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糟透了,被骗子坑,被债主逼,刚卖了房,把房子腾空的那天晚上,我提了一瓶酒,倚着墙壁席地而坐,边喝酒,边抽烟,边缅怀着过去。
这个时候,我听到门锁有响动,是金属物摩擦锁孔的声音。
我奇怪,在这个城市,我独居,家门钥匙只有我一个人拿着。
我正要起身,那个声音停止了,我猜测可能是谁走错了吧,就继续喝我的酒,抽我的烟,缅怀我的过去。
隔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持续的时间较长,孜孜不倦的样子。
我扶着墙壁站起,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女孩。
她大概只有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盘着头,穿着一件不知是哪个工厂里蓝色的工作服,手里拿着一串似钥匙又非钥匙的金属工具。
她看到我,有些惊惶,想跑又没跑,仿佛一跑,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干嘛?”我问,从上到下打量着她。
“对、对不起,走错了。”她闪烁其辞地说着,声音沙哑,有气无力,像重病人似的,很虚弱。
她低下头,躲避着我的目光,但她并没有即刻离开。
“走错了?”我喷着酒气,冷笑一声,“对门和楼上楼下的邻居我都认识,怎么从没见过你?你是哪家的?”
她没回话,双手窘迫地绞着那串作案工作。
“老实说,干嘛?”我又问,把语气放得威严一些。
她微抬起头,瞟了我一眼,又赶忙缩回目光,声音低得几欲不闻,像是做了错事被家长发现的孩子,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撬个锁。”
“什么?”
“撬个锁。”她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她仍没跑,大概是怕激怒了我吧,再说她也跑不过我。
我不知道别人抓住小偷时,对方是否也会这样直截了当地自报家门,她的诚实,倒让我觉出几分可爱来。
我看到她很瘦弱,像只乖巧的小猫,胸口因为害怕而剧烈地起伏着,哦不,像只老鼠,此刻我才是猫。
“那进来吧。”我淡淡地说,把门大开了,让出通道,顺便喝了口酒。
“啊?”她惊慌失措地望着我。
她犹豫的空当,我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她果然很弱,被我一拉,酿酿跄跄地跌回了屋,差点跌倒。
我站在门口,尽量把自己的表情调整成阅历丰富而又吊儿郎当的模式。
“看吧,有什么可拿的,尽管拿。”我抬起手,指了一圈空无一物的房间。
她站在当地,战战兢兢地四处张望,最后把胆怯的目光投在我的身上。
“大哥,我,我,”她沙哑无力的嗓音中带着一点乞求,“我是第一次,你放过我吧。”
2
我本来没打算把她怎么样,可她这么一说,我反倒不想轻易放她走了。
之前,我是一只老鼠,被一群猫蹂躏到奄奄一息。
这些猫,有我的债主,也有欠我钱和骗我钱的人。债主往死逼我,欠我钱和骗我钱的人又往死玩我。
老鼠的命运,就是死或者被玩弄。
现在,我眼前有只老鼠,我也想过一把当猫的瘾。
所以我说:“我为什么要放过你?”
“大哥,我求你了……”她快要哭了。
我放松身体,倚在防盗门上,把最后一口酒喝完,倒转空瓶,再控不出一滴来,无奈地把酒瓶放在地板上,点起一支劣质的香烟,吸了两口,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说:“我也求过别人,求那些债主宽限我几天,求那些借我钱和骗我钱的人发发慈悲,可他们一个比一个狠,一个比一个没有底线。”
她诚惶诚恐地听着,说:“大哥,我不知道你比我都难,对不起,我……”
“不,”我伸手驱赶开眼前的烟雾,“我丝毫没有怪你的意思,相比他们,你可爱多了。”
她趁机说:“既然这样,大哥你就放我走吧,我再不敢了。”
“哦?再不敢了?”
