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女儿家的阳台上搓洗衣物,肥皂泡沾了满手。
客厅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惊得我差点打翻洗衣盆。
“妈,您看见我那块劳力士了吗?”
女婿张磊扶着书房门框,镜片后的眼神像把手术刀。
那是婷婷送我的结婚五周年礼物!
张磊一拳砸在门框上,震得墙上的婚纱照微微颤动。
照片里女儿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得比六月荷花还甜。
女儿周婷闻声从厨房跑出来,围裙上沾着油渍:“磊子你干嘛呢!
妈又不是故意的。”
她把我护在身后,我却看见她后颈的碎发都在发抖。
不是故意?
这都第三次了!
上次是茅台,上上次是现金……张磊扯松领带,喉结上下滚动,妈,您要补贴儿子我理解,但能不能别拿我家东西做人情?
我的老脸火辣辣的,想起上周儿子周浩在麻将桌上说的话:姐夫人傻钱多,您就随便拿点呗。
当时他叼着烟,崭新的AJ球鞋跷在茶几上,鞋底还沾着工地上的泥。
您要真缺钱直说啊!
张磊从钱包里抽出银行卡摔在茶几上,密码是婷婷生日。
水晶茶几被砸出细微裂痕,那裂纹像极了女儿眼角的细纹。
我盯着地砖缝里卡着的米粒,想起上个月去医院体检。
缴费时才发现工资卡只剩三位数,儿子说要给孩子报双语幼儿园,把我最后的养老钱也掏走了。
妈您别往心里去。
深夜女儿坐在我床边,月光把她眼下的青黑照得发亮,磊子就是脾气急,明天我给您买回老家的车票。
她手腕上的玉镯子硌得我手背生疼,那是她出嫁时我给的嫁妆——原本该是一对。
凌晨三点,厨房飘来鸡汤香。
我蹑手蹑脚推开门缝,看见张磊系着滑稽的Hello Kitty围裙,正往保温桶里舀汤。
明天给妈送医院去,脑溢血得补气血。
他对着手机菜谱嘀咕,老姜要去皮吗?
我摸着口袋里皱巴巴的CT报告,冰凉的纸张被泪水浸透。
昨天儿子在电话里说:我在三亚谈项目呢,让姐夫先垫着呗。
背景音是哗啦啦的麻将声。
晨光微曦时,女儿的手机在餐桌上震动。
我瞥见家庭群里的消息,周浩发了张方向盘照片:新提的宝马,妈什么时候来试驾?
钻石车标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睛生疼。
妈,喝点粥。
张磊把剥好的鸡蛋放进我碗里,热气模糊了他的金丝眼镜。
女儿默默拆开膏药贴在我后颈,她指尖的温度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周浩发高烧时我整夜抱着他,而发烧的周婷只能攥着退烧药自己睡。
出院那天,海风卷着咸涩扑进车窗。
张磊突然把车停在海鲜市场,再回来时拎着泡沫箱:舟山刚到的梭子蟹,妈您最爱吃的。
他手腕上的劳力士闪着温润的光,秒针走动的声音像极了心跳。
饭桌上,女儿把最肥的螃蟹转到我面前。
张磊突然站起身,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见他用蟹钳轻轻敲开硬壳,把雪白的蟹肉堆在我碗里:妈,趁热吃。
窗外浪花拍岸,潮声阵阵。
儿子发来语音:妈,我下周带孙子来看您!
小孙子的笑声银铃般清脆。
女儿女婿对视一眼,突然同时笑出了声。
这笑声撞碎了窗台上凝结的盐花,在阳光里化成七色彩虹。
端午节的糯米香飘进病房时,我正对着医嘱单发怔。
女儿把青翠的粽叶铺在床头柜上,手指翻飞间就变出个精巧的四角粽。
妈您看,磊子专门找的虎跑泉泡的米。
她手腕上的玉镯碰着瓷碗叮当作响,那抹翠色让我想起三十年前弄丢的那只——周浩打弹珠砸碎了橱窗,我当掉陪嫁镯子赔给人家,却忘了周婷作文比赛得奖那天,也想要个玻璃柜里的蝴蝶发卡。
张磊拎着保温桶撞开门,西装裤腿上沾着艾草汁:隔壁床阿婆给的菖蒲,驱蚊。
他掏出自制香囊塞进我枕下,动作太急扯断了流苏。
金线穗子落在我手背,痒痒的像小孙子软乎乎的脚丫。
爸!
