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硝烟”到“光影”——文化战场上的“90后”战士|专访黄会林

凤凰卫视 2024-08-20 18:11:01

黄会林(1934年出生)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首任院长、中国高校第一位影视学博士生导师、中国文化国际传播研究院创院院长

今年恰好90岁的黄会林,16岁入伍参加抗美援朝战争,之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留校任教。1992年,北京师范大学艺术系成立,黄会林担任系主任,第二年,创办北京大学生电影节,迄今已举办31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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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大学生电影节,我不是玩玩票而已

吴小莉:您在创办大学生电影节的时候,就要求一边是大学生、一边是中国电影,大学生电影节在中间就是一个桥梁,而且要求评审和投票的人也都是大学生。

黄会林:是的,是大学生面对整个中国电影。大学生电影节是1993年创办的,到今年2024年第三十一届了,今年有215部片子报名。

吴小莉:您还记得第一届的时候有多少部?

黄会林:第一届只有十来部。那时候,人家根本不相信北师大能搞什么电影节。北京广播学院(现中国传媒大学)有一位老教授,当时拍着我的肩膀说,“会林,你就玩玩票吧”,很多人根本不理你的。

吴小莉:转折点在哪儿?什么时候大家看出来,会林老师办大学生电影节不是玩玩票而已。

黄会林:很快,大概也就是三五年的样子。比如说现在北京电影家协会主席黄建新、上海电影节主席张建亚,还有霍建起,他的作品在日本火得一塌糊涂,他们的片子送到了我们最初几届的大学生电影节,就被大学生们选上了。我记得张建亚《三毛从军记》,大概是在第二届电影节被选上,后来张建亚导演说:我以后就为大学生拍片子,我的电影就投大学生电影节。

吴小莉:大学生电影节的影响力在第三四届的时候就出来了,但是我记得您说,刚开始的时候是贴钱做电影节,特别艰难。

黄会林:这个过程中,我觉得经费问题始终是个困境。第一届大学生电影节时,我找学校要钱,学校校长、书记说事情是好事,但没有钱,说学校经费是用来办学的,不能拿来办电影节,不好交代的。没有钱还办什么呀,几乎都失望了,突然我想到出版社有钱啊,所以我就去找一位我认识的王社长,王社长看着我笑,摇头说事儿是好事儿,钱我也有,但我没法出账,所以不能给你钱。我很失望地正准备离开,在那坐着来找王社长的一个姑娘站起来说:“老师,我听见您刚才和王社长说了那么多,也许我能帮帮您”。这姑娘问我需要多少钱?那时候是1993年要办第一届,我咬了咬牙,说15万吧,姑娘说行。三天内姑娘来电话了,说她找到台湾一家东福食品公司,主营方便面。后来我才知道这家公司为什么可以赞助我们,因为它要卖方便面,大学生是方便面的主要购买者。后来筹备中间还差点黄了。开幕前一天的下午,我去会场看看布置得怎么样,我进去一看就傻眼了,整个500人的会议厅,全贴满了厨师的大照片,我就傻了。

吴小莉:观众以为是办美食节。

黄会林:我当时就急了,赶快把老总找来,我说,整个会场全是大高帽的厨师卖方便面,我怎么弄?我这是学术、艺术、是学生的文化,不行,这全得马上撤了,他立刻找他们的人撤了。我说我答应你,在英东会堂楼楼下的一个地方给你放海报,同时我找学校,在学生食堂旁边开一个窗口,卖营多方便面,老总也觉得可以。要不然我们这活动开不成了。

吴小莉:有了第一届的开始,之后就有赞助商了吗?

黄会林:也没有,每年还都是挺难的。第四届时,我们的一位青年教师——张同道老师,是北京大学生电影节秘书长,他来找说老太太今年办不成了,他到处找赞助,一共只找到了6万块钱,实在没办法了,所以想商量是不是今年停办。我当时就说绝对不能停,有钱要办没钱也得办,钱多了我们大办,钱中等我们就中等地办,钱少了我们就小一点办,但是不可以停,如果这一届停了,后面能不能延续就不好说了。张同道老师看了我半天,就回秘书处去了,和学生们说咱们停不了了,给我留了一个话把儿,说老太太“强行起飞”,这4个字后来就变成了我的标志。

吴小莉:所以那届就是6万办成的吗?

黄会林:是的,6万办成的。

吴小莉:所以早期我们完全是自筹资金、公益的方式来办的。

黄会林:是的。

吴小莉:今年是第三十一届了,而且国际电影节已经进入了。我知道大学生电影节的组委会都是学生和老师,他们可以从这里的实践得到什么?