我来了兴趣,这种承诺,我从那些欠我钱的人口中经常听到,尤其是我那个以骗为生的同学安会长,口头禅就是“我百分百过两天还你”,不但过两天没还,过了两年也没还;不但没还,凭我这种吃屎的智商,又被骗了两次。
安会长的会长,开始我以为很高大上,后来听说,其实不过是纠结了几个心术不正的生意人成立了一个商会,他自封的会长而已。
用这层身份做掩护,到处招摇撞骗,逢人骗人,见鬼哄鬼,倒真能大行其道,混得风生水起。
他骗走了我的钱,还向别的同学说我“球用也没”,因为没用,他也就不必管我的死活。
他的处世之道就是谁惨他骗谁,越是惨的人,越没办法把他怎么样;有些能耐的人,留下以后做大用。
就如我,本是遇到难事求助于他,却被他趁机骗得差点尸骨无存。
所以现在,我不是那么好骗了。
“那你说说,你不干这行,准备干哪行?”我貌似调侃地问。
“我,我,”她的神色忧戚起来,反倒不胆怯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我没文化,又有病,干不了体力活。”
“什么病?”
“我也不清楚,就是没力气,稍微干点活就浑身发软。”她边说边观察着我的反应,以便及时调整表达的方式和内容,“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和我爸离了婚,她走了,我爸后来找了新老婆,也不管我了。”
“什么病?”我又问,“大夫怎么说?”
她调整了一下紧张的情绪,忧戚地说:“没钱去检查。”
我笑了笑,没说话,猛猛地抽了口烟,把剩下的半截弹了出去。
她的目光随着香烟扔出去的弧线转移着,旋即又转移到我的身上。
“大哥,我没骗你,我真的有病。在看守所的时候,偶尔有个出工的机会,我本想好好表现,可是稍微用点力就要死似的,我就只能闷在监室里。大哥,我不想再进去了,你放过我吧!”
她放大了胆子,往前走了两步,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我,乞求着我的怜悯。
“看守所?”我似哭而笑,“你刚才不是说你这是第一次吗?”面容一肃,放射出两道凌厉的光,“这辈子,我最恨骗我的人。”
“我,我……”她见激怒了我,又害怕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她的步子迈得很笨拙,几乎脚不离地,像是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对不起,大哥,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刚才我,害怕。不瞒你说,我今年才二十二岁,进过七次看守所,在里面的时间加起来超过了三年,可我,没办法……”
我哼哼两声,表示着我的不满。
她往前走了两步,说:“这回我说的是真的,你不信给我爸打电话,他真的不管我。”
她急于想解释清楚,又不能立刻让我信服,急出两行泪。
“他在电厂上班,其实工资挺高的,他嫌我老给他丢脸。”
我又哼哼两声:“行,把他的号码给我。”拿出手机,“你叫什么名字?”
她显然没料到我真的会给他爸打电话,犹豫了一下:“我叫芦小苇,他的电话是……”
我拨出了那个号。
通了,很快对方接了起来,是个男声。
3
“请问,您是芦小苇的爸爸吗?”
“唔,”对方似乎很不高兴我的骚扰,“咋了?”
“我是看守所的管教,她情绪不好,想让你来看看她……”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粗暴地打断:“以后她的事,不要跟我说,我管不了!她现在已经成年,我不必再尽抚养义务!”
没等我回应,他就挂断了电话。
我再打过去,已关机了。
“你看,他不管我的。”芦小苇有了些底气。
被骗得伤痕累累的我,自然不会轻易被这出拙劣的苦情戏所打动。
我猜,她和她那个所谓的爸爸肯定事先捏好了套子,以此来博得抓住她的人的同情;或许遇上某个同情心泛滥的人,还会慷慨解囊地帮她一把。
以前我就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而现在,我学会了自我保护,所有的花言巧语再不能迷惑我了,所有的空口许诺再不能打动我了。
我由老鼠变成了猫,哦不,变成了狼。
我的嘴角瓢过一丝笑意,斜睨着那个叫芦小苇的女孩。
她见我这么看她,刚有了些的底气瞬间就没了,惊慌失措地在身上摸索着,最后从裤兜里摸出些钱来,隔空递向我。
“大哥,”她的声音和身体都有些颤抖,“我把我的钱全给你,求你放过我吧。”
我瞟了一眼她手里的钱,最多超不过三百。
我把手机拿起,以一种流氓式的腔调问:“报警电话是多少来着?”
