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四点左右,王佐躺在木铺床上睡着了。由于昨晚没睡好,再加上已塞给出仓的人十多张纸条后,他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头一歪就睡着了。梦中,他一会儿在金得厂上班,一会儿在找工作,一会儿跟着韩墨逛长安塘公园,最后却跟几个湖口都昌人被拉到高速公路工地上做苦工。一个工头嫌他担土少,“啪啪”抽他几鞭子。他怒火冲天,丢下担子,捡起地上一块石头砸向工头。湖口小伙子把他一拉说,快跑,快啊——
他怎么跑也跑不动,眼见后面几个人拿着棍棒抓他,湖口小伙子在前面拼命叫,快啊,跑啊!“扑嗵”一声,慌不择路的他,摔倒在地。湖口小伙子拉着他说:“起来,快起来!你的名字,出仓了!”他睁眼一看,眼前是几十个人的收容所仓房,原来是南柯一梦。“王佐——王佐——再叫一次,王佐!”是警察在叫!什么?叫我的名字,我自由了啊!
王佐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喜出望外,跳下床,趿上鞋,冲向仓门。几个湖口都昌小伙子拉着他的手说,大哥,靠你了,我们靠你了。他激动地泪花抛撒,语无伦次说,放心,放心,放一百二十个心......同仓的人显然没想到他会出仓,几个人忙着把纸条塞向的他口袋和手上。他无意识接着,胡乱塞进口袋,走到仓门边。“叫几次了,你不想出去了!”警察大叫。他点着头,又摇着头说:“想,想,睡着了,睡着了,不好意思,谢谢您了,谢谢您了!”
“咣当”一声,仓门关上了,警察锁上沉重的仓门。他已看不到仓内的人了,眼前是空旷巨大的四合院。跟在警察后面走着,他想,这不是做梦吧!这么快就能出仓?他使劲掐了掐大腿。痛啊!不是梦中,是真的!不可能那么快有人打电话韩墨啊,她怎么来了?
警察把他带到一间办公室,例行公事询问登记填表。然后,另一个警察把他带到大门门卫室。门卫室的武警又验明他的姓名地址,就叫他出了收容所。站在收容所大门口,他茫然地看着一大片男女老少,双眼四顾,寻找他最亲爱的人。正看着,人群中冲出一个人,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用拳头擂着他的胸膛抽泣着说:“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正是韩墨,这世上他最亲的人。
王佐一把抱住韩墨,泪如断线的珠子说:“这么快你就找到了,我还以为我要去劳改呢!”
才两天时间,他们像是分开了一个世纪。她任由他紧紧抱着,似乎骨头都碎了,透不过气来。两颗滚烫的心碰撞在一起。好一会儿,她推开他,用手抹去泪水,看着他脏乱的头发,刺青的胡子,没有血色疲乏瘦削的脸,说:“挨打没有?有饭吃吗?饿了吧,先去吃饭吧!”
王佐忽然想起来什么,快步冲向对面小店,边走边说,我要打电话。到了小店,韩墨问,打什么电话?王佐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纸条说,这都是里面的难友,等着我打电话叫他们的亲友来赎,时间不等人呀。韩墨说,一块钱一分钟,太贵了,回长安塘用IC卡打吧,一次性打完。王佐想想也是,买了一包经典双喜烟一个打火机,迫不及待点起烟,狠狠抽了一口。一团浓烟从他口里鼻子里喷出,一米多远。韩墨心疼地说,里面没烟憋死了吧,饭不吃第一件事抽烟,真是个烟鬼。说着,韩墨从口袋里掏出钱,正要付钱。王佐手一拦说,我有钱。韩墨惊奇地发现,王佐竟然从他皮带头里扣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小小的一团钱,五十块。
她笑了,说:“你还知道藏钱啊!不怕别人查出来吗?”
他说:“危难情况下,一定要清醒和理智,尽量保全自己。”
她又问:“里面吃饱饭没有,先吃饭再走吧?”
