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了解海瑞,就越让人感慨人性的复杂与人生的无奈

倾听历史观 2024-12-16 13:17:20

说起清官,最早本是指魏晋时期设置的那些只需打嘴炮、从来不实干而且还地位尊、工资高的官职,又叫清资官。当然后来更被人所熟知的清官,是指那种公正廉洁,敢于为民请命、与邪恶势力作斗争还能伸张正义的官员。而且要是谁能将清官做到极致,还能收获名为“青天”的最高成就。

在中国历史上公认的“青天大老爷”只有三位,即包拯、海瑞和袁可立。尤其是前两者,在民间的人气最高、拥趸最众,各种事迹流传得最广,当然传着传着也传得最离谱。

比如许多人都有个牢不可破的深刻印象,那就是清官基本等同于穷官——一定要生活拮据到了两袖里只剩下清风,肚子里装的只有清粥,渴了只喝得起清水,还得一家人都跟着喝西北风那种才算……比如在许多描写包拯的艺术作品中,通常都忘不了在他的衣服上打补丁,吃的只能是粗茶淡饭,兜里通常掏不出几枚铜板等等类似的情节。对此我想说,这不是在抬高老包的形象,反倒是在诋毁大宋朝!

包拯当然是宋朝的官,可宋朝是什么情况?甭管这个王朝如何的弱、如何的怂、如何的气人,但无可否认的一点——要是宋朝的官儿说自己的福利待遇只能排第二,那么无论古今中外、上下几千年就没有哪个国家或者王朝敢说自己是第一。

没错,在宋朝当官,工作少、假期多、工资高、福利好,而且还非常的安全。基本上只要没脑抽到去造反,就能当一辈子的人上人——可以说宋朝的官员有忠的、奸的、懒的、勤的,反正啥样的都有,唯独不可能有穷的。

就拿包拯来说,嘉祐二年(1057年)时他担任的职务有3个,即尚书省右司郎中、龙图阁直学士和权知开封府事。其中第一个职务叫“本官”,代表老包是从五品的官阶;第二个叫“馆职”,是对文官资历上的认可以及待遇上的优待;第三个职务叫“差遣”,这才是他真正要去上班打卡的地方。

之所以要挂3个职务,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每个都有工资领。只不过原则上本官与馆职只能领一份钱,通常是哪个高就领哪个——由于龙图阁直学士是从三品,所以老包就领这个。

那么龙图阁直学士工资有多高?按规定,除每年“料钱”(基本工资)有1800贯外,还有各种补贴。比如每年有“添支”180贯,餐补36贯,衣补10匹绫、34匹绢、2匹罗和100两棉等等。而作为大宋朝的首都市长,老包还可以领每年1200贯的添支钱、360石粮食(约21.3吨)、240捆柴禾以及200斤木炭。同时作为外任藩府的高级地方官,朝廷还给他划拨了2000亩免税的“职田”,每年可收租2000石粮食(约118.4吨)。

除此之外,朝廷还默认官员拥有许多灰色福利,比如允许官员免费役使服徭役的百姓为自家服务——这样一来,官员家的家仆、马夫、厨子、丫鬟乃至于奶妈子都不用自己花钱雇佣,统统由朝廷提供。而在吏部、户部包括开封府在内的实权单位,相关官员的吃喝拉撒甚至都能由单位报销,可以不花自己的一文钱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这么乱七八糟的加在一块,老包的合法年收入中仅现钱就超过了5000贯,再加上实物折现大概接近万贯。按照粮价折算北宋每贯钱的购买力大概相当于700~800元人民币,所以哪怕按照最保守的数字计算,老包的年薪都快700万元了。

所以与其说包拯两袖清风,不如说两袖金风。因此在大宋朝可不光是一个老包清如水、明如镜,事实上只要是稍有底线的官员都无须去惦记不该惦记的钱,就能过上仆从如云、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也是大宋朝清官、直臣如云的一个重要前提,因为人家清得起、直得起,根本就不差钱。

所以在两宋319年间尽管各种奸佞层出不穷,但像严嵩、和珅那样的祸国巨贪却几乎找不出一个。我们可以尽情的批评宋祁、文彦博、韩侂胄和贾似道们私德不检、生活奢靡,但却没法指责他们是贪官。为啥?因为人家要么挥霍的是自己的钱,要么就是在薅公家的羊毛——而赵家皇帝对于高官重臣薅自己羊毛的行为,通常都是持默认甚至鼓励态度的。