黄会林:他们获得的一是心灵的艺术滋养,会看到所有的中国电影;另外他们的组织能力、管理能力、真正干事儿的能力得到大的提升。有个例子,大概是三年前,上海国际电影节开幕,北师大艺术与传媒学院的一位女教授告诉我,她在上海国际电影节,遇到了我们的毕业生,他们马上召集来了53位CEO以上的参加上海国际电影节的人,都是从我们这儿出去的。

吴小莉:他们都是从事影视相关的行业?

黄会林:都是。包括万达、华谊等一些公司,他们都在里边担任重要的角色。他们就是从大学生电影节中锻炼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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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你们怎么可以演得这么好?

——“北国剧社”长成记

北国剧社剧照

1986年,黄会林教授在北京师范大学开设现代戏剧课程,并与爱人绍武教授一起创办“北国剧社”,时任中国剧协主席曹禺曾为“北国剧社”题词。

吴小莉:据说您关于戏剧课程的实践结果非常火爆,后来又成立了“北国剧社”,在排演莎士比亚剧的时候,曹禺先生来看了。

黄会林:是的。曹禺先生那句原话,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说:我只有一个问题,就是你们怎么可以演得这么好。

吴小莉:怎么可以演得这么好,为什么?

黄会林:这就是青年人的可塑性、青年人的潜力。当时是因为我在上课讲戏剧研究时,要有实践,期末的时候我和同学们说,咱们考试做点改革,可以选择答我的卷子,也可以交一个剧本,剧本就一条要求,不许抄别人的,要是你自己的,原创一律加10分。于是学生们就疯了似的写剧本,一下交上来70个剧本,然后我们就组织大家讨论、择优、修改,最后大家一起选了6出戏来排演,一律都有学生。我们还请了剧协的权威专家来看演出,他们看了特别激动,为什么呢?当时是1985年,那时候戏剧界在说中国话剧要灭亡了,很多地方的剧院变成了演香港的娱乐片子,已经不排戏了。

吴小莉:是因为没有观众看了?还是没有好的剧本?还是没有好的团队?

黄会林:各种原因都有,但是与商业的冲击是很有关联的。因此,1985年的时候,剧协的那些专家们已经觉得中国话剧不行了,突然冒出一个北师大,北师大还能演戏,演戏还演得很火爆,他们来看完以后特别感动。后来,国际莎士比亚戏剧节有一年来中国办,剧协就接了,看过我们学生演戏的人说,也让北师大排一个莎剧片段,也算一朵小花,就找到我。我问学生们,咱们接这个任务吗?学生说接,为什么不接呢,但是我们不能只演片段,我们必须排整出的莎剧。

吴小莉:志气很大。

黄会林:这就是学生。但要这样的话,就不能是几十人的那个班了,我们决定成立剧社。剧社叫什么名字?我上课时刚讲完中国话剧三大创始人之一的田汉先生,他创建的南国艺术学院里有一个南国剧社,我说咱们崇拜田汉老、仰慕南国社,我们在北京,那我们就叫北国剧社,同学们说行。后来在全校招生,300人录取了100人,其中50个男生、50个女生。

吴小莉:你们排练了多久就上场演出?

黄会林:一个寒假。我们在首都剧场公演了九场,当时国务院总理的贺信送到现场,整个莎士比亚戏剧节就我们这个演出是这样,那时是很轰动的。胡耀邦访问英国带了一本纪念照片册,里边有8张北国剧社的剧照。各种舆论反响很热闹。

吴小莉:那么您觉得北国剧社对您来说,或者对于中国话剧界来说,有什么样的意义?

黄会林:在中国话剧诞生100年的时候,中国组织了一系列的活动,其中有一个大展览的史册,上边唯一的学生演的话剧就是北国剧社的。所以我觉得北国剧社,是我做了66年老师,和青年人一起成长的见证,我觉得它对于青年人的影响是终生的,同时它又从根本上推动促进了话剧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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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硝烟里走来……

1950年,16岁的黄会林入伍参加抗美援朝战争,1954年抗美援朝战争结束,黄会林被评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功臣”。

吴小莉:作为一位“90后”,您的精气神特别好,是不是和您那段当兵的经历有关系?