“一碗陈米糟饭,沙子一样,几根萝卜条,又咸又苦,这两天我根本没吃。本来,我饿得肚子咕咕叫,胃生痛生痛的。可现在见到你,又抽了两根烟,不饿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韩墨说:“都四点多了,吃完饭再坐车到长安塘天都快黑了,先回去再吃饭也好。我总觉得这里没有安全感,还是回去安全,也放心——到了长安塘你美美吃一顿吧!”
公交车上,王佐说了被抓的经过,素有涵养的韩墨,也气得止不住大骂。神经病,疯狗,王八蛋。王佐问,你怎么这么快就接到别人电话了?韩墨莫明其妙问,什么电话?我没接到电话啊!王佐说,里面的人跟外面的人联系,只有通过传纸条出来,打电话通知亲朋赎人,所以出来了我第一时间想的就是打电话。你没接到电话怎么知道我在樟木头收容所呢?
听了韩墨找到自己的过程,王佐心头一股酸楚,很是感动。他把韩墨揽在怀里,真诚地说,头天抓进去,第二天赎出来,我大概在收容所呆的时间是最短的。从这里,不但可以看出你的分析逻辑能力强,还可以看出你果断和神速,我这辈子娶了你真是三生有幸啊!娶妻如此,夫复何求!韩墨的头靠在王佐胸前,抽泣着说,吓死了,真的吓死我了,以后你再也不能失踪!再失踪不见得有这么好的运气,这次你如果你真的被拉去劳改那就完蛋了。
二人转了一次车,一个多小时后,来到了长安塘。刚下车,王佐就冲向大榕树下靠墙那一排IC卡公用电话。韩墨紧跟其后,把IC卡递给了王佐。王佐掏出口袋里的小纸条,全部放在韩墨手上,打通一次电话丢一张纸条。没打通的,纸条放在口袋里,准备吃完饭或明天继续打。所有电话打完了,又过去半个小时。韩墨心疼地说,看你瘦的,补一补,去对面“蜀香园”点两个菜吧。王佐吸了吸鼻子说,好香,就吃炒粉吧,吃完了回出租房,好想洗个澡,身上难受死了。韩墨说,那就在地摊上吃个炒粉吧,我也累了,想早点洗澡睡觉。
这两天,他们二人的精神和身体都处于高度紧张之中,没睡好没吃好,确实是又困又乏。吃完炒粉,回到出租房洗完澡,小夫妻俩却睡不着了。韩墨洗衣服,王佐坐边上长吁短叹,说如果不是抓进收容所,今天最少可复试四家,明天就等通知了,六家不可能一家没复试上吧,从概率上讲。韩墨一边洗衣服一边安慰他说,能安全回来没送去三个月劳改,不幸中的万幸了,还叹什么气呢?我看,你休息两天去老孙那家厂做算了,这一次真吓破了我的胆。王佐摆摆手说,不行不行,我怎么能投靠老孙呢?下星期六我再去人才市场,我就不相信找不到好工作!韩墨说,去人才市场也可以,但不能面试太远的厂家,附近的地方就可以了。
二人正聊着,王佐忽然感到肚脐眼一带好痒,不停抓着。韩墨掀起他衣服一看,见他肚脐眼附近密密麻麻都是些小疱疱,像极了痱子,赶紧说,别抓,别抓,是疥疮,越抓越多。王佐苦笑,怪不得痒死了,原来是疥疮啊——真他妈倒霉,工作没找到,还惹出一身疥疮!韩墨匆忙洗好手说,我带你到药店去买药,这疥疮会传染的,不用药长满全身那就麻烦了。王佐说,你考会计师前不是买了风油精吗?我先涂涂,说不定有用呢,最少能止痒吧。
韩墨找出风油精涂在王佐的肚脐眼附近。王佐呲牙裂嘴,跳了起来,说,蜇死我了,又痛又痒。韩墨赶紧说,别抓,别抓,越抓越多,忍一下——把指甲剪掉吧,你刚刚用指甲抓破了,所以蜇得痛,指甲已传染了,必须剪,剪好后洗个手,指甲上也涂点风油精,消毒。
一会儿,身上不痒了,王佐高兴地说,这风油精还真管用,药到病除啊。韩墨此时晾好了衣服说,不痒就好,你不要碰我,传染的,我先睡了。王佐说,涂了风油精,睡不着了,我先看下书,你先睡吧。韩墨真是累了,再加上她最亲爱的安然无事,整个人轻松下来,就更想睡了。她一挨上枕头,就睡着了,还微微打鼾。王佐看着熟睡中的韩墨,怜爱地抚了抚她额头,便看起书来。一个多小时后,他想睡了,可此时疥疮偏偏又痒起来。他不敢抓,再一次涂上风油精,比上次涂得更多,也更蜇了。因此,由于疥疮,他又一个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早上,韩墨洗漱完毕,看着熟睡中的王佐,亲了亲他额头,心中说,亲爱的,累了吧,好好睡吧,睡一个好觉,我中午再来看你哈。随即,她恋恋不舍轻轻关上门,离开出租房,到金得厂上班。路上,她买了两个包子,边走边吃,浑身轻松了许多。
章新月一见韩墨进写字楼,就急急地问:“找到人没有?”
