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戴上老花镜坐在电脑前。

先打开邮箱，有几封新邮件。他用鼠标点开，扫了扫，失望了：邮件不是儿子发的——快过年了，儿子也没给他发电子邮件。

又打开QQ。小企鹅在右下角左晃右摆，最后安定下来。联系人只有一个，就是儿子。头像是灰色的，签名是“攒钱，带老爹去旅游！！！”

在儿子大四这一年，已经很少上网和他聊天了，理由就一个字：忙。忙着去实习，忙着投简历，忙着在大城市里奋斗扎根买房买车……忙得忘了爹？他有些不满：不管你在哪，你老子也知道你干了什么……老子不知道，网上还知道呢。

于是他打开搜索网站，键入关键词：XXX（儿子的名字）。

几十页，成千上万的搜索结果显示了出来：

作家XXX新书出版；

销售专家XXX的销售教学法；

象棋大师XXX率队夺得冠军；

歌手XXX的新歌发布；

……

他焦躁地一直向后点：这些人有一样的名字，却不是儿子，那个二十二年前县医院里呱呱坠地的瘦得像猫一样的小子，也不是二十二年后在家里手把手教他怎么用电脑的小伙子。

“花这闲钱干什么？自己多留点钱，不用惦记我。”

“爸，二手的不贵，我暑假打工时攒的。有电脑能上网，以后我不回来，咱爷俩也能说话。”

“打电话不行啊？”

“爸，打电话见不着面。你看，这叫摄像头，这是QQ，用这玩意就能看到我……”

小子你知不知道，现在有新规定了，子女一年不回家就是犯法。按你这样的，早该被抓起来判三年五年的。不过这年头，啥东西都能在网上找到，何况一个大活人？你老子我也算学得快的。

他摇了摇头，又敲进去几个字：某市某县，XXX。

一个鲜有人关注的小县城，没什么地方特产，也没什么风景名胜，能搜到的结果屈指可数。一条大街构成了主干道，一个中等超市，一个小网吧，一个菜市场，就是最热闹的地方。往里走走，就是县中学。略微显眼的搜索结果，就和中学有关。

四年前的新闻：我县中学高考传喜讯，XXX等三位同学考上重点大学！

他还记得那天县中学领导来道喜，鞭炮放了一路，阵式不输什么省里的高考状元。那天他买菜没花钱，卖菜的知道他不容易，白送；那天，左邻右舍拉着他灌酒，酒量平平的他喝得满脸通红。夜深人散时，他抱着儿子大哭。他说：小子，我没白养你。你出息了！

儿子说：爸，以后我要让你风风光光。

小子，你要是在大城市扎了根，真不打算回来了吗？他一边想着，一边又打出关键词：某大学，XXX。

大学很有名，可四年里他没去过。路费太贵，不划算。就连儿子也只在寒假回家，暑假时在外边发传单、卖饮料。一百张传单，十五块；卖一天饮料，五十块。

大学不知道一个县城来的小子怎么挨着白眼看别人把传单塞进垃圾桶，怎么在夏天顶着高温向人介绍饮料功效，它只记录了这个小子光鲜的一面：

我校XXX同学获“建校八十周年”征文比赛一等奖；

我校XXX同学获“优秀学生”称号，荣得一等奖学金；

我校XXX同学成为大运会志愿者；

……

当他通过摄像头看到儿子特意穿起志愿者T恤给他看时，他很紧张：小子，电视上能看到你不？

儿子说：等我攒钱，接你出来亲眼看看“鸟巢”和“水立方”。

后来他把这件T恤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就差用框镶起来供着了。

然后呢？快毕业了，找工作了，儿子联系得少了。

小子，你想干什么，网上都有呢。他又输入“XXX的个人简历”。

现在找工作难，大学生不值钱。可儿子成绩那么好，保送读研都不去——想早点赚钱养家。翻阅着一份份简历，他笑了：怕我上火，就不告诉我？你以为我快六十的人弄不明白这东西？你看看，求职意向，待遇要求，技术特长，所得荣誉，活动经验，哪个老子没看过一百遍以上？都能给你背出来！

又重温了一遍儿子的个人简历，他闭上眼靠在椅子上。再然后，儿子究竟在干什么呢？

想着想着，眼泪突然流了出来，他又坐直了，敲出最后的字：XXX，见义勇为。

搜索的第一页最显眼的标题是：优秀大学生见义勇为，为救两名落水儿童不幸牺牲。

他点开新闻看着里边那张儿子的相片，和桌子上摆着的遗像一模一样。

几个词，他又与儿子重过了二十多年的时光。而且他觉得，在网上，儿子永远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