但海瑞所在的明朝,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01

因为出身和经历的原因,朱元璋对于任何官员都有着一种天然的反感乃至于仇恨。所以当他成为天下至尊以后,任何一个在大明朝当官的都倒了血霉。

仅在洪武四大案(胡惟庸案、空印案、郭桓案和蓝玉案)中,被朱元璋处死的官员差不多就有近10万人——要知道明初时天下大小官员加一块的编制,还不到3万。这就意味着大明朝的官儿们,不分良莠的被他割了至少3遍韭菜。

甭管是不是冤死的,死掉后起码不用再受老朱折腾,可没死的还得活受罪。因为老朱还以祖训的方式安排了两项“福利”,足够让他们继续痛苦哀嚎下去,直到明亡。

其一是假期。朱元璋是个工作狂,在他看来,既然肩负天下大任,就应该把所有的生命都投入到无限的工作中去,休息简直是最大的罪恶。故此老朱规定包括他在内的大明朝君臣每年唯有在元旦、冬至和万寿节(即皇帝的生日)时各放假1天,剩下的362天就算天上下刀子,也统统都得去上班。

其二是俸禄。因为对官员这个群体抱有天然的成见,所以谁都没指望过朱元璋给他们开出高薪。但高薪没有,起码也得够人家维持个体面的生活吧?对不起,还是没有。因为老朱给大明朝的官员制定的工资标准,堪称是空前绝后的刻薄。

有多刻薄?同为宰相,在宋朝(正二品)每年仅现金收入就超过万贯,再加上乱七八糟的实物福利和补贴,按粮价折算成人民币妥妥的超过千万元。而且在宋朝只要担任过一届宰相,同时未被治罪或遭贬官的话,都会保持宰相待遇直至噶掉。同时宋朝不限制土地兼并、默许官员经商,所以只要善于经营、投资得当,任何一位大宋宰相在一生中为自己及家族赚下几个、十几个甚至是几十个小目标,都不是啥稀罕事。

而明朝的内阁辅臣与宋朝宰相品级基本相当(大学士为正五品,入阁通常兼正二品的部职),但合法的工资收入方面,却能差出百倍甚至更多,为啥差距有这么大?

洪武初年朱元璋制定了官员工资标准,正二品的每月应发粮食61石,大约等于9400斤左右。但当时粮价较高,且一直呈上涨走势,而大明朝廷发行的那个既没有任何担保也不能兑换任何贵金属的唯一法定货币——大明宝钞,却在加速向废纸的方向贬值。这下朱元璋就觉得自己亏了、被那帮万恶的官员占了便宜,于是就赶紧给原先的那个工资标准打了个补丁,即发明了个“折色”制度——按官员的品级,月俸中的一部分不再发放粮食,改为折算成相应数额的大明宝钞发放。其中一二品高官俸禄须折色高达60%,至九品芝麻官仍有20%的折色比例。

就拿那些看上去高不可攀的大明内阁辅臣来说,他们本就不高的俸禄实际能拿到手的,其实只有应发的四成。因为早在永乐年间大明宝钞已经贬值成了废纸,在事实上退出了流通。那为何这玩意一直发行到了正德年间,甚至直到嘉靖末年还有大把的新钞库存?

答案是此时大明宝钞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利用折色制度发给官员,然后帮助朱家皇帝合理合法的赖掉官员的部分工资。

当皇帝的连自己臣子的那点俸禄都要算计——这种破事除了大明朝,还真没谁能干得出来。

要是按照统一的粮价折算(1.8元人民币/斤),一个宋朝九品官每年的合法工资收入能接近40万元。而一个高高在上的大明内阁首辅呢?一年到头能从朱家皇帝手里拿到的,可能也就8万出头——要说大明辅臣月薪3000,其实也是大差不差。

瓦剌人包围京师了,关于谦这个月薪3000的屁事?倭贼肆虐江南了,胡宗宪这个赚着卖白菜钱的何必操这个卖白面儿的心?大明的财政要崩盘了,张居正说就算本官能力挽狂澜,难道还能发双薪怎么滴?