韩墨说:“找到了,被治安队无缘无故抓走,送到樟木头去了。”
瞬间,写字楼的职员围了上来,叽叽喳喳,问东问西。
李湘花大嗓门:“哇哈,韩墨,你真棒啊!没有线索,千里救夫,金得厂穆桂英啊!”
众人大笑。章新月说:“都散了吧,等会儿你们的大经理来了,又要训你们了。”
这时,上班铃响了,大家纷纷回到座位上,开始做事的有之,偷吃早餐的有之。
“找到就好,才两天,应该没受什么苦。”章新月“吁”了一下又说:“那个九头鸟跟小江说你私自外出一天,没请假,你补张假条给老江吧——老江通情达理,好说话。”
韩墨一拍脑袋说:“是哦,急昏了头,忘记了请假,我这就补上去。”
章新月说:“你先做事吧,把昨天的事早点做出来,九头鸟也无话可说。”
“那是,那是,我得赶紧做事,昨天有几家月结单还没检查呢!”
韩墨写了一张请假条,一边等老江下来,一边运指如飞专心做起事来。
九点左右,老江提着一个大包下来了, 坐在大班椅上左顾右顾,虎眼生威,全写字楼所有办公室顿时安静下来。章新月走到老江身边,说了些什么。老江点点头说,你就这样办吧,其他的事等我回来再说。韩墨拿着请假条站起来,走到老江身边。老江接过纸条扫了一眼,还给韩墨说,干你娘,请假一天这么小的事,还要老子批准,我不用干活了,给小江,小江处理。韩墨说好,便退到自己位置上,继续做事。几分钟后,小江下来了,韩墨又把请假条给了小江。小江把请假条压在桌子上说,我要送老板上飞机回台湾,等我回来再说。
韩墨说好,又回到自己位子上运指如飞;同时,脑子里想,他大概起床了吧。
王佐这一觉睡得真香,自然醒,十一点才起床。
他坐在床上看着房间,是自己和韩墨的出租房,几个月来的爱巢,而不是臭哄哄的收容所仓房。揉揉眼睛,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刚刚在梦中,他还在收容所仓房,还在跟几个湖口都昌小伙子商量怎么出仓呢。而睁开眼的他,已脱离苦难,自由了,再也不用担心恐怖的三个月劳改,真是太幸福了。一想起梦里,一想这两天的收容所落难,他立即想起还有几个难友没打通电话,他们可是眼巴巴地等着出仓啊!时不我待,得打电话去,不要误了一起落难的仓友。想到此,他跳下床,匆匆洗漱,走出出租房。
在十字路口大榕树公用电话那儿打通了所有难友的救助电话,王佐这才在附近一家快餐店吃了一份青椒炒肉的快餐,然后走到金得厂大门口,坐在石凳子上,美美抽着烟,等着下班的韩墨。池塘边的榕树下草地上石凳子上,不管刮风下雨,永远都有三三俩俩的人。王佐知道,这些人,有的是来找工作的,看招工广告。而有的像他一样,失业中,在等亲朋好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