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9年，林则徐因病辞官回乡，乘船经过湘江时，一书生慕名前来拜见，两人在长沙码头停泊的舟中秉烛夜谈，从古今形势、人物品评，论到朝局时政，直至天明。

临别之时，林则徐无限感慨，赞许书生是“绝世奇才”，自当前途无量，并殷切嘱托到：

“我老了，想把这一身重担托付后人。东南的倭寇，朝廷尚且有人能够抵御。但西征收复新疆，抵御沙俄的重任，却只有你一人能够承担！”

这一年，林则徐65岁，书生37岁。

一年后，为镇压太平军起义，林则徐再度被朝廷启用，却抱憾病逝于赴任途中。又一年后，太平军围困长沙，形势万急之下，湖南巡抚张亮基、湘军领袖郭嵩焘“三顾茅庐”，请书生出山，挽救三湘百姓于水火。

书生在众人劝勉之下，冒着炮火孤身闯入长沙城，从张亮基手中接过指挥权，率领守城军民布置城防、制作防御器械、分配后勤，将太平军死死地挡在了防线之外。三个月后，太平军兵败撤围，书生因此名动天下。

这个初出茅庐便一鸣惊人的书生，正是后来湘军的头号名将，被誉为晚清中兴四大名臣之一的左宗棠。

左宗棠一生纵横官场，位极人臣，却始终不忘湘江岸畔对林则徐的承诺：为国平定西北，收复新疆。当然，还有林则徐临别之时送给他的那句话：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林则徐和左宗棠，为何都把收复新疆当作一生的使命？原因很简单，那个时候如果再不管新疆，新疆就没了。

清朝早期，康熙、雍正、乾隆连续三朝都在对西北用兵，历经数场大战，最终平定西北各部落，并将这块新土地定名为“新疆”。

但盛极而衰，康乾盛世之后，清王朝的突然衰落，使对新疆的掌控力度大不如前，西北各部死灰复燃，纷纷割据一方。

到了1864年，中亚浩罕汗国大将阿古柏率军进入新疆，不断东征西讨，兼并各个势力，很快便占领了南疆全部和北疆的部分地区。

阿古柏为人残暴，却极富胆略，军事才能出众。在统一大半新疆之后，他的野心急剧膨胀，最终决定自立王，成立“洪福汗国”，与清王朝分庭抗礼。

阿古柏的崛起，以及两次鸦片战争中清军的惨败，都极大刺激了沙俄蚕食清朝领土的欲望。在从东北割走大片领土后，沙俄又用一纸条约，从清朝手中抢去西北的44万平方千米土地，并全面控制伊犁河谷。

阿古柏的洪福汗国和沙俄沆瀣一气，互相承认对方地位的正统性，企图瓜分西北。166 万平方公里的新疆，眼看着就要从清朝的版图上消失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身为陕甘总督的左宗棠心急如焚，不断上书朝廷，力称收复新疆是国之根本，刻不容缓。

但是对于左宗棠的请战，有一个人却坚决反对。这个人正是和左宗棠同出湘军一脉，既是政敌也是朋友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

两位“中兴名臣”争锋相对，在朝堂上对于要不要收复新疆的问题，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辩论战。

在李鸿章眼里，谁是中国未来最大的死敌？无疑就是日本。所以当下朝廷一切都要以筹办海军，建设东南海防为主。至于新疆，李鸿章完全不以为意，称：

“化外之地，茫茫沙漠，赤地千里，土地瘠薄，人烟稀少。不复，与肢体之元气无伤，伊犁，更是不如不收回为好。”

李鸿章的理由很简单:

新疆地处偏僻，一无人口，二无耕种土地，三无资源，没有必要劳民伤财去收复这没用的地方。当年康熙、乾隆都收复过新疆，结果呢？还不是收了就丢，除了花费了数目巨大的开支外，一寸土地都没有实际掌握。

