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军统局的实际掌控者,该局少将副局长戴笠更喜欢部下称其为“戴先生”。“戴老板”一说,也只是特务们背后的称呼,当面是没人敢叫他老板的——他一直以老蒋小伙计自居,绝不敢让老蒋认为军统自成体系。
戴笠一辈子都没当过军统局正局长,在属于军队建制的军统(保密局)中,副局长是不可以简称为局长的,所以部下称戴笠为“戴局长”,属于哪壶不开提哪壶,是要挨耳光的。
戴笠当然知道自己在老蒋心目中的位置,所以他一向谨言慎行,只有跟朋友胡宗南等少数几人喝酒聊天的时候,才敢说一两句实话,比如他跟胡宗南在酒后畅谈的时候,就语出惊人:“《三国演义》将诸葛亮写得神乎其神,在我看来,刘备有了诸葛亮,才借到荆州,有了荆州才有蜀汉的大业。魏蜀吴三分天下,刘备就是以情报取胜。刘备取得情报就靠他的军师,军师就是特务头子,诸葛亮是特务头子中的佼佼者,他将他的兄弟诸葛恪、诸葛瑾,一置于东吴,一置于曹营,还有庞统徐庶等为助。”
戴笠可能是喝多了,把诸葛诞说成了诸葛恪,但是这番话可把旁听的一个朋友胡宗南和半个朋友文强(本文黑体字,除特别注明外,均出自文强所著《戴笠其人》)吓了一跳:你是诸葛亮,校长是刘备还是阿斗?诸葛家族脚踏三只船,你戴雨农是不是也想两边下注?
胡宗南和文强、戴笠都是黄埔生,他们的校长是谁,就不用多说了。
戴笠酒后跟胡宗南、文强说过那番话没多久,就神秘地摔了飞机,作为横草不过的老狐狸,他的飞机居然能摔掉,说明肯定是有实力更强大的人物默许或授意,而他自比诸葛亮那番话会不会被传到他的校长耳朵里,读者诸君看看文强回忆录中列出的名单就知道了。
熟悉那段历史的读者诸君当然知道,老蒋一直把戴笠视为自己的佩剑:太重了不行,太锋利了也不好,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能“太阿操持”——倒持太阿,授其以柄,也就是倒拿着剑,把剑柄递给别人,多疑的老蒋绝对不会干这种事。
明朝的锦衣卫和东西厂这三个特务机构虽然权力很大,但是人马却不多,老蒋惯于玩弄权术,对他手下最大的特务头子戴笠也不能不防着一手,所以抗战胜利后第一时间就想裁撤军统,再加上陈立夫、陈果夫、陈诚等人也都想端戴笠的锅,所以对戴笠来说,坠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据戴笠的半个朋友文强(就是《特赦1959》中刘安国的历史原型)回忆,戴笠已经知道老蒋要对付他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文强在《戴笠其人·戴笠死前的几件事》中回忆:“戴笠是在一九四六年三月中旬,由青岛飞往南京的途中坠机而死的。他在临死前的一段时间,精神非常烦恼苦闷,唯恐老蒋把他一脚踢开——他这个做奴才的也并不是一帆风顺,曾几次到了要被‘赐死’的关头。”
文强的履历,笔者曾多次写过,这里不再复述,这里只需强调一件事,就能证明他与戴笠关系有多好,文强在九十二岁高龄时,虽然已是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文史专员、文史专员学习组组长、文史军事组副组长、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市黄埔军校同学会副会长、黄埔军校同学会理事,却仍不讳言他与戴笠的关系:“与我相处十二年,他对我是特殊的对待,我感到他对我是一贯的信任,一贯有礼貌。我没有向他求过官,却将我的官阶升得比他自己还高还大。”
文强的中将军衔是正授,戴笠的中将是职务军衔,属于“同进士”、“如夫人”,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戴笠绝不穿军装,也不喜欢同僚穿军装(郑介民、唐纵因为在军统之外另有职务,所以早就正授中将),文强刚晋升中将,戴笠就坠机了。在坠机前,文强几乎是天天跟戴笠呆在一起,连戴笠向老蒋乞命的复电(老蒋电令戴笠马上从北平返回重庆会商裁撤军统事宜,戴笠想拖延几天以便美军柯克上将有时间替他转圜),都是文强代拟定的。
文强替戴笠向老蒋乞命的复电,照例由军统局代理主任秘书毛人凤(主任秘书是郑介民)转呈老蒋,可是毛人凤居然扣下没送,文强在戴笠死后问毛人凤,毛人凤居然还振振有词:“那电稿原来是老兄代笔的!我与其武(潘其武,时任戴笠秘书,后任保密局局长办公室主任、书记长、情报局副局长)研究过,认为电报里有煮豆燃萁,相煎何急两句话,将会引起福祸莫测,因此建议删去。谁料老板还未见到我们的建议电就去世了,可以想见,他是抱恨终天的了。”
毛人凤这一手够毒:如果你认为那两句话没必要,大可以删去后再交给老蒋,如果你唯戴笠之命是从,就应该毫不犹豫地把电报原文送给老蒋,这样往复电报请示,戴笠原本就命悬一线,老蒋迟迟接不到戴笠的回电,岂不是等于最后那一根线也被烧断了?