嗯,幸亏我们前辈先贤的思想觉悟能甩出某些蠢货八百条街去,否则大明朝早就完蛋了。

但光有思想觉悟是不够的,毕竟大多数的官员的思想觉悟可没那么高。而且这个空前绝后的低薪酬,严重恶化了明朝的官场生态,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甚至可以说,大明朝就是被这个万恶的薪酬制度毁掉的,也不为过。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贪官这种东西,历朝历代都未曾绝迹,但始终不是主流,直到明清两朝才泛滥成灾,为啥?在《大明王朝1566》这部剧中,浙江巡抚郑泌昌因贪墨事发接受审判时,曾这样总结自己被拖下水的心路历程:

“我大明朝的一个大学士,一年的俸禄才一百五十八两啊!我当了巡抚一年的俸禄,也才一百余两啊!一头鹰(文官官服上绣着禽)、一只虎(武官官服上绣着兽),靠这些俸禄也吃不饱啊!穿上这身袍服,你我哪个不是衣冠禽兽?”

吃不饱怎么办?那就是在逼着官员走邪路了。所谓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里的“清”可不是清朝的清,因为这句话说的是万历年间的事。这个“清”是清廉的意思,意即一个清廉的明朝知府要应付任官一届的正常开销,最少也需要搞到十万两银子,那么一个不那么清廉、比如像郑泌昌那样的知府,又要去贪掉多少银子?

反正明朝官员俸禄之低,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以至于连他们的老冤家满洲人在编纂《明史》时都忍不住吐槽“自古官俸之薄,未有若此者”(《明史·卷八十二·志第五十八》)。

所以在明朝,当贪官是任何一个正常官员的基本生存技能,即便伟大、光荣、正确如张居正、高拱、胡宗宪等英雄人物也不能免俗。但如果有人就是不肯随波逐流和同流合污,会有怎样的结果?

榜样是现成的,那就是活成海瑞的样子。

02

古今中外官员千千万,不敢说其中的贪官有多少,但要说终生没占过公家一分钱便宜的恐怕寥寥无几,但其中肯定会有海瑞的名字。

海瑞克己奉公到了何种程度?据说某次单位发补贴,无意中给他多发了七钱银子。话说这么点钱,绝大多数的官员根本懒得理会,多点少点更不会在意。可海瑞不同,朝廷发给的每一文铜板,他都得掰成两半花才能让全家人勉强糊口,所以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小失误。

海瑞二话不说,就把这七钱银子还了回去,还把相关官员给训了一顿。

海瑞一生中担任的最高官职,是在万历年间担任的南京右都御史,正二品,差不多跟内阁辅臣是一个待遇。像郑泌昌说得那样每年158两银子,按粮价折算大约相当于8万多元人民币——这样的年收入放在今天的一线城市,日子过得也得紧巴巴,更何况海瑞这样的二品大员?要知道大明朝的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住什么样的房子,出行摆什么样的排场,正式场合穿什么样的衣服等等都有严格的规定。一旦不符合要求,就会遭到弹劾,没准连官职都得被撸掉。更何况官场上迎来送往、应酬交际、维持场面等需要的花销更是海了去了——158两银子的收入可能让一个普通百姓过上小康生活,可对于一名大明官员、尤其是高官来说,就只够喝西北风了。

更何况海瑞35岁中举,53岁因上《治安疏》一举成名后才升到四品官,直至73岁病逝——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中低品的官职上挣扎,收入显然更低。因此对于俸禄的多少,他其实还是非常在意的。

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海瑞在兴国知县任上被选调入京,担任户部云南司主事(正六品)。话说历朝历代的官员都愿意当京官,因为在天子脚下上班嘛,见的世面广、利于结交人脉,赢得大佬青睐的机会也多,所以升官快、前途好,但凡有个名额都能让人挤破头。可是人们印象中胸怀远大理想的海瑞呢?却一点也不想当这个京官,就想赖在兴国继续当县太爷,甚至在一切无可挽回时动起了辞官归乡侍奉母亲的念头:

“三任十一年,母皆随禄就养母之待。臣虽年当强仕,日夕相依,不殊襁褓。后因寒嗽成衰,自忧不堪北地寒苦。是以四十三年十月,内臣当朝觐升户部主事,臣母涕泣别臣,回乡调疾。”(《海忠介公全集·卷二·乞终养疏》)

