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两历史
1934年深秋,天津法租界的梧桐叶落了一地。
胡红霞蹲在院子角落,用树枝在地上划着“吉鸿昌”三个字,划完又迅速抹平。
五岁的儿子瑞生,扒着门缝问: “娘,爹什么时候回来?”
她掸了掸蓝布褂上的土,把儿子搂进怀里:“等梧桐树再发芽的时候。”

1934年11月24日清晨,几张天津《大公报》的报纸,被寒风卷着拍打在胡红霞家门口。
她弯腰拾起报纸,手指在“吉鸿昌昨日就义”的标题上停留了一秒,随即用力抹平了报纸的褶皱。
“瑞生,娘出去一趟。”
她系上那条结婚时吉鸿昌送的蓝围巾,对着镜子将长发挽起又放下。
镜中的女人面容苍白,但眼神却出奇地平静。
理发店的铜铃叮当作响。
老师傅的剪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剪到哪儿?”他问。
胡红霞没有回答,直接抓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一缕青丝。
发丝飘落时,她在镜中看见自己微微上扬的嘴角——那是自丈夫被捕后,她第一次笑。
“再短些。”
她命令道,声音比剪刀更锋利。
随着黑发纷纷坠落,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
当最后一缕长发落地,她对着镜中陌生的自己一字一顿道:“从今往后,我叫吉胡红霞。”
每个字都像钉子般钉进心里。
回家的路上,她特意绕道吉鸿昌常去的那家书店。

她挺直腰背走过书店,余光扫见两个穿长衫的男人立刻跟了上来。
特务来得比预想的还快。
三天后,对面茶楼就坐满了生面孔。
但她早和账房老周约好暗号——算盘珠三快两慢的节奏,是敌人布控的人数。
最危险的,是那个冬夜。
五个特务突然破门而入时,她正在教四岁的女儿认字。
粉笔在黑板上写着“人生自古谁无死”,写到“死”字时,她听见身后木门被踹开的巨响。
粉笔“啪”地折断,尖锐的断裂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吉太太好胆色。”
领头的特务踢翻板凳,皮靴重重踏在丈夫最爱的藤椅上。
胡红霞缓缓转身,将女儿护在身后。
她弯腰捡起那半截粉笔时,手指稳得像握着丈夫留下的手枪。
在黑板上那个未写完的“死”字旁,她一笔一画添了朵小花。
“教孩子认字罢了。”
她声音轻柔,却让满屋特务都静了一瞬。

抱起女儿时,她瞥见桌上丈夫的照片——镜框里的吉鸿昌正对她微笑,就像当年夸她枪法精准时那样。
夜深人静,她取出藏在床底的怀表。
这是丈夫最后托人捎来的,表盖内侧刻着“誓死报国”。
她用指腹摩挲着这四个字,直到金属被焐得发烫。
窗外,特务的烟头在黑暗中明灭,像嗜血的兽眼。
而她已准备好,要做一只护崽的母狼。
第二章 分骨(1936)送走瑞生那晚,吉胡红霞拆了那件结婚时织的红毛衣。
剪刀尖挑开第一针时,线头崩断的声音像极了她心碎的声音。
毛线缠着剪刀绕成两团,她将其中一团塞进儿子的小包袱里,手指在包袱皮上反复摩挲,仿佛要把掌纹都印上去。
“跟着喻叔叔要听话。”
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钉。
咬断线头时,舌尖尝到铁锈味——不知何时,下唇已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
送女儿去河北那天,寒风像刀子般割着脸。
吉胡红霞把密信缝在女儿的襁褓夹层里,针脚细密得如同她此刻绷紧的神经。
火车“况且况且”地摇晃着,她抱紧女儿,包袱就放在腿边。
第三节车厢,一个戴圆框眼镜的男人落座对面。

镜片后的眼睛时不时扫过她的包袱,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那层蓝布。
吉胡红霞数着他扶眼镜的次数——第三次时,男人突然倾身:“这位太太,需要帮忙拿行李吗?”
她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就在这时,怀中的女儿突然啼哭起来。
电光火石间,吉胡红霞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猛地解开衣襟,当着全车厢人的面开始喂奶。
乳汁混着泪水打湿了前襟,在蓝布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不知羞耻!”邻座的老太太立刻别过脸去。
圆框眼镜男也尴尬地推了推眼镜,再不敢往这边看。
只有吉胡红霞知道,自己的心跳快得要冲出胸膛——就在她衣襟解开的瞬间,包袱微微滑开,露出密信的一角。
她借着调整喂奶姿势,用颤抖的手指将信往里塞了塞。
火车进站时,她最后一个下车。
月台上,接应的同志装作偶然相遇:“这位大姐,需要帮忙抱孩子吗?”
交接的瞬间,两人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直到走出车站很远,吉胡红霞才敢回头——圆框眼镜男正被两个便衣拦住盘查。
她抱紧突然轻了许多的包袱,里面只剩下女儿的一件小衣,和那团红毛线。