“别别,大哥,”芦小苇跑过来,她的动作仍是很笨拙,跑动的时候,步子迈得很小,她按住我的手,“求你别报警,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真的再不敢了……”
突然,我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细小而柔软,与她接触的瞬间,我的心里有一股热流急速向全身扩散,扩散出一波一波的欲望。
这种欲望又在身体上明显地膨胀起来,就像一只渐渐吹大的气球,把她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
我的野蛮,让她轻吟一声,她奋力地想推开我,却无济于事。
“大哥,”她带着哭腔说,“求你别这样,我给你钱。”
“我不要钱,只要你!”我的语声里充满了邪恶,连我都吃惊。
此刻我一点也不想怜香惜玉,一点也不想谈情说爱,只想把肉体的欲望释放出去,取代内心的愤懑。
我又加大了力度,把她整个身体都挤压得变形。
由于这种挤压,让她的说话都不连贯了。
“你,你再这样,我就喊人了。”
“喊吧,我们同时进去,又能在一起了。”
“我不会做的!”她没喊人,声音却极大,带着充足的愤怒与和义勇。
我怔了一下,她趁机推开我,气喘吁吁,用一双鱼死网破似的眼睛瞪着我:“我即使进去也不会做这种事的,死也不会!与其这样,我干嘛不去卖呢?”
她的义正辞严,让我的欲望消退了,而感到一丝羞愧。
我颓废地说:“你走吧。”
她把手里的钱递过来,声音恢复到低弱,仍在喘:“钱可以给你。”
钱,我现在迫切需要钱,我已身无分文,我又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俗称爱装×的人。
因为爱装×,导致别人以为我很有钱;为了表示我很有钱,我的同情心就泛滥成灾,终至现在一无所有了。
尤其是我的同学安会长,在得知我即将一无所有时,又狠狠地宰了我一刀。
一无所有的我,还是改变了不了装×的风格,我耻于向别人开口说起我的惨境,更不好意思向好朋友(只有两三个)说我连饭都吃不开了。
在这个时代,吃不开饭,不是一件悲惨的事,而是一件耻辱的事。
所以,奉劝各位一句,倘若你不牛×,最好别装×,否则就成了傻×。
她手里的那点钱,虽然少得可怜,对我却极有用,至少能解决我几顿饭钱。
沉思了一会儿,我摆摆手:“我不要你的钱,你走吧。”
咣的一声,她走了,我又倚着墙壁坐了下来。
4
天亮时,买我房子的人过来了。
他已付清房款,今天是来拿钥匙的。
房款我没给自己留一分,都原封不动地交给了债主,再次把装×风格发扬光大。
再次证明,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傻×。
房子没了,我连个住的地方也没,家具全卖了,没人要的就留在那里了。
我只能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我拿起手机,几次想求助那两三个好朋友,但终于鼓不起勇气,“借我点钱找个住处”的话,我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
我想到了芦小苇。
想到她,满腔的恨意就翻腾了起来,我放了她,她竟然连声谢谢也没说,连多看我一眼都没;分明我是她的恩人,却仿佛成了仇人,避之唯恐不及。
由恨她就恨到了同学安会长身上。
我打通了安会长的电话,说了我的境况,他表示,今天一定要帮我,绝不会让我流落街头的。
他的语气充满着同情和义气,让我怀疑他是否拿过我的钱,为什么是帮,而不是还呢?