为啥海瑞不愿意入京?因为京官虽然在仕途上前景广阔,远非地方官能比,但在经济收入上却相差悬殊——京官只有死工资可赚。但地方官则不同,像宋朝那样给外任藩府的地方官提供免税职田的规定,明朝也有。所以海瑞要是继续呆在兴国当他的县太爷,除了微薄的俸禄外,每年还有至少几百斤米拿,养活一家人不能说绰绰有余,起码也不至于那么窘迫。可一旦去当上了那个看起来前途似锦的户部主事呢?要知道京城米贵啊,海瑞又是出了名的穷鬼,那日子可怎么过?

最终可能是圣命难违,也可能是终究放不下胸中的抱负,他还是接受了调令前往京城。但付出的代价,就是入仕以来一直陪伴身边可以随时尽孝的母亲,不得不独自回去了老家海南。

因为海瑞真的养不起母亲了。

而海瑞到京赴任才一年多,就给嘉靖皇帝朱厚熜上了那道著名的《治安疏》,让他一鸣而为天下知,从此流芳千古。其实要比较明朝的两位“青天”,袁可立既能犯颜直谏、为民请命,也能治理地方、政绩斐然,更能运筹帷幄、抗敌御侮,为官能力的全面性不是海瑞能比的。可问题是那道堪称神来之笔的《治安疏》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了,老袁再能干也比不上人家的笔杆子耍得溜,只能瞠目其后,自愧不如了。

我的意思肯定不是要说海瑞徒有虚名,而是一直有一个疑惑——海瑞以性格刚直而著称,却从不以文笔见长。可以这么说,要是有机会在朱厚熜面前犯颜直谏(在整个嘉靖朝,因为官职卑微的原因,海瑞根本没有直接觐见朱厚熜的资格),没准这个性格执拗到偏执程度的“海笔架”能当场骂出个千古绝唱来;相反要是把那一肚子的才华诉诸于笔端,哪怕再怎么壮怀激烈的言辞恐怕也会变得平平无奇起来。

事实上只要我们翻开海瑞的文集看看,除了一篇如奇峰突兀般存在的《治安疏》外,再就很难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了。

所以为啥海瑞突然间就如文曲星附体般的写出一道《治安疏》?我想一个可能性非常大的原因,就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当然可能是为局势所迫,为弊政所急,还可能是被一个“穷”字逼疯了。

为啥?要知道嘉靖朝是大明国力由盛至衰的转折点,关键就在于朱厚熜实在是太能瞎折腾了。本来还能勉强维持的太平盛世,他一个金口玉牙禁止了海外贸易,就闹出了“南倭”;再一个口含天宪切断了与蒙古人的榷场交易,又闹出个“北虏”;南倭北虏一起闹腾,本来就把大明朝折腾得快散架了,这厮又沉迷起了炼丹修仙。结果太仓一年就进账200万两银子,皇帝陛下修炼就得花掉300万两……

前线要军费的嗷嗷叫,宫里的丹炉要断炊了更是嗷嗷叫,可户部哪还掏得出钱来?一通拆东墙补西墙的操作下来,发现唯一能省下来的似乎就剩下了京官的那点俸禄(明朝财政实行坐收坐支,地方官的俸禄户部插不上手)。于是这一省,就省了十几年,累计拖欠金额达数百万两。

倒霉的海瑞一入京,正赶上这股欠薪潮。问题是明朝可不像宋朝那样不限制土地兼并,还默许官员经商,按说大家伙都是靠朝廷俸禄吃饭的。可朱厚熜一欠薪就敢欠十几年,理论上大明京师的官场上早就该饿殍遍地、寸草不生了,可事实上呢?除了一帮官员成天哀嚎肚子里没有二两油、快要饿死了以外,好像京师官场的三高率普遍还提升了好几个百分点……

前文说过嘛,当贪官是大明朝任何一个正常官员的基本生存技能,谁学不会谁就得完蛋。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又差那两个俸禄钱了?

