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狱了。

没有任何人来接我。

入狱前，我已经众叛亲离。

出狱后不久，我用劳改赚来的钱，租下了那件心心念念五年的婚纱。

看着镜子里曾经光滑细腻，如今却粗糙沉黯的皮肤，我想尖叫，想摔东西。

可我能做的，只是披上婚纱，画好妆容，来到草坪婚礼现场。

巨幅海报上，男友铭扬俊朗的脸上挂着阳光笑容。

我用力抱紧玫瑰花束，掌心被刺得流血也浑然不觉——心里的痛，足以压倒一切。

“小姐，您好，请问您是……”礼仪走过来，客气却困惑地打量我。

“我是来道喜的。”

我没有理会礼仪的阻拦，加快脚步朝礼台中央走去。

那里，铭扬一身笔挺西服笑得春风得意，臂弯里挽着青春靓丽、气质出众的新娘。

没错，男友结婚了，新娘不是我。

忙于招待宾客的新郎新娘并没有发现我的到来。

我挤过人群，在一道道困惑目光中，停步在距离李铭扬十几步远的地方。

我强忍着眼泪，深吸口气，用尽最大音量，沙哑高喊。

“李铭扬！你不是说等我出狱就娶我吗？我来赴约了！”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聚集到我的身上，铭扬也愕然望来。

看到我的刹那，他脸上洋溢的幸福笑容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慌张与懊恼。

如此荒唐场面，显然惹怒了美丽的新娘。

铭扬连哄带劝和新娘耳语几句，然后快步朝我走来。

“陈佳楠，你想干什么？”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压低声音恶狠狠怒斥。

他对我的冷漠无情，和对新娘的温柔体贴，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种对比像是一把尖刀，在我的心上狠狠扎下，还要剜上一剜，生怕我的心不会碎掉。

我哽咽着，几乎喘不过气，脑海却更加清醒地明白了残酷现实。

我和他之间的感情，再没有挽救可能。

无论是切断与我的所有联系，又或者背弃誓言与其他女人谈情说爱，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而非谁的逼迫。

简而言之，他抛弃了我。

我的世界彻底陷入黑暗和绝望之中，对他，我深爱的男人，也没必要再留情面了。

我甩开他的手，转身朝后面不远处摆了摆手臂。

小皮卡车上下来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动作利落地抬着我定制的“贺礼”往这边走来，顿时引起一阵骚动。

这份贺礼是我精挑细选，为他精心定制的。

一个贴着他黑白照片的特大型花圈。

李铭扬气得脸色铁青，高高抬起胳膊，眼看一巴掌就要朝我脸上扇来。

我紧咬着嘴唇，禁止自己在他面前哭出来，捧起花束朝他脸上砸去。

花束里藏着的塑料袋被尖刺勾破，大半袋新鲜猪血全都泼在李铭扬的脸上、身上，红得刺眼，腥味儿扑鼻。

他傻了眼，一声惨叫跌坐在地，声嘶力竭哀嚎。

相恋一年多，我很清楚他晕血的毛病。

就如同我知悉他的口味，他的习惯，他不经意间的小动作。

他的气息，他的一言一行，早已刻印在我的骨子里和生命里，如我的爱一样深，像是呼吸一样日常。

而今，他却冷酷地把这份感情抽离，根本不在乎我会不会痛苦到死去。

我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议论声此起彼伏，宾客们都在看热闹，等好戏。新娘见状终于再忍不住，骂了声脏话后指挥身边的亲友过来抓我。

我飞快抹了把眼泪，提着裙子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发泄似地大喊。

“李铭扬骗财骗色！夺人家产！怂恿犯罪！李铭扬卑鄙无耻！不得好死！”

我的嗓子已经沙哑，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声嘶力竭，喊破了音。

可我还是拼命呼喊着，每多喊一句，就会让我更加痛快一分。

我甚至觉得，哪怕被抓住、被打死也无所谓，只要能让更多人知道真相，让李铭扬身败名裂，亲手报复他的背叛和欺骗，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我从婚礼现场跑到马路旁边，新娘的亲朋好友和酒店保安紧追不舍，越来越近。

