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客松已陪着黄山走过千年风雨,在四面八方的坚硬中,它不只是一棵树,它值得人们为之注入更柔软的情感。”守松人与迎客松的关系,更像是两个生命间的相视与守望。
▲胡晓春在查看迎客松的松针生长情况。受访者供图
文 |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编辑丨刘倩 校对 | 杨许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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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八月十五,夜。
隐匿白云深处的圆月终于现身黄山之巅,迎客松沐浴在银光下。空旷山谷间,天南海北的客人发出的惊叹声不绝于耳。
起风了,胡晓春裹紧外套步入月色中,朝着那棵千年古松走去。中秋佳节,不喜甜食的他还是挑了一块红豆沙馅的月饼细嚼慢咽,不能时常陪伴家人,胡晓春总是觉得亏欠。
作为第19任守松人,胡晓春每年有超过300天驻扎在海拔约1670米的迎客松旁,写下了140余万字的《迎客松日记》。他将守护好迎客松,作为一门值得用一生去参悟的学问。
从 29岁到40岁,岁月的轮轴滚滚向前,守松人胡晓春的两鬓冒出了少许新生的白发,古老的迎客松看上去却依然葱郁年轻、笑傲群峰,胡晓春说,“它能青春永驻是我最大的心愿。”
在胡晓春眼中,千山万水,不及黄山之秀美,“迎客松已陪着黄山走过千年风雨,在四面八方的坚硬中,它不只是一棵树,它值得人们为之注入更柔软的情感。”
守松人与迎客松的关系,更像是两个生命间的相视与守望。
第19任守松人,黄山脚下长大的80后
黄山是看着胡晓春长大的。
1980年7月,胡晓春出生在距黄山东大门约20公里的中墩村。从小到大,他总是站在山脚下仰望这座“天下第一奇山”。
19岁离家参军,每每谈起家乡,魂牵梦萦的“黄山”便从胡晓春的心际涌上嘴边。他跟战友侃侃而谈被称为“黄山四绝”的奇松、怪石、云海和温泉,那时候,迎客松在他的印象中还是一个并不十分真切的隐约身影。
玉屏楼东、文殊洞上、青狮石畔,海拔1670米的绝壁边,迎客松破石而出。它以惊人的坚韧和刚强将根深深扎进岩石缝里,历经千年风霜,仍然屹立不倒,树高10.2米,枝干遒劲。树干中间,两侧枝丫向外斜出,似人伸出手臂广迎四海宾客,迎客松由此得名。
▲秋天的迎客松。新京报记者吴淋姝摄
这棵创造了生命奇迹的千年老松是全国唯一配有“警卫”的树木,自1980年,迎客松守松人传承至今已历19任。
2009年,已在黄山风景区工作三年、时任护林防火队员的胡晓春成为第18任守松人徐东明的徒弟,担任迎客松守松人B岗,协助师父完成迎客松的日常巡护、监测工作。
翌年,年近而立的胡晓春接过师父留下的《迎客松日记》、望远镜、放大镜等护松设备,正式“接棒”成为第19任迎客松守松人。师父希望他能一并传承历代守松人坚韧细致、不屈不挠的迎客松精神。
“迎客松不仅是黄山的标志、安徽的象征,更是不可再生的国之珍宝。对待它,要有耐心、责任心,更要有耐得住寂寞、坚韧不拔的迎客松精神。”胡晓春将守护好迎客松,作为一门值得用一生去参悟的学问。
▲胡晓春站在办公室的书柜旁。新京报记者吴淋姝摄
一年在山上超过300天,《迎客松日记》从未中断
清晨7点半前,胡晓春便开始当天的第一次巡查。 枝丫、松针、树皮的细微变化以及支撑架、拉索、防雷设施等情况均要详细监测和记录。 每天要检查六七次,每次耗时15分钟左右。
晚上,胡晓春要等玉屏广场上的人一茬茬走光了,再看一眼迎客松,在迎客松旁的办公室写完日记,方能安心回屋,累得倒头就睡。
夜间,红外线防侵入报警系统启动,若有人或动物进入迎客松隔离保护区,胡晓春放在枕边的手机会收到报警,他要随时起床查看情况。
距迎客松25米远的地方,有一间大小约14平米的小房间,便是胡晓春山居时的“家”。山间水汽重、温差大,入睡前被褥经常是潮湿微凉的,夏天蚊虫多,条件不可谓不艰苦。而胡晓春一年中有超过300天住在山上。
黄山四季的变幻胡晓春早已看遍,终年常青的迎客松在他眼中也有了不同的色彩,具有别样的春夏秋冬。
“春季,迎客松刚刚生出新梢头,一眼望去,松身嫩绿,色彩略淡;夏季,松针开始萌芽,5月开松花后,慢慢形成翠绿加嫩绿的松身;秋季,松针略微发黄,一些亟待淘汰的松针将枯萎凋落;冬季最长,有六七个月的时间迎客松都是呈现深绿色,略发乌。”
每个季节对迎客松的养护也各有侧重。春秋防虫害,夏季防台风和强降雨,冬季怕冻雨和大雪。胡晓春十分在意迎客松周边的水系、土壤情况,“这些是绝对不能被破坏的”。
▲2016年冬,胡晓春在查看迎客松的生长情况。受访者供图
除此之外,他还要防止外界对迎客松造成伤害。游客多的时候,胡晓春一天要站六个多小时,时刻准备“闻烟而动”,及时将隐患隔绝在迎客松安全“结界”之外。
“山上空气质量那么好,负氧离子含量那么高,既然来了就好好投入到身心的洗礼中。”胡晓春时常这样劝导吸烟的游客。他从进入黄山风景区工作后,就有意控制自己的抽烟频率,2009年跟随师父守松后,便彻底戒烟了。“黄山景区实行全年森林防火,只要进山就不会抽烟。”