而在整个京师,甚至整个大明朝,可能唯一差钱的官员,就是海瑞了。

03

海瑞的一生子嗣艰难,直到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在他46岁时续弦的妻子王氏才给他生下了第一个儿子海中砥。两年后第二个儿子海中亮诞生,海家终于摆脱了数代单传尴尬。此时海瑞正在兴国当县令,意气风发,家中老母在堂,妻贤子旺,可以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美满的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海瑞很快被调任户部主事。因为预见到即将面临经济上的窘迫,所以为了减轻负担,他的母亲宁可独自归乡也要让妻儿陪伴在海瑞的身边。然而,他们全家还是低估了朱厚熜的节操,以及“京师居,大不易”的可怕程度。

整个京师的官员的都发不出俸禄,海瑞自然也不能例外。而且他一不吃拿卡要,二不占公家的一文钱便宜,也就意味着他在京师任官的一年多时间里,很可能没有任何的收入来源。

就算海瑞还有些积蓄,能支撑起一家四口的开销吗?

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一个魔鬼般的细节经常被人忽视掉——在海瑞上《治安疏》的同年,他的两个尚在稚龄的儿子,都先后夭折掉了。

这两个孩子的死因,史书中没有记载,我们也无从得知,但其实是不难猜测的。

我们所能知道的,就是在这两个孩子死后不久,海瑞就给自己买来一口薄棺,再把妻子托付给朋友,然后毅然决然的上了那道《治安疏》。满篇的“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大臣持禄而外为谀,小臣畏罪而面为顺,陛下诚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不但不给朱厚熜留半点颜面,还把满朝同僚得罪了个遍——你可以说这是在死谏,难道就不是在找死?

事实上要不是宅心仁厚的大太监黄锦帮忙说了句话,暴怒的朱厚熜极有可能在第一时间就将海瑞斩杀掉了。

如果当时就死了,对海瑞其实是件好事。后人对海瑞的认识,更多的关注在他的政绩、品格,而往往忽视了作为一个最正统的儒家子弟、圣人门徒,海瑞终生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无非是“忠臣孝子”这四个字而已。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孝子比忠臣在他的心中分量还要更重些。

海瑞的父亲早逝,所以事母至孝。孝顺到了何种程度呢?简单说海瑞就是个典型的“妈宝男”。

海母谢氏是个性格极其强硬,有着鲜明主见和强烈控制欲的女人。正是在她的堪称严苛的教导下,才给海瑞塑造出刚直无双且宁折不弯的风骨。同时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母亲,才酿成了海瑞的一个又一个悲剧。

海瑞的第一个妻子姓许,婚后接连生下两个女孩。这就引起了谢氏极大的不满,认为无法为海家延续香火都是许氏的责任,对其态度极端恶劣。许氏也不是个软弱的主儿,动辄与谢氏针锋相对,而夹在中间的海瑞因为事母至孝嘛,所以理直气壮的站来了谢氏这边,并在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用“以大故出”的理由休了许氏。

然后谢氏又紧锣密鼓的张罗着给海瑞娶了潘氏。谁知潘氏的性子比许氏还烈,根本不惯海家母子的毛病。结果这段婚姻仅维持了数月,就以海瑞再度休妻而告终。

之后谢氏又给海瑞续弦了王氏。王氏性格温和,尤其是她连生了两个儿子,让谢氏完全挑不出毛病。这也是在海瑞奉调入京时,谢氏肯独自归乡,第一次让儿子脱离自己掌控的主要原因。

然而在两个儿子先后夭折,海瑞又因《治安疏》一案入狱的接连打击,彻底毁掉了王氏。隆庆三年(1569年),已经升调右佥都御史并外放为应天巡抚的海瑞,突然宣布妻子王氏去世,却未说明死因。很快有人又发现,就在王氏死亡前的11天,海瑞的小妾韩氏在家中自缢身亡。此时因海瑞在南直隶强推一条鞭法、严惩大户兼并土地,正搞得整个江南官场鸡飞狗跳、怨声载道。这一劲爆的八卦新闻一出,立刻引来群起而攻之,纷纷指责海瑞性格怪癖,冷酷无情,枉为人夫,有失官员体统。最终也正是因为事业、家庭事事不顺,海瑞心灰意冷,遂称病离职休养。