我深吸口气，正准备冒险冲进飞速奔行的车流中，时刻准备迎接死亡时，一辆商务车突然停在我面前，车门从里面打开。

“快上来！”驾驶座上的男人朝我喊道。

我看着他，愣了一下。

“我是来帮你的！赶紧上来！”见我站在原地，男人焦急催促，“你不是想报复李铭扬吗？那就上车，跟我走！”

我最后一次回头望向远处草坪上哀嚎的李铭扬，而后毅然决然钻进他的车中。

男人开车在市中心兜了一圈，确定没有被人跟踪后，载着我一路开进某个居民区。

“你真是不要命了。”他透过后视镜打量我，“李铭扬的未婚妻来头不小，家里黑白两道都有背景，万一被他们抓到，你要吃的苦头绝对比在监狱里更多。”

我憔悴不堪，哑哑道：“你认识我？”

他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说不上认识，但猜到你是谁了。以前我跟李铭扬喝酒时，他没少炫耀骗你的那些手段，我也知道你是被他害进监狱的。”

我缓缓侧头，死死盯着他：“你是他朋友？”

“以前，以前是。现在我和他的关系，别说朋友，见面不互相捅两刀都算克制了。”

我正想问他和李铭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却停下车，示意我跟他走。

“这里很安全，李铭扬找不到的，你可以安安心心住着。”

他把我领到一间没住过人的屋子里，一脸郑重其事自我介绍。

“我叫周凯，和你一样，是个被李铭扬坑惨了的人。你愿意相信我的话，我会不遗余力帮你，我们一起向李铭扬复仇！”

正如周凯所说，李铭扬的未婚妻在本市名声不小，我上午去闹婚礼现场的事，中午时就已经传得满城风雨。

坐牢之前，父母就已经和我断绝关系，亲朋好友更是被我伤了个遍，如今的我无处可去，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只能选择留在周凯这里。

“婚礼送花圈、泼猪血，看来你恨他恨得要死，他肯定伤你很深吧？”周凯问我。

我低头揉搓掌心被玫瑰花刺破的伤口，一下比一下用力。

压抑了很久躁动的情绪，才能勉强说出话。

“小半辈子全部的积蓄，唯一可容身的房子，全都被他花言巧语骗走了。为了帮他找工作，在省会买房子、落户籍，我还向父母和亲戚朋友借了三十几万，到现在也没还上。而这些钱加在一起，也不如我在他怂恿之下挪用的公司资产和借的高利贷多。所有这一切换来的却是微信、电话被他拉黑，刚出狱就得知他要娶别的女人，你说我的伤有多深？像你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理解？”

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被我搓裂，鲜血一下涌了出来。

我看着鲜红的血液顺着手掌低落却无动于衷，仿佛那根本就不是我的手。

周凯倒吸口凉气，扯了几张纸巾用力按住我的伤口，嘴里不停埋怨。

“你恨他，应该反过来去伤害他才对，不能伤害自己啊！越是没有人珍惜你的时候，你越该照顾好自己。”

他看上去温柔又体贴，让我恍惚想起与铭扬相处的时候。

我和铭扬是通过微信认识的，他自称被前任女友拉黑，想要重新加好友挽回感情，不小心输错一位电话号码，阴差阳错加上了我。

这位“意外”得来的好友，与我聊得十分投缘。

他立刻回我的微信，我就会开心；他没有及时回复，我的心情就会莫名低落，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平生第一次，我尝到了思念的滋味。

可我不敢捅破这层窗纸，因为我比他大了整整五岁，还离过一次婚，平凡而又不起眼，而他俊朗帅气，风趣幽默，和我就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主动对我表达了爱意，展开热烈追求。

我毫无悬念地沦陷了。

同居的日子里，他每天都会起大早，去一公里外的早餐店买我最爱吃的豆花，由于我们没有车，他只能步行，来回至少要半小时。

公司距离住的地方远，我中午不能回家，他怕我在公司吃不好，总会做好四菜一汤装在饭盒里给我送来，又要走上四十分钟。

下班回家后的相处时光是最幸福的，洗衣拖地做饭，他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留给我的只有一顿顿丰盛的晚餐，放好的洗澡水，接近专业的全身按摩，以及睡前一杯安神的热牛奶。