黄会林:绝对有关系。我16岁时参军,去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在战场上铸就了我的人生观、我的信仰。从此我就记住了,祖国需要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不要讲价钱。它实实在在地给予了我一种熔铸、一种锤炼。

我还有一个特别的经历,就是我掩埋了战友的遗体。我们那一次战役7天7夜,一个高炮团牺牲了100多位战士,其中有些和我们平时在一起吃喝玩乐、唱歌学字,突然就没了,而且没有棺材,我们把牺牲的战友擦擦干净,用白布口袋装进去,就地掩埋。

我们经历了这些,所以我们是幸存者。我们的肩膀一边扛着自己的责任;一边扛着战友们未尽的遗志。他们为了国家、为了家园献出了生命,十八九岁名字都没留下,我们还有什么价钱可讲?他们保卫了祖国,也保卫了我们。

吴小莉:那都是您青春的记忆,尤其是战场记忆不可能磨灭,但是70多年过去了……

黄会林: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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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极文化——

中国文化不能跟着西方的强势文化走

吴小莉:很多人说您是从军事战场到文化战场,一直都有那股拼劲儿。2009年,您和您的另一半儿绍武教授提出了“第三级文化”这个概念,您觉得为什么中国文化能够作为那个“第三极”?为什么这个理论对中国文化的传播很重要?

黄会林:的确,第三极文化的思考是我们俩生命中的一件大事。2008、2009年,中国的文化当时简直得说找不着北了、不知所终。电影跟着好莱坞走,报纸杂志基本上都是西方理论,比如在文化界,弗洛伊德,哈贝马斯,莱辛、索绪尔等,西方强势文化全覆盖。我们对这个现象很忧虑,所以我们讨论的结果是:中国文化应该有一个定位,不能邯郸学步、东施效颦,不能跟着西方的强势文化走。我们就想到地理学的概念——南极、北极、第三极,第三极文化指的就是现代的、新时代的中国文化。书记和校长们讨论后决定支持,那怎么支持?开一个研讨会、出一本集子,但没人看就过去了,会也就销声匿迹了,所以就决定搭建一个平台把这个理念扩展开,这个平台就是现在的中国文化国际传播研究院。

吴小莉: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看中国·外国青年影像计划”,对这个项目,您最满意的是什么?

黄会林:最满意的就是外国青年能够讲中国故事。中国人自己讲自己的故事,外国人不爱听,外国人不懂中国字,也听不懂中国话,那我们让外国青年人来说。青年人最容易接触新的事物,而且青年人是未来。我们请外国青年到中国,我们提供设备,他们来这儿不是旅游,不是玩儿,他们在20天内,完成一部10分钟的短纪录片,关于他们眼里看到的、心里感受到的中国。

第一届来自美国波士顿大学共有十组。我们接机的时候,那几位外国青年不肯走,就在T3航站楼,东看西看,最后瞪着眼睛问我们:“中国怎么可以有这么好的航站楼呢?怎么能超过我们的肯尼迪机场呢?”他们说着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听着也觉得不可思议。我问他们:你们怎么会提这样的问题?他们说,他们脑子里的中国根本不是这样的。我们说你脑子里中国什么样?他们说,是男人梳辫子、女人裹脚,还有颠红轿子的,他们还说“中国白酒是不可以喝的,因为是男人撒尿酿出来的。”

吴小莉:21世纪初了……

黄会林:是的,2011年第一届的外国青年就这么认为,而且之后很多届的外国青年依然有这样看法的。但第二天他们开始接触北京后,很快就改观了。有一个外国导演,来中国之前他认为中国是不讲卫生、垃圾遍地的,他针对卫生问题做了一个选题,跟踪一瓶矿泉水,做了一个10分钟的短纪录片,然后他说中国人是讲卫生的,而且中国人还有高科技,回收矿泉水瓶再利用。通过十几天的拍摄创作,他对中国的看法完全改变了。

吴小莉:所以影视作品影响力太大了。

黄会林:是的,这也是我们干这个事的目的。

吴小莉:我们要拍好影视作品,更重要的是让它国际化。

黄会林:是的。

吴小莉: 您会不会觉得,经过这十几年,国潮回来了。

黄会林:是有很多变化。这十几年,我一直在给博士生上《中国文化与传统美学》这门课,每年全艺术学院的30位博一的学生来上课。课程从《易经》开始,讲儒学、道学、佛学、唐诗宋词、元明戏曲、宋明理学等中国的哲学美学,我自己在课程中讲三讲,每堂课都是权威老师来上。我认为这个是中国文化的根。我们这博士生们有学美术的、学书法的、学唱歌的、学弹琴的、学跳舞的,就是不大明白文化,费了很大的功夫考进来,但是他们不懂《易经》也不懂儒家,而这是每个人都应该懂的。

吴小莉: 以前大家对艺术系学生的印象,艺术是长项,文化是弱项,现在这种情况有改变吗?

黄会林:现在有些改变,但是还不够。我认为经典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我们要让学生先打开一扇窗,不断吸收。

制作人:韩烟

编导:梅苑

编辑:金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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