在回到海南期间,已经60多岁的海瑞又纳了一房小妾邱氏并生下一子。但遗憾的是,这个孩子依然没有养大。

海瑞一生都在竭力兑现着自己对于“忠臣孝子”的执着追求。然而他宁愿为之付出生命来效忠的三位皇帝朱厚熜、朱载坖、朱翊钧以及那些国之栋梁们如徐阶、高拱、张居正等等,却没有一个人待见他、愿意真正的重用他;而在海瑞心中恐怕比忠臣的分量还要重上几分的那个孝子的执念,付出的代价却是家庭关系的全面破裂。而且到最后,也没给海家延续上香火。

这真是个莫大的悲剧。

04

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海瑞中举,随后两次入京参加会试均遭落榜。自此他打消了继续考下去的念头,进入仕途,被任命为福建延平府南平县的县学教谕。

清朝的时候,教谕是八品官,而且地位很高,在某些场合里甚至能压倒从七品的县丞。但明朝的教谕就不值钱了,根本不入流品,属于是见官就得跪的那种小角色。不过海瑞这个教谕可不一样,因为他是那种老派的儒生,坚持尊古礼——要知道在元朝之前,汉人只要没犯罪是无须行跪叩礼的,哪怕是见了皇帝也只须“拜”,就是揖礼即可。后来是契丹人耶律楚材帮助蒙古人窝阔台发明了三跪九叩大礼,而明清两朝的官场风气又普遍败坏,以至于下级见到上官也得跪地磕头的歪风邪气才蔓延开来。

有一次正赶上上级到南平县学“莅临指导”,于是学校里的教授、训导、教谕什么的跪的满地都是,唯独海瑞巍然耸立,只是给上官长揖作礼。上级很好奇,问你为何不跪?海瑞慨然答曰:

“台谒当以属礼,此堂,师长教士地,不当屈。”(《明史·卷二百二十六·列传第一百十四》)

上级一时间很没面子,只好给自己找台阶下。情急间瞧见站得笔直的海瑞身边各跪着一个龙套,恍如一个“山”字,便笑谓左右曰,你们看这像不像一座笔架?

于是“海笔架”的恶名,从此便传遍天下。

没错,就是恶名——海瑞这个名字,从此在大明官场中堪称是人见人烦、狗见狗嫌,有令人闻风丧胆、远遁千里之效。

要是实在躲不开呢?

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海瑞被任命为淳安知县。当时淳安属严州府,但跟省城杭州做邻居,于是海瑞难免就得跟抗倭大英雄、直浙总督胡宗宪打交道。要知道老胡虽然能干,但生活奢靡、好色,而且很能捞钱,有“总督银山”之称,天生的跟海瑞三观不合。因此两人平常没少发生小冲突,心胸开阔的胡宗宪虽然不至于给海瑞穿小鞋,但显然对他的观感也不咋地。

有一次胡宗宪宴客,酒至酣时大家开始扯淡。老胡就拿海瑞开涮,说你们知道吗,最近杭州出了个大新闻——淳安知县海瑞为了给母亲做寿,居然买了两斤肉!

众宾客哗然,纷纷惊呼这厮居然吃过肉了,然后就是哄堂大笑。

很显然,海瑞这个官场的异类,在当时遭到了几乎所有官员的敌视和排斥。但对此,他并不在乎,相反愈挫愈勇。没过多久,胡宗宪的公子路过淳安,殴打了当地的驿吏。在胡公子明确表明身份的前提下,海瑞故意装傻,声称胡总督的公子干不出这么掉价的事,所以你就是假冒的。冒充官员亲属罪加一等,于是海瑞将小胡狠狠收拾了一顿之后,让后派人将其押送杭州交给了老胡。

对此胡宗宪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也不想招惹海瑞这个浑身是刺的家伙,于是此事不了了之。

位高权重如胡宗宪都惹不起海瑞,别人就更不行了。

隆庆三年海瑞被派到南直隶担任应天巡抚,主持落实一条鞭法。消息传来,整个江南官场如丧考妣,各种屁股不干净的官员有门路的赶紧四处运作寻求调任外地,没门路的干脆宁可辞职回家,也不愿直面海瑞这尊煞神。然而更多的人则稳坐钓鱼台,把目光聚焦在了松江徐家身上。

徐家家主徐阶,在嘉靖、隆庆两朝担任内阁大学士长达17年,其中位居首辅7年,在搬倒严嵩父子、革除嘉靖弊政等方面居功至伟。同时徐阶门生故吏遍天下,又是心学宗师,堪称德高望重。但在另一方面,徐家利用徐阶的权势在松江等地大肆兼并、强占土地,是当地的第一大地主(侵占土地数量在6~50万亩之间,到最后也没查清)。所以你海瑞要整顿苏松钱粮赋役、勒令大户退还田产,是不是得先查查老徐?

