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香菱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十一、二岁的香菱,那本是同性恋的小地主冯渊,从拐子手里看到香菱,竟发誓再不近男色。
也是因了这份痴情,冯渊与薛蟠抗衡,被薛蟠打死。
薛姨妈却特意摆了几桌酒,让香菱明公正道地给薛蟠做了屋里人,给香菱最大的体面。
香菱学诗,呕心沥血,宝玉感叹: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常日家说,她那样一个人竟俗了,到底有今日。
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对香菱的外貌评价:竟有小蓉大奶奶的品格。
小蓉大奶奶是贾府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角色,模样儿、行事儿都是有口皆碑的。
从冯渊到薛姨妈再到宝玉,谁都看出来香菱是一块璞玉。
作者写“贤”袭人,“慧”紫鹃,“敏”探春,“时”宝钗,“酸”凤姐,“俏”平儿,但是香菱,作者给了两个字,一个“呆”字,一个“美”字。
香菱的两字评语,代表了香菱内心的两个面。
01
香菱之呆
香菱有多呆呢?
薛蟠要结亲,香菱比薛蟠还兴头;薛蟠要娶亲,香菱盼新媳妇过门的心,比薛蟠更甚。
薛蟠是她丈夫,她是小老婆,丈夫娶大老婆,她高兴个什么劲?
香菱高兴的理由,也非正常人能想到的。
一者薛蟠素来行事冒撞,任性使气,香菱负有劝诫的责任。薛蟠有了妻子,这责任就可以移交了。
第二,诗社里又多了个作诗的人。
这单纯到极点的模样,哪像是历经坎坷,倒好像是被父母保护得太好,在真空中长大,对世间疾苦毫无认识一般。
连宝玉看着都觉得刺眼,不禁冷笑:“我倒替你担心虑后呢!”
哪知这话惹恼了香菱,怼了宝玉一顿后,连大观园都不进了。真的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香菱之“呆”,还表现在对待大奶奶夏金桂的态度。
夏金桂要给香菱改名,香菱说了多少很雅很对的傻话。
一、你是没和姑娘讲究过,姑娘的学问姨老爷都常夸呢!
香菱觉得姨老爷的话有至高无上的公信力,但是金桂哪里把贾政放在眼里!
二、不独菱花香,荷叶莲蓬都香。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闻呢。
香菱把金桂当成宝钗、黛玉等了,满心以为金桂会懂得这些雅事儿,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对牛弹琴。
三、一时顺了嘴,奶奶别计较。
金桂在家时,下人口中带出“金”“桂”字样定要苦打重罚的,忌是随便道个歉就可以轻饶的。
香菱掏心掏肝对金桂:我人都是奶奶的,换一个名字问我服不服,我哪当得起啊!
如此小心侍候,金桂还多挫磨,香菱还是不知何意,一心想讨好,结果才中了金桂的计策,打破了薛蟠和宝蟾的好事儿,让薛蟠对自己恨之入骨。
以香菱之“呆”,是不可能想到她自己的存在就已经碍了人家的眼了。
02
香菱之美
香菱的美,集中体现在作诗那一章。
看香菱和黛玉的对话:
黛玉说:什么难事,不过是起、承、转、合,承、转两副对子,平对仄,虚对实。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
香菱笑:怪道我看古人的诗,又对的,又有不对的,天天疑惑。如今才知道词句新奇为上。
黛玉道:词句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
黛玉道:不可……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
香菱笑: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
为什么香菱拜诗,来来回回几句话,事情就落实了呢?
因为香菱不但读过诗,还有自己的思考在,所以才能和黛玉对得上话,香菱的迫切让本来随口答应的黛玉,不得不认真对待。
香菱只读了一本诗集便有了很深的领悟,总结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看香菱作诗,从黛玉处出来,也不及回房,便在树下池边苦思冥想起来,如痴如醉,连别人跟她说无关的话, 她都想着:错了,这个字不押韵了!
长久积累的文字功底,苦心励志,还有书香门弟遗传的天份,
终于写出“精华欲掩料应难”这样成熟的诗。
精华欲掩料应难,这何尝不是香菱本身的写照!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蒙尘久矣,得黛玉一朝拂拭,立马放光明。
03
“呆”和“美”是怎样合一的
从出生就被捧凤凰一样捧在手里,未见过世间疾苦,才五岁未通人事的小女孩,忽然被迫跟着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生活,动辄打骂,那种恐惧真的是无法承受的啊!
幼小的香菱便启用了自我保护机制,麻痹自己,催眠自己,让自己能够好好活下去。
香菱发现了写字读诗这个唯美空间,便一头扎了进去。这雅致有趣的避风港让香菱和现实更隔绝了,在香菱构筑的桃花源里,永远风和日丽,对月吟诗,即景联句,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这也是香菱生宝玉气的原因,宝玉企图打破香菱的桃花源,掀开了现实残酷的一角,香菱不要看到那些。
如果香菱不幻想出一个天地保护自己,在她承担不堪忍受的痛苦时,或许会发展出一套应对现实的实用策略。
应对现实的策略会磨灭灵气,不“呆”的香菱也不“雅”了!
是做一个活着的普通的丫头,还是像烟花一样绚烂美丽,却转瞬即逝?
香菱选择了后者。
她想要的东西,终竟还是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