闲事，联系了一大圈，最终推荐他去了南昌当地一家物流公司，临走给他手机充了50块钱。后来大叔时不时给我打电话，说他发了多少钱，想请我吃饭。我当然不会去，只是不停地叮嘱他，别太乐观，别太轻信别人，别轻易辞职。

这个事儿给我的感觉是什么？如果我父母辈有这种经历，我得多难受？退一步说，本来对生活抱有一点憧憬，想走出来打工多挣点钱，跨越上千公里后是这样的结局，换你自己会有多难受。

这行干得久，见到的听到的“大叔”也多。

旺季的时候，黑中介雇个面包车去外省招人。本来工价是10块一小时，他们讲25块一小时，即便有工人觉得黑中介报价高了，还是会上当，人都有赌博心理，就会想万一我赚到了，成功了呢？其实这种套路的年纪比我还大，但不影响它管用。

新一点的，我们行话叫“上车点钱”。意思是只要你一上车，还没进厂干活就先发钱，但前提是身份证得交给黑中介“代为保管”。他们也会和工人签“对赌”一样的合同，完成不同条件的任务领不同数额的钱。打个比方，他们讲在厂里做满7天奖励500元，满10天奖励1000元，可这就像拼单购物一样，无论怎么砍一刀，永远都拿不到所谓“大额红包”。

都是苦命人，将心比心，有时候确实很难想象黑中介是怎么下得了手。

2 没办法的事

有人会问，为什么黑中介这么黑，为什么不取消了算？

一家10000人以上的大型工厂一年进进出出的工人数量在2—3万人，如果旺季接到急单，需要立刻招到上千工人，单靠工厂的HR，很难短时间内解决这个问题。

这个时候怎么办？肯定要找劳务中介。

特别是这些年，招人得靠“抢”，难度更大。

听前辈说，20世纪90年代末，个人想要进厂子是要给劳务中介交400—800块介绍费的，说白了就是“买”个班上。我入行的时候，这种供需关系已经倒过来了，得想尽办法去找人。

2016年，我还在浙江嘉兴某物流公司工作。当时杭州开G20峰会，物流运输管控，杭州的货物要到金华、嘉兴做检查然后中转分流。一时间货多人少，有些分拣员、操作员因为太累直接不干了。

各家物流都缺人，我们先调研了下周边同行都有什么要求，比如薪资福利、上班时间、工作强度，甚至像“卧底”一样跑到他们那边去上两天班亲身感受一下，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当时有家公司和我们在招聘上竞争比较大，有个班次是凌晨2点上班，下午2点下班；而我们的班次是晚上10点上到第二天早上10点。我招人的时候就强调，早上10点下班休息一会儿，下午还能去接孩子放学，不影响家庭生活。

3 钱没少花，麻烦不少

工友有时候会跟我说：“都是你们指挥中介干活，所以你们工厂和中介就是一伙儿的。”

工人被黑中介坑得惨，工厂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之前看新闻，广东一工厂在招工广告上写：哪儿有钱最好分，介绍xx（工厂名字）买大奔。很直接，介绍100人最高奖励26万元。

觉得夸张？实际上要看这笔钱怎么算。还是刚才那个例子，一家10000人以上的大型工厂一年用工总量在2—3万人左右，劳务公司介绍的工人在厂里每多干满一个月，就可以多拿一个月的中介费。目前市面上，企业给中介的费用大概是工人工资的15%左右。工人工资平均5500元，算下来，企业找劳务中介招一名工人工作一年花费不低于6000元。

这可不是一笔小钱，有时靠中介招人确实能解燃眉之急，但随之而来的麻烦也不少。

工人真进了厂，干几天发现不对劲想走，也留不住。所以流失率很高。

有些人身份证还被压着，怎么办？报警。警察只认你企业，只知道你工厂员工被压身份证，那厂里是不是有责任？还有中介靠坑蒙拐骗把人带进工厂，收到中介费后直接跑路。

工人维权无门最后还得是企业买单。

有些中介也会视工厂订单的着急程度坐地起价，招聘的人头费和工人工资也跟着水涨船高，企业只能看着越来越高的招聘成本，一点办法没有。

4 小试直招

这几年，各行各业的企业都在“降本增效”。我们这儿也一样。

2022年，在现在这家公司，我接到一个任务——做工人的直招。第一个考虑是省中介费，第二个考虑是降流失率。

那时候没什么工厂直招的概念，就三四个HR，比较依赖劳务中介“送人”来。一个人招两三千个人？大家都没啥信心。但我这个人用网上的话说是有“钝感力”，想着先做做看。

然后就开始做直招渠道，主要还是BOSS直聘这些主流招聘平台。现在平台工具都比较成熟，能够支持批量地沟通求职者，减轻了不少工作量。

刚开始线上交流，挺容易被“怼”的。问对方一些常规问题，收到的回复常带着一排问号或叹号，他们会反问：你想干吗？觉得我合适就做，不合适就算，问这么多什么意思？

我比较能理解，都是被骗怕了，我会去解释我们是工厂自己招人，介绍我们是做什么的。

基本上对方相信你就是工厂的人，防备心也会放下来。

后来参加了BOSS直聘的“海螺优选”，有一个平台背书，解释成本就下来了。海螺优选会在我们的标题前打上“优选工厂”的标识，直接告诉求职者我们就是官方的人。有BOSS直聘背书挺管用的，相当于多了个“担保人”。

其实这个对求职者来说也是好事，海螺优选名下的企业就类似购物平台上的“官方旗舰店”， 我们省去了自证的力气，求职者省去了辨别真伪的力气，双方都能留出精力就工作本身进一步沟通。

现在我们直招团队有十三四人，工厂9000多工人，通过“海螺优选”这个渠道，我们招到了超过3000人。

一开始是不敢想的。

这件事给我一个感受，如果蓝领招聘这个市场能够多一些信任在里面，其实各方都会更开心。但构建这个信任，每一方都要努力。我们招聘方要愿意花时间去直接找人，跟求职者沟通。平台要愿意花时间来给我们做认证，做担保背书。

这几年，人们被骗怕了。我发现越来越多人相信“官方认证”，这是一个很好的变化。工人更愿意投真实度高的岗位，哪怕听起来招聘的条件、薪资没有那么“夸张地好”。

从现实层面上看，劳务中介对工厂的价值还是很大。如果劳务中介能更规范地工作，肯定整体的信任成本就会更低。

说个“俗”的真心话，做蓝领招聘一定不能忘了初心，特别是面对利益的时候，骗一两个人发不了财，还抹黑了自己。大多数人还是想做一个好人，只是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有惯性，或者被各种各样的因素影响。

可我们随时都还有选择。

我们这行还是蛮“神圣”的，是帮人家解决就业问题的一个纽带，而就业问题背后是一个个真实具体的家庭。当你真为对方好，人家会记得你，感谢你，尊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