毛人凤是戴笠的心腹手下,却绝不是戴笠的朋友,事实上以“忍、等、狠”著称的毛人凤根本就没有朋友,戴笠能聊知心话的朋友也不多:胡宗南算一个,文强算半个。沈醉则是戴笠的徒弟辈,还算不上戴笠的朋友。
如果毛人凤不扣留电报,戴笠会不会坠机,谁也不知道吗,反正胡宗南是对戴笠的死因深度怀疑的,沈醉在《军统内幕·胡宗南和戴笠、毛人凤的关系》中回忆:“1946年春,戴笠因飞机失事摔死。胡得到这一消息,悲痛万分,连忙赶到南京,亲往中山路357号吊唁。我和几个大特务都赶去照料。胡进门看到戴的遗像便泪水纵横,立即跑进灵堂抚棺痛哭起来。他哭了好一阵,才询问我们戴摔死的情况。当时外间传说很多,胡也听到不少,便问我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醉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多言贾祸,他和毛人凤等人很肯定地告诉戴笠:经过多方调查,证实没有什么人对他进行谋害,的确是由于气候关系,驾驶员不慎撞在山上失事。
胡宗南将信将疑,提出要到戴摔死的地方看看,结果被告知那地方汽车进不去,要跋山涉水走很多小路,胡宗南只好收下沈醉送上的坠机现场照片,绕着戴笠的棺材走了两圈才含泪离去。
沈醉和毛人凤阻止胡宗南到现场勘察的时候显然是说了假话,当时岱山困雨沟不是不能通小汽车哈大卡车,这一点沈醉在《我的特务生涯·第十六章·戴笠身亡》中说得很清楚:“南京的大特务们早已去出事地点收尸,4点多钟,一个个都乘坐着小汽车陆续回来了。最后,戴笠的亲信副官贾金南,从一辆大卡车上抱着一截用白布裹着的东西走下来。”
贾金南抱着的东西自然就是戴笠,戴笠为什么很寒酸地被大卡车拉回来:贾金南扑到沈醉的面前号啕大哭:“戴先生的尸骨未寒,他们就不让戴先生搭乘他们的小汽车呀,我只好抱着戴先生坐运尸体的大卡车回来!”
其实沈醉也有点不相信戴笠真是死于飞机失事,他亲自把白布揭开,扒开那黑炭般直掉渣的嘴唇,看清嘴里确实有几颗金牙,才相信戴笠真的是死了。
沈醉放声大哭,军统的高级特务则在放声大笑,他们在如释重负地在一个豪华大饭店大摆筵席,像无事人似的大吃大喝:“喧笑声、劝酒声打断了我的沉思。看着眼前一个个喝得红光满面的笑脸,心想戴笠一死,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大发横财了。这次戴笠从北平、天津回来,一定带了不少古玩珍品,他们会不会趁收尸之际,将那些不易烧毁的古玩拿走呢?”
沈醉告诉胡宗南戴笠坠机的地方不通车,他自己却开着车去了现场,询问当地居民才知道戴笠这飞机摔得蹊跷:那天大雨倾盆,中午一点多钟,滂沱大雨还在不停地下。突然,一架飞机从南京方面飞来,飞得很低,撞着了岱山前面一座小山的大树,就又往上飞了一些,飞机又飞了二百米左右,就一头撞在了岱山的山腰上。只听见一声巨响,火光冲天,大火在雨中燃烧了两个多小时才熄灭。
目击者的描述,和公布的戴笠坠机时间对不上号,而且戴笠的飞机在倾盘大雨中燃烧了两个小时也很怪异——戴笠就是因为飞机油量不足才没有改飞其他机场,为什么大火烧了两个小时才被大雨浇灭?
沈醉实地勘察后,对胡宗南也不完全信任了,戴笠对胡宗南口出狂言的时候他可能也在场,所以他知道这对“好朋友”最后必然变成生死之敌:“我觉得胡比戴更加狂妄,而戴比胡则更加阴险。我听到这些对话时就想过,万一蒋故去,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还得再火并一次才能完事,而决不会真的一个专门搞军事,另一个便安于专搞政治,两人同时并存。”
据沈醉回忆,胡宗南在当时不仅搞军事也在搞政治,他军权所及之处,政权也同时抓过去,甚至连他这个最知心的朋友戴笠所搞的特务组织,他也自己搞了一套。
沈醉和文强的回忆,当然不能说明戴笠坠机,胡宗南的特务系统做了手脚,但是戴笠那番自比诸葛亮的话,会不会经胡宗南之口,入老蒋之耳,那可就很难说了。
我们从戴笠坠机前的种种反常之举,也能发现此事绝不简单,文强还特意注明了听到戴笠酒后真言的人员名单:除了胡宗南之外,还有梁干乔、蒋坚忍,梁干乔在老蒋十三太保中排名第九(戴十二,胡十三),比戴笠早死两个月,蒋坚忍是蒋系空军六创始人之一(另外五人为毛邦初、周至柔、黄光锐、王叔铭、蒋夫人),所以他是谁的嫡系就不用说了。
文强和沈醉不能隔着锅台上炕去向老蒋打小报告,那又是谁出卖了戴笠呢?这个问题,熟悉那段历史的读者诸君,想必心中自有准确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