况且现在朝廷国库本来就穷，“海防”、“塞防”不可能兼顾。如今日本等列强盯着着东南沿海这块肥肉虎视眈眈，时刻想着找借口打过来，这个时候更应该放弃西北的塞防，将省出来的钱全部投入东南海防。

听闻李鸿章在朝廷上的谏言，左宗棠勃然大怒，随即上书反驳两点：

其一：新疆并不贫瘠。

天山南北两路粮产丰富，瓜果累累，牛羊遍野，牧马成群。煤、铁、金、银、玉石藏量极为丰富。所谓千里荒漠，实为聚宝之盆。此地地貌之丰富、物产之多，全国无出其右。

其二：新疆对于国家并非没有任何益处。

清朝定都北京，北靠蒙古各部，之所以百数十年来相安无事，正是因为新疆的拱卫作用。丢了新疆，就失去了对蒙古一大半的控制。

没有西北的屏障，陕、甘、山西各地的起义军随时可以沿长城东进，蒙古草原一马平川，北京周围无险可守，防无可防。

而如果让新疆落入沙俄手中，无疑引狼入室。一狼起，众狼必从，到时候沙俄、西域各部落、蒙古、起义军只要有一个向清朝宣战，其他几个必然会趁火打劫，西北半壁江山无从保障。

至于李鸿章主张放弃“塞防”，全力巩固“海防”的言论，左宗棠更是极力反对。“海防”、“塞防”难以兼顾，但必须兼顾。

在全局的战略思维上，左宗棠明显要强于李鸿章。他认为“自撤藩篱，则我退寸而寇进”，就是说你撤了西北边防，西北真的就不花钱了吗？不会，只会花得更多。

丢了新疆，沙俄等势力还会继续向东蚕食土地，陕甘清军长期被牵制，处处都要设防，兵饷花费只会更大。同样，你把西北节省的钱用作海军军费，真又有十足的把握防住日本、英法的铁甲舰吗？到头来，两面受敌，白送西北，再丢东南，大半江山拱手让人。

左宗棠和李鸿章的争论，最终演变为朝堂之上“主战派”和“弃守派”的对立，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关键时刻，还是慈禧太后拍了板：

“新疆，还是要收复的。”

慈禧虽然思维陈腐，但却并不糊涂。百万国土，谁丢了都愧对列祖列宗。如今左宗棠主动要求率军西征，收复新疆，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况且她相信左宗棠，这位“横览七十二州，更无才出其右者”的军事奇才，在打仗这方面就几乎没有出过错。

1875年，左宗棠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奉命率军西征。这一年，左宗棠已经64岁，和当年林则徐告病还乡时的年纪只差了一岁。

身居高位，功成名就，左宗棠却千辛万苦给自己求来了一个“苦差”。白发之年远征大漠，胜了只是名利的锦上添花，败了却逃不掉身败名裂的结局。

为什么要这么做？只因为当年林则徐告诉他“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只因为他再不收复新疆，百万国土将从此更名改姓，从此沦为异族土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出征之前，左宗棠只送出一封家信：

“西事无可恃之人，我断无推卸之理，不得不一力承当。”

但到接掌帅印为止，左宗棠只是解决了一个问题：要不要打。接下来的问题其实更棘手：怎么打？

清朝前期几次对西北的大规模征伐，都是建立在投入大量军费的基础上。但左宗棠现在面临的问题也很现实，那就是没钱。

大战在即，军饷不说筹备充足，甚至还是负的，单单就陕甘往年欠下的军费就高达2000余万两，而为了西征，户部拨款和各省协饷，加起来才500万两，完全是杯水车薪。

万难之下，左宗棠再次向朝廷请求，允许自己向洋人借款300万两。得到允许后。左宗棠先后三次为西征军筹借洋款，总计1375万两，另外向华商借款也有846万两。

当然，光借钱还不够。除了自备军饷外，左宗棠还做了一件让人大跌眼镜的事情—裁军。

裁军命令从湘军内部开始，凡是不愿意参加西征的，一律遣散回家。55营老湘军经过一轮精简，只剩下了25营。

左宗棠这么做的目的其实很明确，西征不比寻常作战，作战部队要深入大漠，环境险恶，军队人数过多，不仅耗费钱粮，而且容易军心浮动。所以选出一支战斗力强，意志坚定的精锐部队，是西征第一步，也是关键的一步。