不过只要能拿到钱,那点可怜的体面不要也罢。
他说:“我让万能联系你。”
万能也是我的同学,和安会长关系极好,他俩是同学中混得最好的,一个是某商会的会长,一个某公司的老板,同学们都很崇拜他们。
不过那是从前,现在,同学们都弄清楚了,原来他们所谓的成功,就是四个字:坑蒙拐骗!
万能给我打来电话时,我正坐在街边的树萌下啃着一块冷面包,他问候了我几句就开始讲述他艰难的奋斗历程,然后说:“听安会长说,你现在遇到点困难?”
终于到正题了,我羞赧地说:“是啊,不瞒老同学,我现在连吃饭都困难。”
他说:“这没什么,都会过去的,想当年我……”
接着,他又继续讲他的奋斗历程,种种苦难,种种辛酸,种种乘风破浪,种种辉煌;接着又讲人生,讲格局,讲“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大智慧,讲“穷死不过要饭,不死总会出头”的洗脑名言。
然后说:“我知道你困难,所以有心想帮你一把,现在我正在做着一个外汇项目,月利近百分之十,你跟着我做,用不了多久,你就又翻起来了。这个项目,我给你保本,赔了算我的。”
“我现在连饭都吃不开了,哪来的钱投资?”我预感到又是套。
“听安会长说,你不是卖了房吗?呵呵,还完债应该还剩不少吧?你放心,赔不了,这么多年的老同学,我坑谁都不能坑你啊!”万能的口才极好,说话像自动连发狙击步枪,射速快,而且准确度高,“国家项目,中央批准的,变相扶贫,其实就等于送钱的,看懂的就挣,看不懂的就错过了。”
我有些恼火:“万总,我真是连一分钱也没有啊!”
“借点钱也行啊,明年这个时候,你的人生就彻底改变了,所有的人都会对你刮目相看……”
我打断他:“我现在的情况,谁肯借钱给我?”
“哦,”他似乎很失望,转了个折:“那这样吧,我挪出点钱来,先替你垫上,挣了算你的,你把本金还给我就行,赔了你不用还。”
如果在从前,我又会被感动,老同学就是亲啊,无论如何也得弄点钱投进去。现在的我,不是那么容易上当了,心里想,你要是不给我垫,你就是我日的!
但嘴上却假装激动地说:“那太好了,谢谢你啊,老同学!”
挂了电话,我骂了一句:x你妈,老子都成这样了,你们还不放过!
所以,这就是安会长所谓的帮我,相比之下,那个做贼的女孩芦小苇倒不可恨了,她虽然没在肉体上满足我,也没在精神上愉悦我,却拿出了实际的行动,给我不到三百块钱,尽管她不情愿,尽管我没要。
我真的要流落街头了。
一直到晚上,安会长再死活不接我的电话了,短信微信一律不回。
我看看手机里的余额,只剩下几十块钱了。
一阵冷风吹过,天上下起雨来。
5
我买了一瓶酒,走进一间银行的ATM机房。
那间机房挺大的,并排着有七八台机器,不过这些机器从此与我无关了,我所有的银行卡能换一张宾馆的门卡,我就谢天谢地了。
机房的角落里分散开坐着两三个人,我没看,知道他们不是勤劳的环卫工人,就是懒惰的流浪汉。
我也找了个角落坐下,拧开酒瓶就开始喝。
这个体验,也是不错的,它让我对我的前半生有了深刻的认识和体悟。
闷酒最容易上头,刚喝了几口,我就晕晕乎乎了。
原本我还觉得坐在这里过夜丢人,酒精洗去了羞涩的面纱,没有钱,我连那些流浪汉都不如。
忽然抬头,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芦小苇。
她仍穿着那身蓝色的工皮,蜷缩在两台ATM机中间,抬起头望着我,眼睛里有一丝惶恐。
大概她以为,我来这里,是冲着她的。
我怔了一下,耸耸肩,自嘲地笑了。
看到了她,我倒轻松了许多,我宁愿让别人认为我来这里是为了追她,而非落魄如此。
“你好,”我把自己的表情调成友好模式,“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她没说话,避开了我的目光,把头伏在膝盖上。
“你怎么会在这儿过夜?”我问。
其实我心里明白,她来这里,当然是要伺机作案的,这本来就是她的岗位嘛。
只是这么晚了,这种天气,她孤身一人,也真够辛苦的。
我倒希望有谁能取完钱,遗落在地上两三张,被她捡起,不必这般受罪了。
她瞟了我一眼,没回答我,不过眼睛里的惶恐没有了。
我便不管她了,继续喝酒。
夜深了,那两个环卫工人下班了,拍拍屁股,走出了机房。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俩出去的时候,开门带回一股冷气,让我打了个寒噤。透过玻璃,我看到他俩高高兴兴地骑着电动车,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风雨无阻,我此刻才真正明白了这个成语的含义。如果我还有家,我也会冒着大雨跑回去的,然而我没有。
芦小苇呢?她有家吗?