可海瑞怎么查徐阶?要知道当初因《治安疏》一事海瑞被下狱,将其处死以正视听的呼声颇高。正是徐阶四处奔走,不断的在朱厚熜面前替他求情,又利用自己的威望和职权替案件降温……可以说海瑞最终逃过一死,最大的原因是朱厚熜害怕因此遗臭万年,除此之外徐阶当居首功。

那可是救命之恩啊,你海瑞要是还好意思下手,还算是个人吗?但如果连徐家都拿不下,你还有什么脸让别人退田、清缴欠税?

所有人都认为他必将陷入两难,谁知这对公私分明的海瑞来说根本不算事。他到任后去拜访徐阶,先叙私谊,待客气过后便直奔主题——您能不能带头把侵占的田地给退了?

徐阶当然不愿意退,海瑞就三天两头的上门要账……幸亏海瑞很快就遭各路权贵弹劾而去职,否则徐阁老的一世英名可就要不保喽。

当然徐阶当年也没打算重用海瑞,只是把他高高供起来为自己博名。而徐阶之后的高拱和张居正更是懒得跟海瑞打交道,可又惹不起这尊已经被朝野竖起来的大神,干脆就把他有多远打发多远,眼不见心不烦。再后来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因为年轻嘛,对这个把他的爷爷差点气死的海瑞很感兴趣,就打算重用。这下可把满朝重臣吓坏了,可拦又拦不住,那咋办?

好办——先是任命海瑞为右都御史,正二品的高官,跟内阁大学士平级,这算重用了吧?然后一脚把他踹到南京去,继续眼不见心不烦。

话说明朝的南北两京各有一套朝廷班子。差别在于北边的那套是正经的,有权有势,前途无量,而南边的那套算是“山寨”的,相当于“离休办”,就是给官员养老的——此时的海瑞已经快70岁了,这样的安排有什么问题?

然而海瑞就是海瑞。在南京都察院任职期间,他大力整顿官场作风,别说徇私受贿了,就是迟个到、早个退都得被他收拾个死去活来。本来在南京当官就够倒霉的了,不就图个松快?所以很快大家都受不了,有人就出了个主意——要不咱们凑点钱运作一下,把海大人弄北京去?

在明朝,把官从南京做到北京去,哪怕是平调也绝对算升官。而能让众多同僚众筹帮自己升官这种事,海瑞几乎是唯一的一例,但这是好事吗?

海瑞当“笔架”时,为官一任政绩斐然时,为民请命被誉为青天时,尤其是《治安疏》一出惊天下时,所有人提起他都会心悦诚服的竖起大拇指,每一个曾与他打过交道的都会觉得与有荣焉。据说海瑞刚出狱那会儿,家门口天天人满为患,大家不图别的,能看一眼这位鼎鼎大名的海青天,都会觉得自家祖坟冒了青烟。

用今天的话讲,那时的大明遍地都是海瑞的“脑残粉”。

可是真要跟他走近了,却又人人敬而远之。朱厚熜、朱载坖和朱翊钧如此,徐阶、高拱和张居正也是如此。贪官污吏自然跟海瑞八字不合,但当时朝中的一些正直的、有作为的官员中,好像除了一个黄光升,还是没一个人愿意跟他打交道。

工作中是这样,生活中也是这样。海瑞一生中共有三妻两妾,共生下六个儿女,然而在临终前他却是孑然一身,连后事都是同僚帮着操办的。

海瑞固然是可敬的。但要是以身代入一下——如果我们是海瑞的同僚,或是家人,会怎样看待他?其实在我们的生活中,也不乏类似海瑞这种性格的人,但似乎都不那么好相处。

所以越是了解海瑞,就越会让人感慨人性的复杂和人生的无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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