前一段婚姻里我遭到的冷落，在铭扬这里得到了补偿。

我沉溺在爱情的甜美中，忽略了他没有工作也没有经济收入的事实，甚至在家人提出“他接近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的质疑时，宁可撕破脸也要竭尽全力为他辩解。

他对我无微不至的体贴照顾，让我一度认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那时的我，真的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听了我的自述，周凯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这不都是骗子常用手段吗？意外加上好友，甜言蜜语专挑你喜欢的说，制造情投意合的假象主动示爱，再装出无微不至的关心……别说是你，就连我女朋友那种见过世面的人也被他骗了呀！”

周凯一句话道出与李铭扬决裂的缘由。

“今天和他结婚那位大小姐，就是我的前女友！”

周凯不太愿意讲述他和前女友之间的故事，只是反复地说，那是一场悲剧，由李铭扬这个“好朋友”插足造成的悲剧。

“所以我说，我们的目标一致，都是向李铭扬复仇！”他愤愤道。

“怎么复仇？你被抢了女朋友，而我是个刚刚出狱的社会底层人，提着刀去找李铭扬拼命吗？”我心如死灰，忍不住嘲讽。

周凯沉思少顷，突然一拍大腿。

“我有个计划可以让李铭扬身败名裂，虽然不能挽回你我的损失，却能得到一定的补偿。但是……”

他抬头看向我，小心翼翼试探。

“但是这个计划需要你帮忙，可能还会有点小风险，你愿意跟我一起吗？当然，我不会强迫你帮忙的，一切看你意愿。”

我没有表态，十指不停绞动。

周凯见我没反应，又自言自语唠叨了一通。

他的前女友，那个要和李明阳结婚的女人，叫夏思妍。

夏思妍的父亲是著名投资公司的董事长，当初李铭扬哀求我拿出三十万元去打点人情关系，帮他铺路进入的那家公司，就是夏思妍父亲投资的公司之一。

“李铭扬刚进公司时只是个跑腿的，不过他抓住了机会，在项目签约晚宴的时候勾搭上夏思妍，那时夏思妍还是我的女朋友。一番糖衣炮弹攻击后，夏思妍没抵住诱惑，李铭扬顺利给我戴了顶绿帽子。”

周凯满脸鄙夷神情。

“李铭扬这个小白脸儿，哄女人最有一套，也好意思厚着脸皮和女人要东西。夏思妍则仗着父亲的势力，不到半年时间就把李铭扬提升到了公司副总的位置上，还另外投资二百多万，以他的名义开了一间网络直播工作室，就是这间工作室让他挣得盆满钵满，却把我给坑苦了。”

周凯所谓的坑，说的是情感和金钱两方面。

按照他的说法，这间工作室有他一部分股份，是在不知道李铭扬和夏思妍奸情前提下投资的。

工作室运转起来后，李铭扬看利润丰厚，居然伙同财务制造假账，谎称运转不良亏本严重，劝说周凯主动撤出股份。

周凯信以为真撤出股份后，夏思妍的股份立刻补进。

他这才发觉自己上了当，与此同时，夏思妍向他提出分手，转头成了李铭扬的女朋友。

周凯又把目光看向我，拧紧了眉头，一副义愤填膺表情。

“佳楠，你能接受吗？他做这些卑鄙事情的时候，你可还在监狱里替他受苦呢！”

“别说了……”我捂住耳朵。

“你看看你，从妆容打扮再到身体状态，哪像是三十多岁的人？他把你还这么惨，你就这么算了？”

“我不想听，你别再说了！”

“好好想想你在监狱里受的苦，想想你以后连工作都不好找，五年时间，你已经和社会脱节，被时代给抛弃了！”

“闭嘴！”

我痛苦地抱着头，泣不成声。

我怎么会不明白？怎么会不恨？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