机房里只剩下了我和她。
她仍蜷缩在两台机器中间,呆呆地想着心事。
我坐在她斜对面的墙角,喝着浓烈的白酒。
我们不时地对望一眼,她的目光一接触到我,就立刻转开。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站了起来,我以为她要走,她却向我走了过来。
她在我的身旁坐下来,我拿着酒瓶的手僵住了,怔怔地看着她。
她却盯着酒瓶,忽然问:“那个好喝吗?”
她说话总是有气无力的,而我却从中领略到了一种魔性,对她很着迷。
我想,昨天可能也是她的声音诱惑了我。
她长得挺讨人怜爱的,小巧而圆的脸,没有标准美女的尖下巴;眼睛也很圆,很黑,很亮,总是带着一脸无辜的表情。
我想,这肯定是她为了掩饰她的职业而刻意练习出来的结果。
她穿的很土气,却很干净。
我喜欢干净的女孩。
我把酒瓶递向她:“尝尝不就知道了?”
她舔舔嘴唇,犹豫了一下,双手像接过奖杯一样小心翼翼地接过酒瓶,又舔舔嘴唇,缓缓地捧起酒瓶,喝了一口。
她倒吸了口气,急忙侧转头,张开嘴,把酒全吐在地上,撩动着舌头,转回头,带着点歉意地看了我一眼,又捧起酒瓶喝了一口。
这回她没吐,不过咽下去的表情很痛苦。
“怎么样?”我说,“很多事情,第一次都是很痛苦的,习惯就好了,还会上瘾。”
6
芦小苇看看酒瓶,问:“它真的能让人忘记烦恼吗?”
“当然,一醉解千愁嘛。”
她便微张开嘴,胸脯微微起伏着,像蓄积着力量,然后捧起酒瓶,对准嘴唇,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她放下酒瓶时,瓶里的酒已不多了。
她把酒瓶递给我,用手背擦擦嘴,低声说:“谢谢你!”
我喝了口酒,问:“是谢我昨天放了你,还是谢今天的酒?”
“都谢。”她说话有些大喘气,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吧,“你怎么在这里喝酒?”
我苦笑一下:“我倒想去别处喝酒,可没地方去,房子不是我的了。你正好是昨天去了,要是今天去,你就遇不上我了,那家人可没我这么善良。。”
她没说话,把酒瓶夺过来,把剩下的酒一口气全喝了。
“你呢?”我问,“在我的印象中,干你们这行的,生活过得都很滋润吧?”
“我也没家了。”她黯然地说。
“你没男朋友吗?”
“有,就是他让我无家可归的。”
我来了兴趣:“能说说吗?”