在总战略上，左宗棠也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确定了“缓进速战”的战术思路。即每一次战前必须做足准备，缓慢推进，出现战机后，便速战速决，绝不拖延。

左宗棠一生征战，打过无数巧仗，硬仗，但在西征的战略上，他却选择了最为稳妥和保险的一种，为的就是稳站稳打。他深知，一旦这次西征失败，积贫积弱的清王朝将难以再组织起下一次的收复行动。

不战则已，战则必胜，留给左宗棠的机会，留给新疆的机会，只有一次。

1876年4月7日，左宗棠以年逾花甲的老病之身坐镇酒泉，祭旗誓师，正式出兵。湘军主力在刘锦棠的率领下自肃州出发，直入新疆。

刘锦棠外号“飞将军”，15岁从军，是湘军年轻将领中的佼佼者。左宗棠在这个时候大胆启用年轻将领，看中的正是刘锦棠这一代年轻人身上那种勇往无畏的雄心，没有提三尺剑创立不世之功的魄力，就啃不下新疆这块硬骨头。

千里行军，翻越天山险道，湘军会同其他清军各部如猛虎下山般，一战攻取要塞古牧地，阿古柏一线部队吓得心惊胆战，直接放弃乌鲁木齐逃命而去。湘军兵不血刃，收复乌鲁木齐，并一路横扫，几月之内便收复北疆。

左宗棠如此迅猛的攻势，令阿古柏始料未及，连忙调兵遣将，加强南疆防守，自己更是亲自坐镇喀喇沙尔指挥。

1877年三月开始，左宗棠兵分三路，翻越天山，仅用二十来天便攻克吐鲁番。阿古柏苦心经营的防线迅速崩溃，兵败如山倒。阿古柏本人一路逃命，最终在库尔勒陷入绝境，饮下毒酒，自绝身亡。

1877年9月至12月，湘军携大胜之威，连克南疆八座城池，阿古柏残余势力走投无路，只能被迫逃入俄境。1878年1月2日，清军收复和阗，除伊犁之外，新疆全境大部光复。

筹备2年有余的西征之战，最终只用了6个月。

按照当初清朝和沙俄的协商，只要清军收复新疆，沙俄便即交还伊犁。但当时沙俄之所以做出这样的承诺，完全是没有想到孱弱的清军最终能够收复新疆。如今清使上门讨还伊犁，沙俄却又翻脸不想认账。

对于当时的清朝来说，新疆大部已经收复，阿古柏也被消灭，仗打到这里就够了，不值得为了一个伊犁，向强大的沙俄开战。

但左宗棠的决心却更为坚定，新疆的土地，一寸都不能少。他上书力请再战，调集三路大军进兵伊犁。为了显示决心，左宗棠不顾高龄，将自己的将行辕前移1500里。出征之时，左宗棠特意备下一口棺材随大军前进，表明将有必死之心，兵无生还之意。

三路大军压境，伊犁已成孤城一座。作为外交使者的曾国藩次子曾纪泽，面对沙俄立场坚定，言明不收伊犁，清军绝不后退。左宗棠和曾纪泽，一武一文，逼得沙俄无路可退，最终只能选择归还伊犁。

至此，新疆全境收复。在左宗棠的力谏之下，清朝在此设省，并任命刘锦棠为甘肃新疆巡抚，统管全疆各项军政事务。

一位英国外交官听闻伊犁归附，曾感慨评价到：

“中国已迫使俄国做出了它从未做过的事，把已吞下去的领土又吐出来了”

湘军大将杨昌浚更是作下一首《恭诵左公西行甘棠》，纪念大军收复新疆的壮举。

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弟子满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