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欢颜》中张译饰演的章加义。
张译“连头发丝都会演戏”这件事,人所共知,不用赘述。
简单谈谈角色几个有意思的动作。
一,放生田鸡:田园丰饶意象、半医半隐的恻隐之心。
这边章加义深夜放生田鸡,那边呼兰趁酒醉呼号“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一汪静水夜间如锦缎如琥珀,波光粼粼、微光幽幽。
浙中小村庄,隐逸田园间,自有山水如诗如画卷。
一溪流水、一壶银波,和“小小溪涧里有世外龙”的隐逸者很契合,但隐隐又有风雨欲来、惊涛将至、被破坏给搅乱的紧张迫切。
章加义放生田鸡,一则心境紧张、事态紧急,连环计多次折返跑之后他根本无心吃田鸡。
二则他本已吃过两顿晚饭(和老婆一顿、灌醉呼兰一顿)(虽然说晚上跑来跑去也挺饿的)。
三则田鸡呼兰点菜、安排他老婆炒田鸡,他为计而不得不曲意逢迎田鸡酒,内心丝毫不享受。
最为重要的一点,或许是放生这个动作本身。
章加义救徐天,四舍五入也是放生。
起初,他无心掺和马天放抓人凶险大业;
但一方面医者仁心,一方面旧志未泯,他依旧担上大干系伸出援手。
原本,他大隐隐于乡里。
茅屋三两间、清溪绕绿田。
道不行,他也无法乘桴浮于海,只能返回乡里 。
改不了这糟糕世道,至少从身边父老乡亲们的头疼脑热做起。
山水田园之乐,他无心真正踏实拥有;
家人天伦之乐,他也无法真正掌控于倾覆命运之下。
章加义总说“事情不大”。
他看过大风浪、经过大波折,大起大落、大生大死、大是大非、大江大河他都见过。
曾向往过光明,以肉身铸明天,不幸铩羽而归。
如今他绕着小小一条溪、看着溪边东塘西塘乡亲们、守着老婆孩子,想要闷头闷声过小日子,假装两耳不闻窗外事,假装往日轰轰烈烈梦想从未发生过。
未来天下太平之后章加义一定要出山搞大事吗?
也不一定。
家人寻常生活的田园农家乐,足矣。
事情不大。
事情怎么会不大呢?
对章加义难得的安逸宁静而言,世道凶、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是灭顶之灾。
事情又怎么会大呢?
安顿好他的天(妻与子)之后,生来死去面前依旧能笑着点一碗面。
事情不大。
彼时章加义受制于“美好生活随时一场空”的镜花水月之困,而徐天所表达的目标就是让千千万万个章加义们、过上平凡幸福的“小日子”。
能让踏实小日子成真长久,那是很大的大事。
是旧世界太小,容不下一间小小的小茅屋。
容不下小小一餐家常饭。
二,擦盘子,怂的保护色、油的烟雾弹
章加义出场,充耳不闻的“拽”和近乎卑躬屈膝的“怂”,对照很鲜明。
行医治病处理徐天伤口时,马天放询问进度他充耳未闻,眉眼间全是冷冽;
擦桌子倒酒免费当“店小二”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透着小心。
小心翼翼收拾桌上花生壳;
又很强迫症细细擦掉医用盘子中溢出的黄酒。
窗子里的倒酒声,窗外徐天趁机逃走时被掩盖的动静,里外虚实相对挺有意思。
章加义态度中前倨后恭的两面,看似相异但本质都一样。
他对呼兰和马天放,无论是假装恭敬,还是“用怂怂语气硬拿捏”,和开始时的“看不上姿态”性质都相同。
马天放一心为事业,站错队一路死磕到底,几乎是混乱腐朽团队中唯一的中坚战斗力(或者说他和六叔是唯二两位);
呼兰一心为自己,在一亩三分地当着土皇帝,鱼肉乡里、横行霸道,但也不至于真正泯灭人性,重要关头放了刀美兰和章加义一马;
一个是凶残转动的铡刀、一个是油腻上锈的零件;
前者孤看似拥有千军万马能调动沿途一应势力,实则孤掌难鸣、独木难支。
后者在恶、享受之间,找到了一个微妙的罪恶平衡点。
而章加义和马天放,一个当年参加过北伐,一个如今在党务调查科工作,二人某种意义上是已看透已绝望和不曾觉醒的过去将来时态映照。
一个已经清醒、痛觉无路可走,只能退守乡间,假装安于小美好小庆幸,当半医半隐卧龙;
一个尚未自觉、自认天经地义,在一片摆烂中当“最后的忠诚者”,杀伐狠辣、步步落空。
进是空,退还是空。
进退失据、无处可依。
不愿同流合污的前辈章加义,同期的马天放和呼兰,以及一心搞香水衣服小黄鱼的崔股长,共同构成了一张人心惟危腐朽图。
(没有说章加义腐朽的意思,他就是因为不愿腐朽才回乡从医)
闽西三寨里的俞亦秀,浙中双塘的章加义,对照看也很有意思。
前者受祖辈余荫,虽于具体经济事务无能无用无可奈何,但秉持古仁人之心;
后者接父亲衣钵,在一亩三分地里尽可能悬壶济世、造福乡里,折戟沉沙半医半隐。
一个是难走出牢笼的遗老和零余者;
另一个是忘不掉旧梦、完不成隐居的折翼“双塘卧龙”。
(马天放对呼兰说“你双塘趴着条龙啊”)
《欢颜》最后拍照时加上三把椅子,我脑补了俞亦秀坐在章加义身边,他们大概能和徐天一样,萍水相逢、倾盖如故,都有幸福未来。
三,“把桶拿下来”:夫妻恩义同心同气
章加义和徐天穿戴四不像铠甲,头戴扁扁桶帅气出征,很有看点。
《花之二重唱》的音乐声,和噼里啪啦各路药罐玻璃器皿的破碎爆裂声、各种枪械突突突哒哒哒的声音,合成了一曲既冲突又美妙的多重奏。
很喜欢章加义联手徐天、胁迫老呼、绑架马天放这段。
呼兰上线时挺不是东西的,变成章加义口中的“老呼”之后,还有点是东西了?
