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关于中医的生存和发展、中医科学化、中西医结合的关注和讨论都很多,而且这种讨论不限于医学界内部,而是和现代与传统、科学与非科学等话题纠缠在一起。实际上,中医之争绝不是一个新的话题,早在75年前,中医就掀起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风波,这就是1929年的“废止中医案”事件。
中西医论争步步升级
晚清时期,西方医学大规模输入中国。以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细菌学、临床诊断学为特征的西医在中国大行其道。
1925年中医界谋求将中医纳入学校体制,却因受西医界抵制而流产。此事导致中西医界关系迅速恶化,两大阵营间水火之势渐成。
西医界称中医为旧医,称自己是新医,将中西医之争视为“新旧之争”、先进与落后之争;而中医界称自己为国医,称西医为西医,将中西医之争视为“中西之争”。中医界对西医的攻击难以冷静与客观,而西医界之激进人士对中医界之批评更近乎苛刻。双方讥讽与谩骂之言日趋激烈。此后,中西医界的争论,逐渐由学理讨论泛化为意识形态争论。
1929年2月,国民政府卫生部召开第一届中央卫生委员会。围绕着“废止中医”问题,余岩、褚民谊等人先后提出了4项相关议案。其所列废止中医之具体办法,将目标锁定在根除中医之生存基础上:即通过中医登记,听任年老中医老死,不准办学而使中医界后继无人,以达到中医自然消亡之目的。这种釜底抽薪之策,真可谓老辣而阴狠。
考虑到余岩提案过于激进,中央卫生会议最后通过的废止中医案——《规定旧医登记案原则》,其实施办法则显得和缓许多。该议案规定了废止中医之三条原则:“甲:旧医登记限至民国十九年为止;乙:禁止旧医学校;丙:其余如取缔新闻杂志等非科学医之宣传品及登报介绍旧医等事由,卫生部尽力相机进行。”这便是著名的“废止中医案”。
卫生会议通过“废止案”
尽管如此,议案一旦实施,中医之废止便仅仅是时间问题了。也正因如此,中央卫生会议所通过的议案及余岩之提案公布后,立即遭到了以陈存仁、张赞臣为代表的上海中医界的反击,也引起社会各界的强烈反响。
中医界之抗议举动,得到了上海各大报馆的同情。从3月初开始,中医界开始在上海《新闻报》、《申报》上发表在上海召开全国医药团体大会之通告、通电。这些报社也陆续发表社评,给予舆论支持。上海其他社会团体也予以支持和声援,尤其是商联会及国货会之通电,对国民政府的卫生部及中央卫生会议猛烈抨击,促其收回成命。
上海中医界之抗议、抗争举动,引起了社会各界之关注。天津、杭州、苏州、南京等地中医界纷纷发表通电,支持上海中医界抗争举动,派人参加全国医药团体大会,并致电国民政府卫生部,请求取消决议案。
中医界的抗争,同样刺激了上海的西医界。西医界代表人物余岩、汪企张、胡定安等,纷纷在各大报刊上发表言论回应中医界的批评。
中医界反抗废止中医案,一开始便不与西医就中医优劣问题作学理上的讨论,而是逐条批驳余岩等人废止中医之理由,并将中医存废置于政治意识形态层面进行论辩。
3月11日,上海医界春秋社等8团体发表通电,指责余岩利用卫生部和中央会议等行政手段,打压中医界,将其废止中医上升到“摧残国粹学术”的高度。他们一再申明,“中医自有中医诊断之法,勘定病别之类,”并非“巫祝谶纬之道”。针对余岩在提案中指责中医“反动”之语,中医界声称中医完全合乎三民主义,是“极端之极端的民生主义”,是“极端之民族主义”。这种驳难,显然已非学理争论,而是意识形态化之政治攻击,是将中医存废问题提升到是否拥护三民主义的政治层面,争取政治上之优势。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中医界反而指责西医界废止中医乃违背三民主义之举,并喊出了“打倒余汪提案,就是打倒帝国主义”等政治性口号。
与废止中医关系密切的还有药界的“饭碗问题”。故中药界与中医界始终统一行动、团结合作。废止中医药,涉及到了全国各地数百万中医药从业人员的生计问题。中药材之销售额,每年数以亿元计,在经济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中医若废,全国中医药从业人员包括中医师、药商、药工、药农便失去生计,政府也失去大笔利税收入。
同时,由于中国产西药无法满足需要,只能大量依赖进口,增加贸易逆差,给中国经济带来沉重负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医界明确打出了这样的旗帜:“提倡中医,以防文化侵略;提倡中药,以防经济侵略”;公开宣告提倡中医中药之目的是:“促进健康,强种强国,维护民权;职业自由,扫除障碍,张吾民权;发挥天产,推销中药,富裕民生。”
