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娄烨、赖声川、曹保平……如果一位演员的名字经常和这些导演连在一起,那可能会有很多人觉得,这是个文艺片演员,是个小众但有品质的演员。
《春风沉醉的夜晚》
《暴裂无声》
《春风沉醉的夜晚》《如梦之梦》《追凶者也》《暴裂无声》……谭卓一部部演下来,也让一小撮人记住了她的名字,但她真实的面目,不管在电影中或是电影外,始终都是模糊的。有的时候,她是湿润的南方城市中迷茫暧昧的弱女子;有的时候是KTV里说着东北口音的陪酒女;有时是风华绝代集齐万千宠爱的上海名妓;有时又是绝望粗糙的矿工妻子。
她的角色质地迥异、表演质感不同,但在这条路上,一直在和国内最有追求的一批创作者贴近。她最新的两部电影《西小河的夏天》《我不是药神》,都出自新导演之手,但从成片的出众成色来看,不知道是谭卓太会选剧本选团队;还是太擅长在每一部作品中,发挥出自己的极致。
这部最新的《我不是药神》中,徐峥带着王传君、谭卓、章宇、杨新鸣几个人卖印度药,除了徐峥扮演的程勇,剩下四个角色中三个自己就是病人,另外一个就是谭卓扮演的患儿妈妈思慧。丈夫早就不堪重负一走了之,她靠着在夜店跳钢管舞赚钱给女儿治病,也联络了不少病友。徐峥扮演的角色,也就是因为她才认识了大量病人,开启卖药的道路。
这是一个泼辣大气、能作为团队中唯一粘合剂的角色,也是一个内心有无限悲哀的角色。电影里,思慧从来没有流露出自己过分的情绪,或许导演和编剧不允许她这样,因为这个角色一直充当着团队中能够让人依靠的存在,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力量。
大概,因为积攒了太多不能暴露的脆弱,在电影拍摄结束之后,谭卓一次次展示出自己的崩溃,还有那些无法言说的眼泪。
二
6月的上海电影节,《我不是药神》先后两次活动,她都在现场哭了。
第一次是电影发布会,播放几位主演演唱推广曲《生如夏花》的MV,屏幕上,杀青一年后重聚的几个人依然彼此玩笑着,见到导演文牧野,他们开心过去抱住他,谭卓在其中最激动,甚至哭到眼肿。而在屏幕下,她看着这一场面也哽咽了,甚至没有再对着媒体说什么话。
第二次是电影的首场放映,那也是演员们第一次看过完整长片,影片结束后,几位主创登台,与首批观众见面,只顾着流泪的谭卓,依然没有和在场上千名观众说话。
你是不是一直特别感性?这是采访当天,面对刚刚哭过的谭卓提出的问题。在提这个问题之前,她笑着走进采访间,蹦跳着转了一圈,和房间里的工作人员和记者们都打了招呼。
“我理性的部分也特别强,但当你不去设防的时候,你的感性就会很汹涌,我跟他们(《我不是药神》主演)在一起非常有安全感,非常放松,才会随时出现那个东西。”
她和我们回忆起《生如夏花》那首歌录制当天的真实情况,叙述着她是怎么在同一天哭了两次,因为什么触动到一发不可收拾的情绪。
那天,谭卓先是一个人去棚里录歌,另外两位主演王传君和章宇已经录完自己的部分离开。“我还发信息骂他们,真是塑料姐妹花的感情,也没人陪我”,不过一直对自己唱功不自信的她也暗自窃喜,觉得“他们不在也挺好,我不会唱歌,也没那么丢人”。
就这样,谭卓自己唱着唱着,突然发现监控室里章宇的身影,“我一下子就不行了,但还克制自己,低头唱,后来一抬头,王传君又在对面,在那里跳舞,我就崩溃了,忍不住了。”
《生如夏花》中有两句歌词“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还有“我在这里啊,就在这里啊”,和另外几位主演重新聚到一起,唱到这两句的谭卓,突然感到一种“宿命的安排”,她被这股强大的力量击中,泣不成声“就觉得好像在说我们,在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命运中我们为了这次相聚,经过多少努力从别的地方过来”。
三
《我不是药神》是一个难得的剧组,好几位主创都这样说。
不管是新人导演文牧野在专业上的高度成熟、还是几位主演之间的相处方式,对谭卓来说,不是每一次拍戏都能够遇到。
一直觉得自己是“感受型演员”的她,在拿到剧本的时候,总会想象出那个角色的生活和处境,“那个人也就会自己出来”,当看到《我不是药神》剧本的时候,她觉得“剧本好得非常突出,在整个市场上接触到的项目中都非常突出”。
就这样见了导演文牧野,对这位新人导演,不管是徐峥还是谭卓,都说他在拍摄之前,做了“非常惊人的准备”,惊人到谭卓立刻决定“这个片子我一定要接”。
惊人到什么地步呢?