女儿突然朝门外喊。
我手里的粽叶差点划破手指,抬头看见三十年未见的丈夫杵在门口,怀里抱着个褪色的铁皮盒。
他鬓角的白霜比我记忆里多了十倍,可那个装牛皮糖的盒子,还带着1978年供销社柜台上的划痕。
芳啊……老头子的中山装扣错了纽扣,露出里面印着“老年大学”的文化衫。
铁皮盒咔嗒弹开,五颗裹着糯米纸的粽子糖排成梅花状,底下压着周婷的满月照——那是我藏在缝纫机抽屉最底层的秘密。
周浩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
他崭新的纪梵希T恤上沾着口红印,怀里抱着个半人高的奥特曼玩具:妈!
您大孙子非要来……话音未落,小炮弹似的孩子已经扑到我膝头,油汪汪的小手举着变形金刚:奶奶吃糖!
消毒水味里混进了迪奥旷野香水的味道,我望着儿子手腕上的绿水鬼手表——上周他说生意周转不开,把我养老金都借走了。
此刻那表盘在夕阳下闪着冷光,秒针跳动的节奏和床头监护仪一模一样。
女儿突然打翻了糯米盆。
雪白的米粒蹦跳着钻进床底,张磊蹲下身收拾时,后颈露出道新鲜的抓痕——昨天半夜我起夜,听见他们在阳台吵架:你弟又拿走妈的退休金卡!
妈,尝尝这个。
周浩剥开金箔包裹的冰粽,蟹肉馅的寒气凝成水珠,从他镶钻的戒指上滚落。
小孙子正用奥特曼砸监护仪的按钮,电子警报声和游戏音效响成一片。
我喉咙发紧,指尖碰到枕头下的香囊。
半个月前手术麻醉醒来,听见护士议论:36床儿子真孝顺,天天送海参粥。
可他们不知道,那些装在高级食盒里的补品,最后都进了隔壁护工老王的肚子——我闻不得腥味,周浩却记不起他妈海鲜过敏。
叮!
家庭群弹出新消息。
周浩发的游艇派对照片里,小孙子戴着墨镜比耶,背景是马尔代夫的碧海蓝天。
定位显示三亚海棠湾,时间正是他说在医院陪床的周三下午。
女儿突然抓起粽叶往门外冲,张磊追出去时撞翻了艾草水。
我摸索着老花镜,看见家庭群新跳出的消息:妈,转账收到了吧?
等这批红木家具出手,带您住汤臣一品!
附带的电子汇款单上,金额正好是我养老金账户的余额。
暴雨砸在玻璃窗上时,我正对着离婚协议发呆。
三十年前丈夫跟人跑深圳时,周浩还在我肚子里踢腾。
此刻这纸协议泛着霉味,财产分割栏里歪歪扭扭写着:铁皮盒归陈芳。
妈!
女儿浑身湿透冲进来,手里攥着撕碎的机票:我们带您去西雅图……她身后的张磊抱着熟睡的小孙子,奶瓶从妈咪包侧袋滑落,在瓷砖上炸开乳白色的花。
周浩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进来的:妈!
我给您预约了顶级养老院……背景音里有人在喊周总该您摸牌了。
我望着窗外被暴雨打落的石榴花,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端午——周婷发着烧包粽子,我却在医院守着食物中毒的周浩。
婷婷啊……我扯掉手背上的输液管,铁皮盒里的粽子糖在掌心化成黏稠的糖浆,明天陪妈去公证处。
床头灯把遗嘱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团黑影随着雨声摇晃,渐渐变成周浩满月时我连夜绣的虎头帽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