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自讨苦吃》，［美］理查德·耶茨著，陈新宇译，收录于《十一种孤独》，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1月）

沃尔特·亨德森并不笨，他只是协调能力差，这就使他看上去难免笨手笨脚。再加上他无论做任何事，身在其中的人们不太可能会花费过多的时间和精力来更加深入的了解他，因此，经由表象得来的观感无疑会让沃尔特成为他人认识上能力欠缺的失败者。

沃尔特并非没得到过来自他人的称赞。那是在他九岁时，和小伙伴们玩装死游戏，这种几乎像是一门艺术的个人表演，让沃尔特赢得了小伙伴们的欢呼。它正对沃尔特的胃口，小伙伴们没人比得上他。可当孩子们纷纷厌倦了这种游戏，转向其他更健康的游戏中去的时候，沃尔特则加入的十分勉强。

二十五年后的一天，当沃尔特预感到自己会被公司炒鱿鱼时，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九岁时所擅长的这个游戏了。沃尔特关于童年的回忆，是他的一部分未曾长大的自我的显现。那个九岁的小男孩，在二十五年后，依然清晰的在沃尔特身上留存着一份孩童般的心智。它使得成年的沃尔特依旧协调能力较差，在妻子眼里，像一个古怪的小男孩，却不能由此认定，沃尔特拙笨、低能。

把童年的游戏玩得沉醉、优雅所得到的欢呼在沃尔特的回忆里是他赖以凭借的底气，他不是一无是处的人，他也有过被众人高声称赞的时刻。它仅仅存在过短暂的一段时间，可沃尔特一直努力让它在自己的生命里再次重现。

沃尔特曾经的工作干的都是初级入门活，“不容易出错”。得到现在的工作机会，“是一次真正的挑战”。这正是沃尔特努力的结果。不幸地，沃尔特的努力遇上了冷酷现实的考验，给了他具有挑战性工作的人不会花费过多的时间与精力去更深入的了解沃尔特。

现实的冷酷所考验的是沃尔特一眼可见的工作能力，不会耐心细致的考查他的个人禀性。“跟不上这里的工作”是克罗威尔和哈维先生对沃尔特的断言，在他们主导的最好的办法下，沃尔特只有离开。这是沃尔特在生活中的又一次失败。沃尔特并不害怕失败，习惯了它，沃尔特至少懂得了如何做一个“体面的失败者”。

离开克罗威尔的办公室，沃尔特的背影“整洁、笔直”。走过整个办公区，沃尔特的背影“孤独而庄严”。对一个体面的失败者背影的描述，耶茨的观察超越了冷酷的现实经验。这让小说家的视角振作人心的同时又暗含对艰难时世的讥刺。

嘲讽在耶茨笔下是一种反话正说的叙述风格。习惯了失败，沃尔特的失败在他人看来有着自讨苦吃的特性。就好像沃尔特愿意那样，在失败中体会做一个体面的失败者的诱惑力。在这对于小说标题的解析里，充斥着太多来自他人的玩笑意味，它以“顺其自然，体面地接受”为借口，引导失败者承受一切关于失败的责任。

沃尔特的生命里也赢过。他有妻子，这是他在爱情上完胜的标志。不管别人如何看待沃尔特的心智，沃尔特和妻子第一次约会时，“他记得很清楚他们还行，一开始就很好”。小说里，沃尔特失业后，走出公司的办公大楼，去公共图书馆打发整个下午的时间，他回忆起了五年前同妻子的第一次约会。这场回忆里的沃尔特根本就是个行事正常的男子。五年前，为了赶赴妻子的约会，他知道提前十分钟从办公室开溜。知道事先把自己梳洗一番，给熨烫衣服的服务员不菲的小费。他能从中体会到赴约的着急心情以及看见她后，如释重负的放松。

这场回忆带给沃尔特的勇气让他失业后的一项计划在其心里坚定了下来。“他不告诉妻子这件事”。沃尔特决定对妻子隐瞒自己的失业，直到他找到工作的那一天。沃尔特把这样的隐瞒视作勇士的行为，他打算独自承受这一切，好让它看上去因为困难才会显出其内在的价值。沃尔特想真正做成一件事，它不同于童年玩游戏时所得到的欢呼，不同于爱情上的完胜，沃尔特想藉由此事战胜冷酷现实的考验。

独个儿承受困难，直到一切结束。在对爱情完胜的回忆下，积攒了底气的沃尔特又成了个焕然一新的男人。他并非那么的不自信，只是找回自信让他相比别人要慢上好几拍。现实经验不会给沃尔特那么多时间让他在找回自信的路上用努力的方式拉平与别人的差距，这让只知晓单纯靠努力去赢取命运垂青的沃尔特的焦虑成为艰难时世里人们共有的焦虑。

焕然一新的沃尔特回到家里，焦虑并未从他身上完全隐去。他进门后，首先听到了妻子哄孩子们吃饭的声音，“话语里透着疲劳”。然后他看见妻子从厨房走出来，疲惫地冲他笑着。第一次准时回家的沃尔特让妻子强打起精神高兴，却牵动了沃尔特隐现在内心的焦虑。从青年时代开始，沃尔特就是一个失败者，爱情上的完胜非但没有让他释怀，相反，妻子在婚后的付出带给他更多的惭愧和自责。

这个老实人有一个好妻子，精心设计出温馨的生活情调舒缓沃尔特疲累的身心，沃尔特却不知怎样在生活层面同妻子作出行之有效的沟通来巩固直面困难的勇气。沃尔特可以应付爱情，应付不了婚后的生活。这个缺少现实经验的人，从来就没得到过他人的指引。除了对失败的习惯，所幸还有意识上的坚强不离不弃的支撑着他，这无论怎么看，都给沃尔特其人涂抹上一层浓郁的悲哀色彩。

习惯了失败，沃尔特也就习惯了活在悲哀的日子里。坚强是他意识上的需要，他需要坚强的面对一切，如此，他在回忆童年时的欢呼和爱情上的完胜时才会显得有意义。毕竟，欢呼和完胜各自所代表的事例是他为之自豪的经历，这样的经历给予他回忆时的勇气，而勇气是战胜一切困难的先决条件。

沃尔特在勇气的生发下不再对妻子隐瞒自己的失业。隐瞒它，算不上什么勇士，同妻子一道坦诚面对，才是对彼此信任的尊重。耶茨如此写道，“这是他一天中做过的最体面的事。‘他们找我了，’他说。”告知妻子自己失业了，对沃尔特来讲，不仅仅是一个失败者以坦诚保有体面的方式，更是一个坚强的人对困难习惯了的从容。

2023.6.22

——文中图片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