“你对他所有的提问,他都可以告诉你他的想法,他之前考虑过的答案。之前做前期准备的时候,我们一起读剧本,他放了很多资料,聊了很多电影的情况。任何人,整个团队,你的任何提问,也包括徐老师对他的提问,他提前全都考虑到了。”
她演戏已经十年,还觉得自己表演经验并不多,把如今的积累都归于“比较幸运,每次都和非常优秀的团队合作,所以出来的作品都可以被大家关注到”。九年前,她在娄烨导演的电影里唱过“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如今,她与《我不是药神》的主演们唱着“惊鸿一般短暂,开放在你眼前”,面对着导演文牧野。
而这种知遇的缘分,更存在于几位演员之间,有一个花絮透露了《我不是药神》几位演员之间的默契,在徐峥拍摄一场重头哭戏时,没有戏的几个人都不肯离开,一直陪着他酝酿情绪,等着他感情到位,顺利完成。
谭卓说:“我们几个太好太好了”,这几位都奔着好戏而来的演员,互相间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惺惺相惜。
她说因为几个人在生活中,就都处在角色在团队中的位置,所以拍摄群戏的时候,几乎不用刻意调节情绪,徐峥是几个人的老大,不光在戏上,生活中的言行也在影响着另外几个人;王传君本人 “和戏里一样贱贱的”;而戏里的“黄毛”章宇,在他们中间一样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就连在片中几乎没有对手戏的周一围,也在拍戏之后,结结实实让谭卓感动了一次。
为了在片中最完美地表现出钢管舞,谭卓练到脚骨折,并且留下了后遗症。有一次在活动中碰到周一围,看到她穿着凉鞋的脚踝处全是淤血,听她说现在走路就很疼之后,周一围当时就哭出来了,这还让谭卓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四
第一次在镜头中看到谭卓,是娄烨的作品中,她在秦昊与陈思诚中间,那种从眼到心的迷离,混在两个男性的暧昧中,藏在湿漉漉的南京气候中,天作之合;后来第一次看到谭卓的现场表演,是2013年《如梦之梦》的首轮演出,她扮演青年顾香兰,妖娆玲珑,演足了得宠的名妓之势,在与许晴扮演的中年顾香兰交替的一场戏中,她的痛苦和决绝迎上许晴的清冷背影,让这场蜕变的戏成为八个小时作品中的高光时刻;
而在《我不是药神》之前的《西小河的夏天》中,她不见了一切之前的痕迹,化身成一个地道的浙江越剧演员,腔调和做派,似乎在那里浸泡了十年以上。
面对谭卓,以及所有和她一样的,那些能把自己揉碎撒进作品的每一寸空气中,然后把身体的每一部分集合重组,让自己和周围的氛围融为一体的演员们,总会问,到底是如何做到,在不同质感的作品中,交出不一样的自己。
她说,自己也经历了一个转变的时期。在那之前,她总用直接和本能去表演,但后来越拍越多之后,自己对表演“憋了很多想法”:“像不同风格的戏,不同的角色,你的表演分寸、尺度、形式是什么样的,它是有变化的,不能同一种表演,放在任何作品里面,那个是不适合的”。
这样所谓的“技能”,其实很难用语言来表述,只有从作品中去观看其成果,她说自己从15年开始,在找到新的想法之后接拍了很多作品。翻看时间表,在那之后的《追凶者也》《暴裂无声》《西小河的夏天》,直到《我不是药神》,她在其中的角色不一定都有极高的存在感,不过与周围演员的频道倒更加相通,用她的话:
“看完剧本我自己就有一个感觉,觉得角色应该是个什么样的状态,其他人应该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是我会带着这个感觉去观察,不会告诉对手我的感受,我会看他们呈现出什么样的,然后去调整,看起来大家是比较和谐的。”
这应该是一个总在琢磨、总在学习的女演员,她愿意为了电影中短短的呈现去尽全力学习跳舞、学习戏剧;愿意为了在作品中做到更好而去思考表演的内涵,但她最愿意做的,大概与表演、与职业都无关。
她长期在北大上哲学课,说是因为想了解神学,因为“哲学的尽头是神学”。在这个万事都讲求目的和效率的年代,她还在“想干什么就干了”,一方面为了职业付出百分之百,另一方面学着看起来完全没用的内容。认真和任性,一直都不矛盾,只要有强大的内心作为支撑。
或者她在某一天,会给我们演员道路之外的惊喜,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