“不单单防人进入迎客松保护区,还要防动物。比如猴子会扯拉、撕树皮,松鼠会磨树皮。”一旦遇到这种情况,胡晓春会拿食物做诱饵,投向远方,以引走小动物,“不要刻意驱赶它们,万物都有灵性。”
“不刻意”同样适用于守松日常,守松人从来不会人为地辅助迎客松生长。迎客松根部分泌的有机酸可以将岩石逐渐溶解,松树就能在岩石的矿物盐类中汲取养分。
“千百年来,它经历的风雨雷电、恶劣天气比我们多得多。尊重自然规律,让它自然生长,我们不会刻意去干预。”它一直在坚韧向上,葱郁千年。
迎客松的具体年龄是个谜。
专家根据现存的文献史料,推算出迎客松已逾千年。“但具体多少岁,没有人知道”,胡晓春说,鉴定测算树木的年龄须进行年轮勘查,而这一手段可能会对迎客松带来伤害,“具有风险性,因此至今没有特意去测过。”
一棵树的日常变化是微乎其微的,胡晓春检查时需要特别细致,这个时候师父留下的放大镜就派上了用场。“检查松针时,除了要逐枝逐片观察,还要特选几个梢头、几根针叶来检测,数一数松针数量、萌生的新梢头数量,量一量松针长度,再观察其色泽。”
10年间,胡晓春将每日的天气、温度、相对湿度、风力等与迎客松息息相关的数据细节,一一写入《迎客松日记》中,无一遗漏,每篇日记至少400字。3000多个日日夜夜,胡晓春写下了140余万字的《迎客松日记》,纸张装满60余个文件夹。每一年,他对“如何守好迎客松”这一课题都会有新的总结和感悟。
▲书柜里的迎客松日记。新京报记者吴淋姝摄
这是属于他的山居笔记。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胡晓春为迎客松的生长变化留下了一份弥足珍贵的记录,“若干年后翻阅,里面呈现的迎客松的变化情况一目了然。”
“迎客松守护着八百里黄山,我守护着迎客松。”
两个生命的相视与守望
在胡晓春眼中,迎客松是百看不厌的。当月光洒落在松针上的时候,松树神似一位拄着拐杖的老翁,全身上下每一根汗毛(松针)都泛着温柔的银光,“这种景致,无可媲美。”
在守松之初,面对着深山空谷,寂寥常常萦绕在胡晓春心间,偶尔显现的惊艳之景也驱散不了云雾缭绕的冷清。尤其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能听到门外呼呼的风声,风拍打着树叶、松针发出的此起彼伏的沙沙声。
“白天游客多的时候,像入世。夜晚人散了,又出世了。”胡晓春知道,在极端热闹与极端冷清中“入世”、“出世”的更迭交替是守松人无法回避的日常。
如今,他学会了如何与寂寞相处,去调节心理落差,“我开始学着理解这棵古树,而不仅仅是守着它。”
接过守松重任之后,胡晓春更加努力学习降雨量、土壤、病害虫、力学支撑点等知识,学着倾听迎客松的千年私语。渐渐地,胡晓春可以读懂迎客松更多、更深的“心事”。
现在,胡晓春还在不断充实自己,学习高等数学、几何等知识,“只有更了解它,才能守护好它。”他也有了自己的徒弟,他希望徒弟不仅能把迎客松精神传承下去,还能扎实掌握所有日常守护的经验。
每每提到家人,胡晓春总是充满了愧疚,“觉得亏欠他们太多。”正式接任守松人以来,胡晓春每个月只有4天时间可以下山,在黄山东大门,他有时会跳上往东北方向驶去的班车,回中墩村看望父母;有时会拦下朝西南方向开去的中巴,去往33公里外的宏村陪伴妻女。
每一次归家,妻子都会不厌其烦地叮嘱他注意吃饭添衣,在巡查时千万注意安全。妻子尤其担心胡晓春背着吹雪机给枝条吹雪减压,“怕我脚打滑”,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万丈深渊。
▲2015年冬,胡晓春身背吹雪机给枝条吹雪,为迎客松减负减压。受访者供图
“女儿大一点的时候,见到我总是说‘山大王回来了’。”在胡晓春9岁的女儿眼中,他是深居山林的“山大王”,偶尔才在家露面。
2012年8月,台风“海葵”在安徽肆虐,黄山光明顶最大风力达12级,迎客松应急保护分队严阵以待。这是胡晓春担当守松人以来,面临的最大挑战,“风力过大会导致枝条大幅摆动甚至折断,我们要采取措施对枝条进行拉纤固定。”
狂风暴雨中,妻子打来电话,出生不到30天的女儿因高烧引发肺炎,希望他速速归家,初为人父的胡晓春只能红着眼睛在电话中向妻子耐心解释。守了2天3夜没有合眼,确认迎客松安然无恙后,胡晓春终于下山回家。
2016年,胡晓春被授予“全国旅游系统劳动模范”。2019年,他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从29岁到40岁,岁月的轮轴滚滚向前,守松人胡晓春的两鬓冒出了少许新生的白发,古老的迎客松看上去却依然葱郁年轻、笑傲群峰,胡晓春说,“它能青春永驻是我最大的心愿。”
每一年元旦,当第一缕阳光染上迎客松松针时,胡晓春都会做一件颇有仪式感的事情——对着迎客松许愿,“愿家人平安,迎客松延年益寿。”
胡晓春将自己心中所愿寄托到了他最亲密的伙伴身上,他能感觉到,在四面八方的坚硬中,他和迎客松皆是柔软的。它不只是一棵树,而是在悬崖峭壁上强悍生长的生命。
他和它的关系,更像是两个生命间的相视与守望。
洋葱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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