她喝多了酒,说活软绵绵的,但仍条理分明。
她拿着空酒瓶晃了晃,确定了没酒才开始说——
我昨天跟你说的是真的。
我家是外地的,我妈老早就跟我爸离了婚,我再没见过她。
我念完小学,我爸就不让我念了,因为我学习太差,他老让老师叫到学校去,他嫌丢人。
我成年后,就在社会上混,就认识了我的男朋友。
他就是做这个的,我就跟他学会了。
后来我也想改邪归正,想找个体面的工作,可是我没文化,找不上好工作。
我去一个工厂里打工,我才发现,我连体力也没有,十来斤的东西,我搬个两三回,就会头晕脑胀,上不来气,甚至会昏迷。
我就又干起了这个。
我爸总说,他是因为我干这个才不管我的;我却觉得,是因为他不管我,我才只能干这个的。
我男朋友却鼓励我干这个,他是个老手,很会踩点,我不会踩,否则也不会踩到你家去。
我男朋友说,等我们有钱了,就做正经买卖,买房子,过好生活。
我用七次牢狱之灾换来的钱都交给他存了起来。
可是他又找了别的女人,就在今晚,他把我赶了出来。
我向他要钱,他说全花掉了。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没有了。”她喃喃地说。
听完她的讲述,我无法评价,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不是个没底线的人,昨晚对她的那点冲动,只是因为她的欺骗让我产生了愤恨。
此时听完她的故事,我便不恨她了,同时找出了一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她说话的途中,酒劲涌了上来,她的言语和行为就有些拿捏不稳了。
也许是累了,她就在机房的地板上平躺下来,挪挪身体,把头枕在我的腿上,眯起了眼睛,似是睡着了。
忽然她说:“你要我不?”
“什么?”我没明白。
她仍闭着眼,平缓地说:“我们去开房吧。”
我苦笑:“我要是有钱开房,还用住在这儿吗?”
她伸手去裤兜里摸出那不到三百块钱来,吃力地抬起手:“我这儿有。”
我的心颤了一下:“今天花了,你明天吃什么?”
“管他呢,他能找女人,我也能找男人。”
我的心又一颤,她自始至终没掉一滴眼泪,我的眼窝却酸胀起来。
我用双手把她那只拿钱的手紧紧握住。
“不要这样,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哽咽了,我从来都挺反感这些没用的屁话的,而此时,除了这些没用的屁话,我一无所有。
她睡着了,发起了微弱的鼾声。
7
她睡得很沉,不知是因为疲劳,还是喝了酒,抑或是想逃离这个冰冷的世界。
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不到三百元钱,这是她七次牢狱之灾唯一的收获,差点让我夺去,心念及此,我就惭愧不已。
虽是盛夏时节,但北方的夜间还是挺冷的,加上下雨,气温骤降,她蜷缩成一团。
我脱下外衣,盖在她的身上。
我只穿着一件半袖衫,但心里却有一股从未体会过的温暖。
我小心翼翼地坐着,怕弄醒她,即使是身体僵麻了也不敢动。
尽管我发过誓,不再信任任何人,但当我被人信任和依赖的时候,我还是有种莫名的感动。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巴不得你死,有些人却愿意把生命交给你。
我必须认真地活下去,哪怕只为她片刻的信任。
困意袭来,我睡去了。
我是被早晨进来取钱的人惊醒的。
那是一对情侣,女的在操作着机器,男的站在一旁,搂着她的腰,似乎一刻也不愿分离似的。
我想起了芦小苇,然而她却不在了,我盖在她身上的衣服,此时盖在我的身上。
我伸手进衣兜里掏出手机,同时带出了几张纸币。
这些纸币,像刻了记号似的,我一眼便认出,它们是芦小苇最后的那点不足三百块钱。
顿时,眼泪迷蒙了我的双眼。
8
向朋友借了点钱,我在城郊运煤专线旁边开了一家小面馆,起早贪黑,终于积攒起一点钱,转战到市区,开了一家中等规模的饭店,生意持续不错。
慢慢地,生意越做越大,几年后,开成了连锁店,有了自己的品牌。
安会长来看我了,在我的豪华办公室里,他向我罗列了若干个项目,要和我合作。
“百分百赚钱!”这是他的口头禅。
我没表态,本来一直对他恨之入骨,但此时,全然无恨了,只觉得他可怜,比我当年还可怜。
我穷过,差点饿死,但我的品质没被玷污,很幸运;而他,几乎所有认识的人,他都骗了个遍,只是大家碍于情面,没往监狱送他,他却至今不自知。
我想,天下可怜之人,莫过于此吧。
我没请他吃饭,不是不想花那个钱,只是担心受不了那副恶心的嘴脸当场吐出来。
我只和他在办公室里聊了会儿,就借口下了逐客令。
临走时,他说:“哥们儿这几年是混得惨,但等我翻起来,也是对你最好的那个人!”