马天放戴着头罩之后,用力努嘴找口子的动作,精准踩在笑点上。
关键是这段畅快又浪漫,天真又热血。
这段之后,刀美兰上线,县机动队一众人等诸多枪口森冷对着她,她毫无惧色,吆喝章加义“把桶拿下来”。
语气非常寻常,和说“你别动这碗汤,我给儿子留的”一样。
(他们儿子还小恐怕不喝汤,仅仅是个比喻)
临危不惧、处事不惊的镇定;
家常温暖、夫妻恩爱的亲切;
三分嗔怪、三分依恋、三分生死与共心心相印。
刀美兰戏份不多,还有点“总在已经跑了的关键时刻又回来送人头”的嫌疑。(bushi)
但俨然有侠女风范。
生死关头镇定自若,巾帼英雄自带风雷之音;
寻常灶头操持家务,茅屋田舍自有烟火幸福。
嘴上说不懂,对具体事务也确实不清楚,但并不妨碍她有朴素又广阔的大智慧大情大爱。
刀美兰常说“这个家谁说了算”,对外,她的主心骨管事姿态,于章加义的“怂而又怂”伪装是极佳保护色。
对内,夫妻二人同心,无人处看起来是章加义吩咐安排“收掉重新做饭、就说我没有回来过”,但这只是具体执行手法上的经验差异,归根结底,二人恩爱且志向相同,本质上不谋而合。
再比如求呼兰放人时、章加义抬手要烧屋子,询问式看了一眼美兰、美兰点头。一眼万年,累积着寻常日子里的尊重、牵挂、浓郁的爱,“老婆儿子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很妙的安排,是刀美兰让人救“溪里漂下来的伤者”(徐天),夫妻二人事前并未商量过,自然而然有此善举。
这是老呼羡慕不来的境地:心正就能找到。
四,劳驾要一碗面:生来死去嬉笑面对、大英雄真本色。
大上海生死未卜,人是阶下囚、伤已沁血红,章加义依旧在听到黑森林蛋糕之后,愉快招呼“那个谁,劳驾,给我带碗面”。
细细嘱咐:“逸仙路拐角,河北口味的,啊”。
嚣张跋扈、杀人放火、凶神恶煞的特务们,下一秒就被“智取”、沦为气鼓鼓急匆匆帮忙买食物的小跑腿。
其间的松紧、喜怒、正邪对比很有张力。
有英雄人物歃血楼头、生来死去嬉笑面对的是大英雄真本色;
有落地的日常的一点诙谐可爱。
有对戏剧节奏、双方此消彼长势力对比的鲜明呈现。
更重要的是对往日岁月的追怀。
呼兰咋咋呼呼油油腻腻装腔作势夸奖刀美兰“你的菜里有草原的味道”,章加义也很“演”很夸张,对着妻子一顿寻常菜大夸特夸表示好幸福。
前者是油腻图谋,后者是真爱日常生活的血色真心。
在大上海陶涛面前章加义方才怀念保定那一口面的滋味。
他一个浙江人,总怀念河北口味干什么?
与其说让他魂牵梦萦的是食物本身,不如说是过去旧时光里一同吃这一口面的人。
那个早晨章加义离家时和刀美兰提及“我什么都不是,但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彼时的章加义,和只图“草屋三两间贤妻幼子”的小我形态不同,心中大概燃烧着“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辉煌理想。
一路从广东北伐,和少年徐天的北上之路一样,章加义或许也在路上失去过一些朋友。
从某种意义上说,章加义同样是路途上的徐天,只是他的路很多年前就已经被迫中断、一度隐居世外也置之事外;
如今半死不活的徐天,召唤出了章加义内心最深最重也最渴切的往日之路。
三根金条不仅仅是金条,马天放打刀美兰的三个巴掌也不仅仅是巴掌。
角色不直说那是什么,但用血用九死一生用万里长路用漫漫此生来践行:那是想要看见一个新世界的欢颜。
结语
上文聊过,喜欢章加义徐天《花之二重唱》那段。
在激战或者杀戮中,用“画风迥异”的咏叹调/二重唱,对比血腥激烈冲突和“优雅喜悦”等不同风格的配乐路数,《欢颜》显然并非首创,但效果很好。
《欢颜》的视听语言特别好。
剧本角色好,演员表现好,整体呈现风格也很独特。
很难形容这部剧像谁,一路看下来觉得《欢颜》就是《欢颜》,甚至有专属的独特的欢颜美学。
祖传的徐天角色,当然有和前作一以贯之的成分;
类型片元素,自然也能拆分、归档进各个门类中。
但所谓“欢颜美学”,是一种既有整体性又具有机感的、很能被生硬拆分归类的美学呈现、风格表达。
这很《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