装疯,是个精细活。
吉胡红霞对着镜子练习了整整三个晚上——眼珠要怎么呆滞地转动,嘴角要如何不自然地抽搐。
第一天,她用锅底灰搓手指,黑灰嵌进指甲缝的刺痛让她想起小时候被戒尺打手心的滋味。
到第五天,她的双手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肤色。
掌纹里积满污垢,连最熟悉的老邻居见了都皱眉后退。
但还不够——疯子的指甲该是参差不齐的。
她咬着牙,用剪刀一点点剪出豁口,有几下剪得太深,血珠冒出来,她就着血在墙上画符,看着像极了疯子的涂鸦。
正月十五那晚,天津城张灯结彩。
吉胡红霞光着脚跑进雪地,单薄的衣衫瞬间被寒风吹透。
她故意选在特务值班的时候,抓起门前冻硬的窝头就啃。

牙齿磕在冰碴上发出"咔咔"的声响,碎冰割破了牙龈,血水混着口水往下淌。
头发很快结满冰霜,像戴了顶惨白的假发。
“真疯了?”
一个特务,叼着烟走近。
烟头的红光在暮色中忽明忽暗。
他突然把烟头按在她手背上,皮肉烧焦的气味立刻窜进鼻腔。
吉胡红霞咯咯笑着,一把抢过烟头就塞进嘴里。
滚烫的烟丝在舌尖炸开,她嚼得火星四溅,烫得满嘴都是血泡。

特务吓得后退两步,骂了句"真他妈晦气"就走了。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吐出那团血肉模糊的烟丝。
舌尖已经失去了知觉,但心里却异常清醒——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最绝的是在菜市场那次。
她蹲在馊水桶边,捞起半根腐烂的黄瓜就往嘴里塞。
腐臭的气味冲得她胃里翻江倒海,但最难受的是周围人嫌恶的眼神。
有个卖菜的大娘直念阿弥陀佛,往她跟前扔了两个铜板。
其实她袖子里藏着姜片,趁人不注意就咬一口,辣得眼泪直流,反倒让表演更逼真。
渐渐地,连最警惕的特务都对她放松了监视。
他们不知道,每当夜深人静,这个"疯女人"就会用盐水漱口,小心地给烫伤的舌头敷药。
月光照进破屋,她对着墙上丈夫的照片无声地说:"鸿昌,再忍忍,就快成了。"

1938年早春,海河上的冰凌刚开始消融。
吉胡红霞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来到码头,晨雾像一层纱幔笼罩着水面。
她脱下穿了三个月的破棉袄,露出里面整洁的蓝布旗袍——这是她偷偷洗净藏好的。
手指抚过鬓角新长出的黑发,她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眼天津城模糊的轮廓。
“傅老师,该上船了。”前来接应的同志轻声提醒。

吉胡红霞——现在该叫傅博英了——点了点头,将一枚红毛衣扣子攥在手心。
木船离岸时,她松开手,扣子落入水中,激起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
太行山深处的日子像山涧一样平静流淌。
傅博英在村小教书,课本里夹着丈夫的照片。
有次批改作业到深夜,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她抬头看见墙上自己的影子,恍惚间竟以为是吉鸿昌回来了。
1949年10月1日,广场上红旗如海。
傅博英站在观礼台上,阳光照得她微微眯起眼。

忽然听见身后"咣当"一声——当年天津站的老特务王队长惊得摔了望远镜。
“不可能...”王队长揉着眼睛,“那疯女人早该死了!”
傅博英没有回头。
她只是轻轻整理着身边两个青年的衣领。
二十岁的瑞生已经比父亲还高,妹妹的眉眼则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胸前那对红毛衣扣子——用1936年那团毛线重新缠的,颜色褪了些,却依然鲜亮如初。
“娘,”女儿突然小声问,“爹能看见我们吗?”
傅博英望向湛蓝的天空。
恰巧有一群白鸽飞过,翅膀拍打的声音像是远方的回应。
她想起装疯那年,在地上捡到半张旧报纸,上面登着吉鸿昌的诗句:“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如今,这“今日”终于来了。

广场上欢呼声震耳欲聋。
傅博英摸出怀表——表盖内侧“誓死报国”四个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忽然感到有温热的东西划过脸颊,不是泪,是历史落在她这一代人肩上的重量。
(全文完)
参考资料:
1、吉鸿昌:丹心碧血沃中华. 中国军网. [2024-06-15].
2、为了再现父亲吉鸿昌光荣的一生,她做了这些努力→2023-02-09 12:17·人民政协网
3、他牺牲后,妻子在血衣口袋内发现一张字条,当场晕厥2024-11-24 19:48·封面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