这是他的原话,我深记于心,做为我的人生警示语。
我淡然一笑:“以我的智商,呵呵!”
后来听一个同学说,安会长也向他借了几万元钱,他姐得了尿毒症,他向安会长要钱,安会长不仅不还,还偷偷地向他姐推销了几盒假药,说是可以取代透析,让人起死回生,幸亏他发现得及时,没造成太大的损害。
再后来,安会长就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个万能呢?他的外汇项目原来也是个资金盘而已,被他拉入坑的几个同学都血本无归,他的保本承诺没能兑现,也消失了。
我慢慢地忘了他们,就像走在路上,无意踩到一堆屎,恶心一阵子,不能恶心一辈子。
我却再也忘不了她,那个叫芦小苇的女小偷。
她留给我的那二百七十块钱,我原封未动,我把它们塑封起来随身携带着,仿佛它们带着某种魔力,净化着我的心灵,激励着我马不停蹄地向前进,不要回头,前面才有最美的风景。
我给她爸打过几次电话,可每次都是没等我说完,他就来一句“她的事,不要找我”,然后就粗暴地挂断电话。
后来,他把手机号也换了,以防被我骚扰。
9
但我还是骚扰了他,找到他工作的电厂。
芦姓不常见,所以很容易就找到了他。
他大概五十来岁,有些谢顶,脸上的肌肉松松塌塌的,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他是个普通的钳工,我找到他时,他正在车间里和几个工人拆卸着一台机器,弄得满身油污。
我问:“芦师傅,小苇呢?”
芦师傅抬头看了我一眼,恨恨地说了声“不知道”,就又开始忙了。
我耐着性子说:“把她的电话给我说一下。”
“不知道!”又是这一句。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你是她的爸爸呀!”
“不知道!”芦师傅放下手里的活儿,从旁边的柜子上扯过一块抹布擦着手上的油污,“她的电话停机好久了,兴许又进去了吧。”
我没见过世上竟有如此无情无义的父亲。
我看了他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听到他在后面喊:“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她不是我的女儿,她是别人的种!”
我的身体震了一下,终于弄明白他对她那么无情的原因了,可她有什么错呢?
那晚她没提这事,可能是难以启齿吧。
此时,这句话,像刀子似的刺入我的心脏。
我本已走出很远了,又返了回去,过去双手提住他的领口,把他拽起来。
“你干嘛,放开我!”他惊惶地喊道。
那几个工人见状,呼喊着,急忙围了过来。
我把他顶在一根钢管圆柱上,我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
我的拳头死死地顶在他的颈下,我看到他的脸胀成黑紫,却不敢反抗。
看来他的胆量,不过只是能对付自己弱小的女儿而已。
那些工人喊着“住手”,却谁也不敢上前阻止。
我并没有打他,我咬牙切齿地说:“她当然不是你的女儿,你不配有那样的女儿!”
不知为什么,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眼泪奔涌而出,随着我头部的甩动,向两边飞溅,我能看到它们飘飞的影子。
我放开了他,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无视他的惊恐和愕然,昂然走出了车间。
我托人到看守所打听,被告知她再没进去过,我却更担心她了。
我倒希望她能在里面,至少在里面是安全的,是纯净的。
原来,她说她干不成活,我以为她是为自己的懒惰找托辞,现在却为此揪起心来。
她干不成活,怎么生活呢?