中医专家南京请愿
3月17日,上海中医界发起的全国医药团体代表大会如期举行。大会宣言对西医界操纵中央卫生委员会、藉其参政之势力摧残中医的做法进行了猛烈抨击,强调“中医之真价值,决不在西医之下”,并明确了此次抗争之具体目标:“消极的据理请愿政府,迅即撤消原案并惩戒提案人余岩;积极地努力书报刊物,广设医校医院以及一切求学术之改良进步,为民众之健康皆有具体计划,非孜孜为个人之生活计也。由此目标协力进行,不达目的誓不中止。”
为了将抗争进行到底,大会推选谢利恒、随翰英、蒋文芳、陈存仁、张梅庵组成赴京请愿团,张赞臣、岑志良为随行秘书,分别向国民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国民政府、行政院、立法院、卫生部、教育部等单位请愿,要求撤销废止中医提案。当天晚上,请愿团在各地赴沪代表的欢送下登车赴京。
3月20日,中医请愿团从上海赴南京。21日到达南京后,请愿团向国民党三全大会、中央党部、行政院等处请愿。
当时,国民政府内部对中医存废问题意见并不统一。以汪精卫、褚民谊为代表之部分政要主张废止中医,而以谭延闿、于右任、林森、陈果夫、焦易堂等政要,则主张保存中医,并对褚民谊之举非常反感。而卫生部长薛笃弼,则作为冯玉祥的心腹,本身对中医存废并无定见。故中医请愿代表采取了相应策略:争取得到主张保存中医之国民党元老的支持,将工作重心放在国民政府五院院长和中央党部方面,而对卫生部则暂不理会。这一招果然奏效。
中医科学化
中医界掀起的全国性抗争活动,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也影响着社会安定与政府威信。刚刚统一全国之南京国民政府,不愿意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件而引起社会较大之动荡。当中医界掀起大规模抗争后,国民党多数政要对西医界利用中央卫生会议废止中医案之举异常不满。处于风头浪尖上的薛笃弼,自知在国民政府中地位的尴尬,急于化解与中医界的冲突,将这场风波尽快平息。他一再公开表示并无废止中医之意。他向请愿代表当面表态:“我当一天部长,决不容许这个提案获得实行。”不久,请愿团收到国民政府文官处批示:撤消一切禁锢中医法令。
这次中医请愿活动之成功,除了中医界团结力争外并造成浩大声势外,显然与国民政府政治派系间的矛盾有一定关联。以谭延闿、于右任、林森、陈果夫等人为代表的国民政府元老派,不仅对汪精卫、褚民谊一派反感,而且对冯玉祥、薛笃弼等地方实力派同样反感;中医界利用其矛盾,依靠政府之元老派力量而攻击主张废止中医之汪派,从而使冯派控制之卫生部屈服。
从表面上看,在这场废止中医案中,中医界取得了胜利。但实际上,中医之生存危机并没有消除。不仅西医界及政府轻视、歧视、排斥、打击中医的政策并未根本改变,政府及西医界对中医的打压之势亦未根本减弱,而且中医界谋求10多年的将中医学校纳入学校课程体系的努力未能实现。
当中医请愿代表返回上海后仅一个月,国民政府教育部便发出布告,通令中医学校一律改称传习所。不久,为西医把持之卫生部亦通令将中医医院改为医室,并禁止中医参用西法西药。故又引发了1929年12月的第二次抗争风潮。中医代表再次赴京请愿。随后,中医药界集会、抗议、请愿、游行、罢市、绝食,为中医药之生存延续而斗争风潮,不绝于耳。
以余岩为代表的西医废止旧医的最重要理由是:中医不合近代科学。在科学主义高扬的时代洪流中,只要中医理论在科学上没有根据,中医理论不能以科学来解释,也就无法得到科学的承认。得不到科学承认的中医,其存在的合理性、合法性便会受到怀疑,中医的生存危机便难以得到根本消除。所以,在围绕中医存废之论争中,中医不合科学之特性已被充分揭示出来,政府及西医界以中医需要改良、中医需要科学化为由,向中医界施加强大压力,迫使中医向科学化迈进。即使是那些不赞同废止中医者,也多主张中医应该改良、整顿、革新,应该科学化。经历了此次生死抗争的中医界不少有识之士,也意识到中医革新、中医科学化的迫切性。
这样,在这次生存抗争中幸存下来的中医界,为了谋求自身之生存,不得不开始对中医理论进行革新和改良,不得不接受中医科学化主张,自觉地进行中医科学化尝试。但因中西医学分属不同的知识体系,科学化道路也未必是中医的真正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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