我好想她,然而她却消失了,和安会长以及万能一起消失了,好人和坏人都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我自己。
10
我万没想到会被人绑架。
那晚很晚了,我离开办公室,到地下停车场开车,刚坐进车里,还没打火,副驾的门就被拉开了,一个穿着风衣,戴着鸭舌帽的男人钻了进来。
我一惊,未及反应,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就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是安会长!
我被他劫持到一个居民楼里,他锁好门,用刀子威胁着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找来绳索,将我的手脚捆了个结实,又用胶带封了我的口。
然后骂骂咧咧地说了他绑架我的原因,似乎我是让他沦落到今天的罪魁祸首。
那次找我合作被拒绝后,他又去骗了别人,利用他的会长身份,伪造了一个虚假的工程,骗取别人投资。
这回,被骗的人不像同学和朋友们那么仁慈,人家发现被骗后,立刻报了警,他现在是一个正被抓捕的状态。
“如果你肯帮帮我,我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笑!
但我笑不出,因为嘴被封着,我也没兴趣笑,当然我也不怎么害怕,在ATM机房里度过了一夜后,我就像重生了一样。
两世为人,我对人生,有了更多的理解和认识,我有面对一切风险的勇气和胆量。
我只是有些后悔,应该早早地把他送进去才对。
有些人,是不具备人的特性的。
“我不能被抓!”安会长用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球盯着我,“在我还没被列入网上追逃名单之前,我必须得出境,我需要钱!”他从我的手包里掏出我的手机,递在我面前,用手指划动着屏幕,“哪个是你财务经理的电话?”
我用点头做了确认。
他和我的财务经理通了电话,让对方往一个账户里转一笔钱,否则撕票。
我没听到财务经理是怎么说的,但从安会长的反应上看出,应是同意了。
他安静了下来。
凭心而讲,我希望财务经理不给他转钱,而是报警。
对于忘恩负义的狼和蛇,永远不能妥协。
在等消息的时候,安会长又去翻我的手包,就翻出了那个塑封的钱袋。
他把钱袋举起来,问这是什么,我嘴被封着,自然答不出,他就把钱袋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他对于钱,就像狗对于屎,不分多少,都要伸出舌头舔一口。
我在心里冷笑。
11
一声异响,毫无征兆地,门突然开了。
闯进几个精壮的男人来,他们一齐扑向安会长,当他们制伏了他,给他戴上手铐时,我才意识到,他们是警察,我得救了!
他们过来给我松了绑,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扑过去,从安会长的衣兜里夺回那个钱袋。
一个警察说:“你们财务经理处理得十分妥当,表面上答应了他的一切要求,并在第一时间报警。我们根据你的手机定位,确定了大致方位,又通过监控和走访,锁定了具体位置。这次行动,非常漂亮!”
太棒了!
人民警察从来不会让人民失望!
我赶忙鞠躬道谢。
那个警察又说:“你还应该感谢一个人,不是她悄无声息地打开门锁,我们摸不清里面的情况,不敢暴力破门,或者她在开锁的时候弄出一些响动,激怒了犯罪嫌疑人,估计我们还得多费一番周折。”
他向门口指了指,这时我才看到,门口的灯影下,站着一个小巧的身影,穿着一身蓝色的工作服,盘着头发,戴着黑口罩,双手互搓着,有些拘谨。
我们的目光相对的时候,她怔了一下,又把目光投向我手里的钱袋。
警察介绍道:“芦小苇,开锁公司的,刑警队御用开锁匠,技术一流!”
芦小苇,这个名字,让我的心颤了一下,眼泪不由自主地滚出了眼眶,喉间有股咸涩的东西涌上来,我轻呼一声:“小苇——”
她缓缓地摘下了口罩,笑了,有些难为情,用手指划了一下头发,笑得更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